温皓然
展昙娜当晚便拿着墨麟羲给她开的药方,到她家附近的中药房去买药了。那是一家同仁堂的分店。
医生擎着那张药方,禁不住看了又看。药快拿完时,忽然十分客气地问她:“您这张方子是什么人开的?真是高明。不知我是不是可以抄一份留下来呢?”
展昙娜的心头立即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之情来,想想这也是件好事,便满口答允了。
她也真是出乎意外,这墨麟羲年纪轻轻的,对医学竟也是这样的精通。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小说朗诵会上,那次给她的印象,大约就只能用感佩来形容了。至于是因为他本人,还是因为他的那些被朗诵的文字,她倒也说不清楚。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场古琴音乐会上,他身着一袭白色汉服,弹的那曲《忆故人》,是整场音乐会的压轴曲目。那缠绵悱恻、使人不知今夕何夕的乐音,仿佛至今犹在耳畔。今天是第三次,她居然又这般意外地知道了他还是精通医学的,而且,是连专业医生都表示赞佩的水准。
回到家中,一眼看见沙皮在地上,鹿蒙之在沙发上,都恶相狰狞地打着呼噜。一地的狗粮,满屋子浓烈的烟酒气。她深叹了一口气,只得忍气先走进厨房去,把那些药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泡好,洗净,煎在了炉上。去卫生间时,才刚坐上去,又“呀”地一声,直弹了起来。那马桶坐垫上竟又是冰冷潮湿的一片。再看看眼前的一切,也都又是狼藉一片。她气得直想冲出去把那鹿蒙之揪起来,让他亲自来收拾这局面。
鹿蒙之有着令人难以容忍的生活恶习,他洗脸,不是用两只手洗,而是把毛巾蘸了水之后,满脸满头满脖子的呼,那样的结果就是,当他洗完了,镜子上浴盆外打得满是水点子,毛巾或者他自己的头发上,常常被粘上黏腻的鼻涕。那真是洗后比不洗更让人看着恶心。通常都是他人都离开很久了,那块挂在墙上的毛巾还在噼啪往下滚水。因此,他的毛巾顶多用三天,上面便布满了恶气。他挤牙膏,从来不是由后往前慢慢挤出,总是图省事,照着正当中就是一个大扁儿,还每每都忘了扣好牙膏盖。他睡觉时,被子总是一半在身上,一半在地上,说了多少遍,嘴皮都要磨碎了,也完全不起作用。这不,今天就因为她临出门时,没有及时将卧室床上那几件叠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去,他就宁可一头栽倒在客厅的沙发里去自得其便。最可恶的就是上卫生间,一个大男人,竟从来不知道去掀马桶圈,常常害她被这么冷冰冰或是热乎乎的浸一番才罢。
展昙娜站在那里,直气得眼中出火,最终,却还是又一顿把那坐垫拆了下来,丢进了水池。又忙着把满是水渍的镜子,掉在地上的沐浴瓶,积满水的香皂盒也都逐一清理了一回。这里正忙着,厨房的药锅又鼎沸了起来。她跑去关火时,又差点被满地的狗粮给滑倒。她想着她的这番牙疼,总是她长期以来这样不停的生闷气所致。但是,有关已婚妇女的这种闷气,又似乎是家家都有的。像她这种情况,除非是拿去跟那种尚在做梦的小女孩们去说,或许还能引发些许的同情,否则,凭你跟谁去说,都一定会被取笑:“天呐,多大点儿的事呀,也值得这样较真!”“男人嘛,哪个不都是这样的?都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这种无奈的人生,也真是令她黯然魂碎。鹿蒙之平日里简直是个两不见日头的主儿,每天不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就是晚上出去白天回来,回来了,百事不问,闷头就自顾睡去。如果还只是限于他四肢不勤,那倒也算了。要命的是,他们彼此间的人生观、价值观,现在已经越来越不是距离的问题,而简直就是天堑了。她对待感情对待家庭,从来都是别无二心,而他,却是越来越调笑无厌、恶相毕现了。就在昨天深夜,还有一个女学生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你想吓唬谁!不就是又忘了‘独’和‘忽’是入声字了吗,屁大点事,你那么歇斯底里鼻斜眼歪脸红脖子粗的,难道是想把我也骂哭,然后任凭你像对待其他那些女生一样,趁机揽腰捏脸的无所不为吗?这破诗词,我不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可真是一语道破无限天机,想想,她真恨。
每每一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就是要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厮守几十年,她的痛苦,她的挫败感,简直就达到了顶点。这时,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要把无底的牢洞坐穿的囚犯一般。只需想想,就无比崩溃。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竟然全部都是墨麟羲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了。
她不禁有些神碎,来不及理清头绪,恍惚地端起药碗,一面禁不住在想:“他,肯定会是与众不同的罢。”
外面下起了雪,飘飘洒洒的。
穆般若还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一路飞赶回了北京。
墨麟羲的房间内,光是那几架大书橱,几乎就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斫琴图》,面东悬着一张八宝髹紫漆梅花纹伏羲式古琴,旁边挂着他自己画的一幅《降灵文殊》。此时,穆般若正忙着摆放自己带过来的那两盆小小的绿植,他的那张大书桌,显然无论怎么打理,也不可能清爽的。光是各种砚台笔架,就堆得山林一般。
墨麟羲今天在萨家百般无心用餐,就是深恐般若来早了,要在外面挨冻。
现在,他看着她,不无惋叹地说:“这次,你没跟着一起去梵净山,真是可惜了。那里可真是人间仙境。”又不吝词汇地将秦婳和秦姮盛赞了一番。
般若笑道:“看到秦芙,就不难想象她们的样子了。”
墨麟羲便笑着问她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般若说:“看了几遍《再世情缘》,哭了好些天。”
墨麟羲便又笑着问:“有什么心得?”
般若说:“一个人的灵魂确实是可以延续的,并不是虚妄不实的。”
墨麟羲点着头说:“普通人的想法和佛法的真实含义真是两条道儿,要想扭转过来真是太难了。如果接触到一点佛法的真义,真是痛苦得不得了。稍微理解一点,都会如遭雷击。因为佛法与一般人的思想差异太大了。这也不是一言半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般若说:“所以佛经上才说‘南阎浮提众生,刚强难化,以愚为智,执假为真’的是吧?我看《华严经》和《法苑珠林》里面还说,人类是从光音天来的。相比较而言,我倒是很难相信我们人类自己所说的‘猿猴进化’这种说法。不过,要真是这样,我们人类岂不是太过悲哀可笑了?生不知从何而来,死不知去向哪里。”
墨麟羲点着头说:“《起世经》上还说太阳是方的,是日天子所居住的宫殿。‘正方如宅,遥看似圆。多有天金及天颇梨,间错成就’,而并非我们的天文学家说的那样,是个日夜燃烧着的无限大的火球。”
般若笑道:“其实,我还是更相信佛经上的话。正所谓‘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过,我们要是就这样堂而皇之出去对别人宣说,太阳是方者论,恐怕至少也要被认为是神经病一类了。所以呢,你刚才说的那句‘如果稍微理解一点佛法的真义,都会如遭雷击’,我是能深切体会的。”
墨麟羲看着她,不觉笑了。好半天,又问:“这些天里,有没有担心过我?”
般若心中微微一怔,脸上却笑道:“你有那多的人跟着,想让我担心什么?”
墨麟羲便学着她的声音叹气道:“咳,如今的演艺圈,男男女女宵偎昼傍,调笑无忌,久而久之,还能有什么好?”
般若噗嗤一声笑道:“尽管如此,人性的‘高贵’和‘龌龊’也是有着本质之别的。就您老人家这块天命造定的正人君子的料,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是洁身自好的。更何况,您还只是个客串。”
墨麟羲笑道:“原来打听得这么清楚啊,所以才这么放心的让我一个人去了是不是?”说着,两人都笑了。却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则佛教故事——《盲龟浮木》。
墨麟羲想的是,自己和般若的这段奇缘,也算是天命造定。单就一直以来,她对自己这份坚定的信任之情,那也真不知他是修了多少世,才得遇上的缘分。这情形,多么像是那只无始劫以来,住在茫茫大海深处的盲龟——终日生活在无止境的黑暗里。每过一百年,才有机会浮出海面。在无际的大海中飘着一根长长圆圆的有孔浮木,浮木的中间,恰好有着如那盲龟头颈一般大小的孔洞。亘古洪荒以来,这块浮木就随着惊涛骇浪忽东忽西,载浮载沉。瞎了眼睛的盲龟却要凭借自己的感觉,在茫茫的大海中,追逐浮木漂泊不定的方向。只有当它的头恰好顶入浮木上那块小小的洞孔时,方能重见光明,获得人身。
然而,潮来潮去,一百年又一百年的岁月无穷无尽地更替流逝,盲龟却依旧只能沉浮于生死的洪流大海,找不到那决定自己命运的浮木。突然有一天,它一头撞进了那浮木的小小的洞孔,眼前霎时霞光万丈,它终于得以脱却久远以来笨重的躯壳,蜕变成为一个俊秀的童子,睁眼张望这滚滚的红尘……
般若想的是,《再世情缘》的原著星云大师,虽然身为一界佛教宗师,却能把俗世间的情感写得那么的风神万种,也真是令人感佩——前世无缘约来生,轮回痴梦苦无边……白玉莲和天仁的那段纠缠了800年的轮回苦恋,换来的,却是此生的有缘无分。咳,缘分之难得,真爱之难遇,真如盲龟追寻浮木,百万年才得一线之机,万万年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