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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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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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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雨的云

秋煦

张凯回到县城时,已经是晚上。街灯亮起来,羞涩而迷蒙。

张凯本来没打算这时候回城,因为上边有规定,不准擅自离岗。但不回好像不行了,他感冒了。头晕、咽干、咳嗽,不住打喷嚏。鼻涕眼泪潺潺地,擦不及。在小诊所拿了几次药,不挡事。下乡之前他正在和夏影冷战,半个多月了,夏影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打,现在回去无疑等于向她投降了。他问赵伟,检查组今晚来不来?赵伟说都七点多了,还来啥?你该走走,万一真来,我就说你散步去了。小王说,最好还是请个假,到时候他们硬要见人咋办?赵伟说没事,一个小感冒就请假,理由不足啊,万一领导不批呢?张凯觉得赵伟说的在理,想着就回家过个夜,又不是上班时间,便把请假的念头打消了。

看完病,拿了药,本打算拿几件换洗衣服就走,这时张凯接到一个电话,纪检会严书记找他,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他忙惴惴不安地下了楼。

事情不大,因为他未经批准就擅自离岗,被检查组发现了,准备通报他。

严书记把通报名单拿给他看,问他有啥想法。张凯感觉委屈,他告诉严书记他病了,是回来拿药的。说着从兜里掏出药袋让严书记看。严书记说,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也知道你们在下边很辛苦,可为啥要赶在上班期间?星期天怎么不回呢?按规定下乡队员每周可回城和家人团聚一次,确有特殊情况需要临时离开的,必须请假。张凯不服,说,我是真病呀,刚才您不是看了吗,不信派人去查。说着用力咳了两声。严书记说,相信你是真病了,不查也能看出来。但现在追的不是你病没病,而是你没请假,这说明我们组织观念淡漠啊。张凯无言以对,感觉懊恼,说,那我不干了,辞职可以吧。严书记就有些生气,说受点委屈就撂挑子,还有一点但当吗?辞职可以,你写报告好了!

张凯闷闷不乐回到家里,感觉有些进退两难,不知道这辞职报告该不该写。该死的感冒,早不来,晚不来,咋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呢?看来真该听小王的,当初要是请个假,也许就不会有这事了。为啥不请假呢?张凯似乎有些后悔,他想起了几年来在县志办的所作所为,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珍惜。 眼下,公务员这碗饭虽不像先前那样好吃了,但对那些没饭吃的人来说,依然很珍贵,别的不说,至少有机会接近领导,能加强理论修养,提高思想水平。不然,每年报考公务员的人为啥那么多?想来想去,觉得谁都不怨,就怨赵伟和他那个混蛋小舅子。于是他生气地给赵伟打电话,问昨天晚上检查组去没去。赵伟说来了,你刚走没多会儿就来了。张凯说,来了你咋不提前告诉呢?赵伟说,我告诉他们你去村外散步了,可他们不信,非要把人找回来不可,见瞒不过,我只好把实情说了。你不说你那个小舅子在检查组吗,这回咋没提前报信呢?赵伟说小舅子这两天有事请假了,这次检查他没参加。由于赵伟的小舅子经常给他们通风报信,在此之前张凯和他的队员们还是比较自由的,队里有几个年轻人,有时晚上想回家聚聚,只要不影响工作,张凯该照顾的就照顾了。但没想到照顾来照顾去,最后把自己弄进了通报里。嗨,都怪自己太粗心!张凯有些后悔不已。

对张凯的归来妻子夏影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上床后依然操守着冷战模式——各睡各的。这让张凯很无奈,一气之下早饭也没吃,起床后就匆忙往医院赶。医生给他开了药,说是病毒性感冒,安排他多喝开水,注意休息。休息?那敢呀,就这还是偷着回来的,查岗严得很呢。张凯说。怎么,你参加扶贫了?张凯说可不么,你知道现在乡下的事多难弄,简直就是一坨屎,碰不得,摸不得,一摸就粘上了。医生说,那也得治病呀,不行就请几天假,等好了再去。

夏影回来了,见丈夫躺在床上无精打采,问怎么不回。张凯说怎么?撵我走吗?夏影不想和他计较,问,感冒好点没?张凯说,感冒事小,还有比感冒更严重的呢。你不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出息吗?这回你老公可真出了名了!接着就把通报的事说了。夏影说,当初没下乡我就提醒你,有事别忘请假,你不听,这回知道利害了吧!怪谁呢!张凯说,这破官我干够了,拿钱不多,整天被管得像犯人似的,连害病的权力都没有!夏影说,那是以前对你们太宽了,现在猛然一严就觉得受不了了。张凯说我想辞职。夏影惊异,完了摸他的头,没发烧啊。张凯说真的,我已经当面向严书记说了,他让我写辞职报告。夏影说为啥?就为被点名通报?张凯说不全是,你不觉得现在的官越来越难干了吗?夏影说,下去的人多了,又不是你一个,别人都没事,咋就你事儿多!张凯说,甭激我,反正我是不想干了。夏影说,你就是一头驴,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撞墙了还不知道回!

夏影是当地企业老板,不知啥原因,近来总看张凯不顺眼,两人老因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吵闹不休,比如牙刷,别人刷完牙都把带毛的一端朝上放入牙缸,可张凯就不,偏偏把毛头朝下。还有冬天上厕所,张凯总忘把坐垫掀起来,扒开裤门就尿,常常把坐垫搞得湿湿的。夏影就烦,说有没有耳性?告诉你多少回了小便把垫子掀起来,你怎么就是不听?!再就是挤牙膏,张凯总是挤完后不把帽子拧上,就敞着口扔在那里。夏影也烦,说你作风这么懒散,怎么能胜任一把手,我看你早晚得出事!张凯不接茬,他知道一接准把事情闹大。但也烦,心想,就那么点小事,整天嘈吵个没完,这哪里是家,简直就是监狱!为了减少摩擦,有时候就索性住单位。这次下乡之前,张凯连招呼也没打,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来了。夏影知道是去扶贫,也不问。现在见他呆在家里闹情绪,巴不得他快些走。

张凯的烦恼不光来自家庭,多半来自工作。那天县扶贫动员会结束之后,紧跟着下了一场大雪,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张凯心情有点复杂,觉得这雪下得有点怪,因为上午县扶贫工作会议刚结束,他正按会议要求组织人下乡,跟着就来了这么一场雪,这不是故意作对吗?他把单位全体人员召集起来,把县里扶贫会议精神及时作了传达贯彻,要大家积极报名,准备下乡,力争按时完成任务。大家沉默,没有一个人主动报名。见动员无效,作为单位一把手,他只好硬着头皮拍板:咱单位一共7个人,除两名女同志因孩子小不便下乡外,其余的一律跟我走。明天上午准备行李,下午两点准时出发,不准缺席和请假。见一把手带头上阵,大家都无话可说,便各自回家准备去了。

这次扶贫不同以往,是省里统一布置的,大家在电视上早就看到了,不仅有具体的指标比例,而且时间紧迫。为此县里要求,各单位一把手必须亲自带队,保证扶贫工作任务到人,否则将追究责任。张凯所在的县志办是全县最不起眼的小单位,他们分包的薛店乡李洼村距县城20多公里,地处偏远不说,有一段路因年久失修,雪天很难通行,这时候下乡无疑会增添很多麻烦。

难,也得下,不然被检查组发现,轻者通报批评,重者纪律处分,在这强劲的纠风关口上,谁也不想硬往上碰。

雪深,路滑。眼前到处白茫茫的,分不清那儿是路,那儿是沟。张凯没有在冰天雪地里开过车,他怕出事,过去每当下雪的时候,他宁肯步行去上班,也决不开车冒险。夏影说他胆小鬼,一辈子干不成大事。这次不是上边硬逼着下乡,打死他也不愿这时候开车出来。

车像蜗牛一样在雪地上爬行,因为是省道,路宽,再加上刚下过雪,车辆少,和他同来的几个年轻人都会开车,且技术都比他好,所以,张凯并不感到担忧。

下了省道,小车拐进一条乡间小路,露面猛然变窄。这条道不仅弯多,而且有几处地方很不平坦,没来之前他让赵伟事先打探过了,知道这地方难走。此刻他有点担忧,怕车子抛锚。正犹豫间,就看车头朝下一沉,便趴在那里干呜呜起来。虽然沟不深,但由于路面结冰,一遇障碍车轮便打滑空转,无论他怎样加油,加得发动机像驴叫一样,声音都直了,硬是挪不动窝。

赵伟说,要不我来试试?赵伟是县志办副主任,二把手,他坐在副驾驶位上。说着就推开门,到车头两边看了看,见两个前轮已沉下去半截,说别加油了,陷得太深了,再加也出不来。张凯跳下来看了看,说,你开,我们几个在后边推。

赵伟坐进驾驶室,张凯和后排三人撅着屁股在后面推,结果车子还是干呜呜,不动窝。赵伟说不行,必须把前轮下边的雪清了,不然很难上来。张凯朝四周瞅了瞅,见到处都是耀眼的白光,跟本看不到村子,就又蹲下来仔细看车轮。忽然就有了主意,说,如果轮子下边塞个纸壳箱或衣服毛巾什么的,说不定能上来。赵伟也想到了这一层,说上哪儿找纸壳箱呢,后备厢有吗?要不把衣服脱下来垫上?

张凯没理他,知道他圣,说的不是好话。他打开后备厢,想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垫。但后备厢早被行李塞满了,想动一动都困难。他皱了皱眉,仔细瞅,见车箱夹角处有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个枕头。他犹豫了一下,把上边的东西移开,伸手把枕头拽了出来。边拽边告诉大伙,有了!大家忙围拢过来,以为他找到了纸壳箱,一看都傻眼了。赵伟忙把枕头夺了过去,说瞎整啥,这是我的枕头,咋不把你的被子垫上呢!张凯说,如果车子走不了,我们都得在这儿挨冻,看枕头重要还是车子重要!赵伟说,就是垫,一个枕头也不行啊,得两个轮子一起垫,那个呢?张凯说,还有我的呢,说着就把上边的行李一一拿开,把自己的枕头也掂了出来。

张凯把枕芯掏出来,用枕套把两个轮子塞好,示意赵伟加油。赵伟猛踩一脚油门,见车子朝前拱了一下,但没出来,又倒了回去。张凯歪头看车轮,见原来垫在前边的枕套已经被车轮扒到车底下,就感觉枕套太薄,摩擦力太小,所以才随轮胎转了过去。看来必须垫枕芯才行。他让人把枕芯拿过来,又一边塞了一个。但试验结果还是让人失望。因为沟深,本来阻力就够大了,再塞上枕头,阻力就更可想而知了。前边阻力一大,后边的轮子就跟着打滑,所以光垫前轮不垫后轮,等于白搭。

张凯这回彻底没招了,他不能把大家的枕头都垫上。就是都垫上,这次出来了,下次呢?谁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尬咕事。他问赵伟,离李洼还有多远?赵伟说,估计还有3公里吧。这时张凯的手机响了,是李支书打来的,问来没来,走到那儿了。张凯说,你打的正好,正想向你求援呢,就把被困的事儿说了。李支书说,咋不早说呢,等着,我这就带人过去!

张凯分包的扶贫点有50余户,200多口人,全村都姓李。支书李强是个精明人,30来岁。在没来之前张凯已经和他事先通了电话,就驻村事宜做了具体协商。

张凯今年40出头,在县志办不多不少已整整干了6年。 县志办单位很小,连他和赵伟加一起不足10人,还没有大局一个科室人多。虽然单位小,但在承担一些临时性工作任务时,却和那些大单位一摸一样,一件不拉。像扶贫啦,防非典啦,创建文明城卫生城啦,都要派人参。按照县里要求,这次扶贫,所有县直单位,除留少数人值班,其他人一律下乡,和百姓吃住在一起,力争年内完成任务。这对久已习惯了机关生活的张凯和他的下属们来说,无疑是一次严峻考验。

李支书骑一辆电动三轮,带了铁锹、蛇皮袋等应急物品,后边还跟了一名“警卫”。“警卫”头戴一顶大檐帽,腰里扎了一道白皮带,咋一看就像上世纪60年代电影里的二鬼子。见张凯一行人挟着膀,宿着头,站在雪地里打哆嗦,笑,说领导们辛苦了,没坐办公室舒服吧!支书指着车轮命令“警卫”:别啰嗦了,快把下边的雪掏出来。

“警卫”双手朝嘴上一捂,哈了一口热气,跺脚,说真他妈冷,屌都冻没了!完了脸朝支书:能不能给支烟,先打打气啊。张凯便明白了,这是在向他们要报酬。但他平常不抽烟,问赵伟,你们谁有烟?先扔他一盒。这时李支书已经把烟掏出来,他抽出一支让了一圈,大伙都不接,最后才把烟盒扔给了“警卫”,说,活还没干就张口要这要那,也不怕丢人。“警卫”不接茬,掏出一支叼在嘴上,又磨磨叽叽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了,冲张凯说,我也是贫困户,到时候有啥好事可别忘了我。说着就拿了铁锹开始清理积雪。

赵伟问支书,这老弟姓啥?李支书说,本家远门哥哥,光棍一条,也是扶持对象。待两个车轮下的积雪掏完,“警卫”已累得头上冒汗,他用手抹拉了一下,说,你们还没把我扶好,我倒先扶起你们来了,要不是支书老弟逼着,给张红票我也不干。张凯听了,就觉得有些尴尬,问赵伟,带钱了没?先掏给他一张,回头我想法给你报。支书踹了“警卫”一脚,说,给我闭嘴!不然明年就把你的特困户取消喽!完了对张凯笑笑,说别理他,农村人,见钱亲。

李支书把他们领进村委会。村委就坐落在村口边,四间正屋,一个独院。进院,见院子里的雪已经扫过,一条窄窄的黄土路穿过大门一直向里延伸,如同雪地上趴了一条大蚯蚓。进屋,见脸盆、毛巾、电热壶、锅灶、碗筷等生活用品已一一备齐,就觉得这李支书还是很会办事的,听说别的队都是自带锅灶的。为省事,昨天他就那么一说,没想到真就悄悄地把东西备齐了。张凯说,谢谢老弟,给你们添麻烦呢。李支书说,这算啥,你们那么远跑来帮我们扶贫,顺便给点啥也比这值的多。说着门外来了一个女人,头上包着围巾,穿了件碎花红袄,脚上的棉鞋已分不清颜色,布面已经崩裂,袒露着一道道白印,咋一看就像个要饭的。她手里掂了一兜馍,还有几样小菜。馍还冒着热气,像刚出锅。支书介绍说,她叫肖云,是专门给大伙做饭的,以后想吃什么就和她说。张凯这才想起来,昨天电话里是说要李支书帮着找个做饭的,答应适当给些工钱。肖云对李支书说,今天晚了,让大伙先凑合着吃点,等明天买了菜,开了伙,再好好吃。支书指着张凯介绍说,这是咱县志办的张主任,也是工作队队长,以后生活上就听他安排,他让做啥就做啥,别让大家饿肚子。肖云把围巾解下来,冲张凯点了点头,说你们城里生活肯定比我们乡下好,有些饭菜不一定做得可口,还望多担待。说完把馍和菜放下来,说你们趁热先吃着,我去端稀饭。说着转身出了门。

等肖云走远,赵伟问,这女的多大了?支书说30多吧,这娘们能干着呢,啥都会,特别是做饭,能一个星期不重样。张凯说,这饭是从那儿弄的?支书说,是她在家做好端来的。她家离这不远,就在村委东边。赵伟说,工钱怎么说?支书说,我找她说的时候,她说不要钱,说一天就做几个人的饭,反正冬天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全当帮忙了。张凯说那可不行,朝廷佬还不白用人呢,我们共产党的干部更不能亏待人家。支书说,要实在过意不去你们就看着给,不知道她愿不愿要。张凯说,给多少合适呢?支书说,要不这样吧,等将来上级拔救济款的时候适当多给她几个就行了。张凯说那不行,丁是丁,铆是铆,不能混在一起。再说,这次扶贫是多策并举,重在治本,主要是引导大家寻找增收门路和创办致富项目,不一定再像过去那样发放钱物。最后商定每月给肖云1000元工钱。

一切安排停当,支书说,你们先吃,明天再具体商量扶贫的事儿,有事可直接打我手机,说完就走了。

饭菜简单:葱油饼,萝卜丝,土豆丝,豆腐干,还有醋溜白菜,外加南瓜稀饭。但大家却吃得非常有味儿,特别是葱油饼,外焦里软,一层一层的,比城里早餐店卖的那种强多了。张凯似乎很久没享受过这种驻村待遇了,自从调进县衙像这样的驻村好像只有过两次,一次是抗击非典,再就是这次扶贫。因为没地方玩,也没有电视看,吃过晚饭赵伟和同来的几个年轻人要打牌,问张凯来不来,张凯感觉有点困,说不来,你们玩吧,但不许赌。完了就洗洗睡了。

村委会平常很少住人,没有空调。张凯不知道感冒是从啥时间开始的,只记得那天夜里有点冷。没下乡之前,天天呆在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所以并不觉得冷。现在猛然到了乡下,才知道乡下的冬天和城里有点不一样,最大的感觉是干冷,脚下只冒凉气。李支书和村主任把全村贫困户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张凯让赵伟拿出事先掌握的报表进行逐户对照。结果发现他们报的数字比报表上登记的多出许多,就问咋回事。支书说那都是过去报的,几年了,现在情况变化了,有的户又返贫了。张凯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因为这不仅是个数字问题,如果真像支书汇报的那样,就得重新澄底子。重新澄底就得一户户去核查落实,还得张榜公布,那样麻烦就大了。他有些拿不准,打电话请示扶贫办,扶贫办说,如果真底子不清就得重新落实,以现实户数为准。他问支书,这几年国家拿出那么多钱扶贫,别的村贫困户都越来越少,你们怎么会越扶越多?支书说,你是不知道啊,现在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有很多在外地和县城都买了房子,户口也都迁走了,现在村子里就剩些孤寡老人了,这些人大都没有生活能力,每月就靠国家给的那几十元养老金。但他们都是原来的老户主,因为过去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能挣钱,所以就没有算贫困户,现在孩子们都分家搬走了,这些人就没了生活依靠,不算贫困户算什么呢。张凯说,除了这些老人外,现在和儿女们仍然在一起的,或因天灾人祸造成的贫困,有多少?支书说,这个也有10多户吧,最典型的就是肖寡妇了。张凯说肖寡妇?支书说,就是给你们做饭的那个肖云,前年丈夫得了肺癌,治了年把,花了不少钱,结果人也没扒出来,撇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在上学,男孩上小学,女孩读初中,公婆都走的早,现在就靠她一个人硬撑着。想出去打工又走不开,就带着孩子干熬。张凯说怎么不想法申报特困户呢。支书说报了呀,每年就那千把元,挡啥用啊。其它户都是啥情况?支书说再一个就是我那个哥了。赵伟问,亲哥?支书说,不是,就是昨天我带他去帮你们铲雪,向你们要烟的那个。张凯说,他咋回事?支书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说呢,按说他是我旁院的哥,我有责任帮他致富,但他就是一滩臭狗屎,糊不上墙啊。你们看登记表吧,那上面有他。

李贵,男,43岁,薛店乡李洼村人,孤儿,父母早亡。贫困原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嗜赌成性。支书说,他不仅是赌,也爱喝酒,吃喝嫖赌,四条他占三条。没有钱了就去偷,也不大偷,就是抓个鸡,摸个狗的。这边钱到手,马上就去喝、去赌,神仙也救不了他!赵伟说,那像他这样的咋办?也没法扶啊。支书说咋办,就一个法子,送他去福利院,县民政部门不是办的有个福利院吗?把他送到那里最合适。赵伟说恐怕不行吧,像他这样的,农村肯定不止一个,如果都往福利院送,还不把福利院的门撑塌。张凯说,想都别想,那里收养的都是城市的孤儿和老人,条件非常苛刻,李贵是挂不住的。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也没拿出个好的主意。张凯说,先别讲怎么扶,把底子澄清再说。问支书是否需要开个群众大会,先把有关扶贫工作的方针政策传达下去?支书面露难色,说那有人啊,能打能跳的都打工挣钱去了,现在就剩一帮老头老太太,别说让他们开会,他们能不找我们要吃要穿就很不错了。这些年你们一直没开过会?支书摇头,说没,开不成啊,一说开会就有人要误工费,不给就没人参加。赵伟说,那你们村委换届选举是怎么进行的?支书说,谁选啊,走过场,每次都是乡里先把人定好,然后找几个党员代表征求一下意见就完了,群众只管挣钱,根本不关心这些。

支书的回答让张凯陷入了深思,觉得现在的农村的确太落后了,这种落后不仅表现在物质上,更主要的是表现在精神上,表现在客观环境与管理方式方法的扭曲和不适应上。由于经济基础和客观环境的变化,现在农村实际上处于一种松散状态,难怪一些方针政策难以实施落实…… 为方便澄底子,张凯告诉支书:从明天开始,我们分头到各家访贫,麻烦你给我们带路。完了就给大伙分了工,要求大家安扶贫方案要求,认真核查登记,特别注意观察住房及室内物品,与实际收入是否相符,不得错登或漏登。

夏影之所以和丈夫较劲不通话,除其他原因外,主要是听说丈夫在乡下有了外遇,和那个做饭的小寡妇有点勾搭,传闻早已通过其他渠道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憋着气,假装不知道,想让丈夫主动坦白交代。但没想到张凯是茅坑里的砖头,臭硬,竟然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这让她非常失望,为此她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孤独失意,她想找人倾诉发泄,也想和张凯离婚。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是高中时的男同学,姓魏,就在附近县城工作。当初两人曾经谈过,后因家庭反对不得不痛惜分手。上次同学会上两人再次相见,都感觉情感有些死灰复燃,因为当着许多老同学们的面,无法私下交谈,只好留下联系方式。他现在在干啥呢?于是她拿起了手机。

……

因为有情绪,张凯一连两天没回去,没事就躺在床上玩手机。赵伟和李支书打了几次电话,崔他快回,他一直推说感冒还没好,在挂点滴。 这天,赵伟再次打来电话,说乡村领导准备明天到家里看你。 张凯一听就急了,说别别,我这就回。

张凯为啥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呢?一是感觉再继续怄下去已经没啥意思,天天闷在家里总归不是办法,领导决不会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从通报上抠下来。二是如果真来一帮子乡村干部咋办?装病的事不就露馅了?这事如果传到县领导耳朵里,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张凯回到乡下, 召集大家开会,商量伙食问题。按照县里规定,这次驻村,每人每天生活标准是50元,其中县财政承担30元,个人承担20元。他们一共5个人,加起来每月共计7500元。除去肖云的工钱,下余6500,这样每天的伙食标准只能控制在200元以内,剩下500元作为机动,因为还要走访慰问困难户,看望病号什么的,费用都得从这里出,否则,没处报销。张凯让大家选个管伙的,赵伟说选啥,干脆把费用一下子拤给肖云,由她灵活掌握,省得来回要钱了。有人不同意,说交给她可以,但也要记个账,知道每天都买了啥,不然到时候说不清。于是大家一致同意让赵伟管伙记账。赵伟说,让我管可以,到时候吃不好可别怪我。张凯说不怪你怪谁?既然管就得管好,你去找肖云谈,让她心中有数,别把钱花超了。大家打了一阵儿哈哈,就按照分工各自忙活去了。

赵伟把肖云叫过来,把伙食标准说了,问要不要先列个识谱啥的。肖云说不用,你们只要把菜买回来就行,做啥我心里有数,保证让你们吃好。赵伟说,菜还得你去买,大家都信任你,我们买恐怕没时间,完了就把大伙的意见说了。肖云说那不合适,哪有一个人连做带买的,到时候说不清,我最好不摸钱。赵伟摆摆手,让她靠前一些,低声说,我每天按180元给你,由你代买,保证让大伙吃好就行,对外就说200,到时候再适当给你点补贴,明白没?肖云愣了一下,说,明白,你给多少钱,我就买多少菜。

支书把张凯领到李贵家,李贵正吃午饭,没看到碗,是一个盒子。李贵把脸埋在盒子里呼噜呼噜喝汤,李支书说,懒货,就不会买点面条,老吃方便面!李贵把最后一点汤一仰脖喝了,饭盒朝外一扔抹了下嘴,说,这多得劲,碗都不用刷。问,给我送钱来了?支书说送个屁,就你这样的懒蛋,给座金山也救不了你。李贵憨憨地笑,说真有我也不敢要,怕贼偷。说吧,要我干啥?不是又去推车吧!支书说,让张队长和你说,准备救济你个老婆,不过得看你的态度。张凯进屋,见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个旧沙发,再就是满地的旧衣物和破鞋烂袜子,像个废品收购站。两间起脊房,没有隔墙,洞窟一般潮湿阴暗,墙角四处布满了蜘蛛网。上面的椽子已经泛黄,有的被虫蛀断裂,随时有坠落的危险。如果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李贵掏出一支烟,让张凯,来,尝尝老弟赖烟吧。张凯摆手,说,不会抽。李贵就瞪大了眼睛:咋,嫌赖?有好的拿出来啊,俺也享受享受。支书说行了,人家找你谈正事呢!李贵说,真给救济老婆?瞎子瘸子?如果好人,不见。完了自个儿笑,好人人家不愿意呀。

支书从外边拿了一个攀绳的凳子,让张凯坐了,说你们聊,我那边还有点事,说完就走了。

张凯问,老弟今年多大了?李贵就有些激动,说老哥,不会真救济老婆吧?张凯笑,说想成家吗?现在处对象可是讲条件的呀,就你这家,这房,人家来了怎么住啊。李贵说那有啥法,生就穷命。张凯说,你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不想有个温暖的家?李贵笑,笑中带着尴尬,说想也白想,没人要啊。如果工作队帮你选个致富项目你干不干?李贵说那得看啥项目,累不?要钱不?张凯说,那儿有既赚钱又不累的事情呢,就是皇帝也得知道操心呀。李贵这才恍然大悟,说不是救济媳妇啊,是诳着干活的?不干,有那闲功夫还不如打牌喝酒呢。见谈不出个名堂,张凯只好打道回府。临走说,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如果想脱贫娶媳妇,就回头告诉我一声。李贵门都没出,哼着小曲上床睡觉去了。

从李贵家出来,张凯心情有些沉重,觉得扶贫并不是但但满足于暂时的物质需求,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像李贵这样的贫困户,给钱再多也不能帮他挖掉穷根,因为他缺乏的是理想和奋斗精神,必须想法提振他们的精神才行……

大家加班加点,连续突击一周,总算把所有住家转了一遍。汇总结果令人兴奋:除了支书后来报的这部分空巢老人,其他的基本和表册登记的一致。但有几户按照标准根本就挂不上特困户,都是村干部靠照顾关系硬报的,这里面村主任的亲邻好友居多,如果把这些人去掉,实际贫困户比原先预想的要少很多,也就那么五、六户。而且有两户经过近年努力已经脱贫,真正挂住标准的也就三、四户。他们问空巢老人,平常子女们是否给你们寄钱,有的说寄,有的说没寄。当问起孩子们的户口是否已经迁走时,老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没问过孩子们的事。为了甄别户口是否迁出,工作队决定把所有老人子女的姓名都记下来,到乡派出所核对户籍。

结果很快出来了,8位空巢老人,除一位子女户口全部迁往新疆外,其余的都在乡派出所。迁出去这户也不是不赡养老人,而是经常定期寄钱过来,逢年过节也专程回来陪护老人,所以这部分人完全可以排除。

由于忙着突击家访,星期天张凯没有让大家按时回城,答应以后有机会把假给大家补上。几个年轻小伙子好像有些等不及,催促赵伟给他小舅子打电话,看这两天督查组来不来。赵伟就烦,说还打呢,有人把小舅子告了,正在家里写检查呢。张凯说,前一段大家很辛苦,现在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我放你们走,如果督查组来了我给你们扛住,时间是两天,周三八点之前必须按时返回,否则后果自负。几个小伙子高兴地齐声喊:谢领导!

大家一走,院子便空荡起来,张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正想回屋,见肖云抱了一床新被子过来,问,抱被子干啥?肖云说不干啥,我看你的床铺有点薄,这么冷的天,屋里又没空调,像你们这些享贯了福的人,来这儿真是遭罪。说着就把被子放在了床上。张凯说,我正想和你说呢,今天的晚饭别做了,他们都回城团聚去了,就剩我,我过去在家时晚上是从不吃饭的。肖云说那咋成,这么冷的天,不吃饭会损身体的。说着系了围裙准备做饭。张凯拦住说,真的,做了也吃不下。肖云没停手,问,你怎么不回呀,好像半月没回了,再不回嫂子该有意见了。张凯叹了一口气,说老夫老妻了,见了面除了吵嘴斗气,还不如不见好,一个人呆着清静。肖云没接,端盆到门外洗菜,因为用的是压井,井台边结着冰,融化后就变成了泥,很滑。肖云一脚没踩好,就听哎呀——我的妈!摔倒了。

张凯从屋里跑出来,见肖云像孩子一样在地上趴着,两只手摁在泥窝里,想站,刚起身脚下一滑又趴下了,菜和盆子被甩出很远。张凯想拽她起来,但不知道从何下手。犹豫了一下,就顺势把她从后面抱了起来。

肖云感觉像驾云一样从外面飘进了屋,红着脸儿在那里发呆。张凯问,伤着哪儿没?肖云摇头,羞愧地笑,说瞧我多笨。张凯说,菜由我来洗,你快回去换衣服吧。说着转身到外边捡盆。

张凯把菜和盆子捡回来,去井边接了水,端进屋,见肖云仍愣在那儿,眼里蓄满了泪,像在哭。问,怎么了?肖云回过神,忙改换笑脸,说没事,刚才有虫子飞进了眼里。张凯说,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子?说着就下手洗菜。肖云就过去夺盆,说哪能让你洗呢,你那手是握笔杆儿的,不顶冻,我们是庄稼人,没那么娇气,身上沾泥带土是常事儿。一边说,就用肩膀把张凯扛到了一边。

张凯怔怔地看肖云洗菜。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以前和肖云相处的那些日子。

正像李支书介绍的那样,这个小媳妇的确不错,为了让大家吃饱吃好,生活上经常改变花样儿,她能在一周内保证主食副食不重样,每天都把大家喂得肚儿圆,腾、腾地放响屁。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勤劳、善良。每天总见她早早地走进院子,除了做饭还帮大家洗洗涮涮,洗洗袜子啦,换换枕巾啦,晾晒被子啦,一刻也不闲着。每天早晚,她总提前给大家备下两壶开水,以便大家起床或睡觉时有热水用。为节省时间,有时还把牙膏提前给大家挤好。这让大家很是感激,觉得她不像个临时伙夫,倒像是个职业保姆,把大家伺候得舒舒服服,就是在家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赵伟说,操,不是结婚早,真娶她做老婆。

张凯也喜欢肖云,但他的喜欢与大伙有点儿不同,他不仅喜欢她吃苦耐劳,善良勤快,更喜欢她善解人意,温柔心细。特别是那从容不迫的气质和常挂在嘴边的那一缕微笑,总给人一种亲切感和粘合力,会让你身不由己地想和她接近。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产生的,像似昨天,或许是今天,又仿佛是前天。所以当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近身接触的一刹那,就感觉有一种温润和馨香透过她的衣领和发丝,徐徐向他袭来,有些曼妙,也有些迷蒙。他当时什么都没敢想,就直接把她抱进了屋。肖云好像很乐意让他抱,半路上也没有挣扎着要下来。就在他把她放到地上的那一刻,肖云突然回过头,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忙下意识地把头一低,出门拣盆子去了。此刻,他望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前却浮出了另外一个人。

认识夏影纯属偶然。那时他还是县城一所中学的教书先生,在一次家长会上,他看到有一位年轻姑娘,脑后扎着猪尾巴辫,晃晃悠悠在人群里窜动。开始他以为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当班主任点到啥啥学生家长时,她站起来,答,在这儿。班主任问,你是学生的啥?答,姐。后来班主任就让张凯和她谈她弟弟的情况,张凯要求她要经常到学校来看看,了解关心一下学生的学习生活情况,这样既有利于加深感情,对学生的学习也是个促进。后来夏影就经常到学校来给弟弟送东西,有时候来的早,学生还没下课,就躲在走廊里偷听张凯讲课,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她没想到这个瘦猴一样的老师口才那么好,那时她刚大学毕业,在等待分配,也喜欢教学。她觉得张凯不是在讲课,是在唱歌,而且唱的那么有好听,那么动人。再后来她就要了他的手机号。后来,夏影通过关系把张凯调进了县志办,并且当了这个比芝麻还小的官……

那真是一段让人迷恋而又陶醉的时光。那时张凯觉得夏影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山羊,全身都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后来就渐渐变成了一只虎,时不时地对他怒吼示暴。这让张凯很迷茫,很孤单,也有些畏惧。她是什么时间变的呢?张凯竭力回忆着,似乎找不到确切的日期……

听说前一阵儿你感冒了,好透没?肖云和着面问张凯。她知道张凯喜欢吃葱花饼和酸辣土豆丝,她准备单独做给他吃。张凯猛然间从往事中转回来,说好了,谢谢关照。完了没话找话:你这做饭的手艺跟谁学的?肖云说跟书,都是生活逼的。接着就讲了自己结婚前后的事。她说她17岁就初中毕业了,成绩在全班排前10名,但因为家庭困难就没再上,跟一帮姐妹进城打工当保姆,当保姆的首要条件是会做饭,虽然上岗前她曾参加过有关中介部门组织的业务培训,但只学了个皮毛,根本不会操作和配料。后来她就从书店买来一些烹饪书,按照书上的操作步骤一次次实践,最后才终于掌握了一些主副食搭配,和相关烹调技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同在一个城市打工的老乡,就是她后来的丈夫。但没想到丈夫命短,还没等到好日子到来,就提前走了,撇下她和孩子孤苦度日。肖云说着禁不住抹起了眼泪。

沉默了一会儿肖云又说,你知道刚才我为啥哭吗?张凯说不知道。肖云说,当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一刹那,我忽然就想到了他,我和他结婚10多年,刚认识的时候他也这样抱过我,也是因冬天路滑摔倒了。我这辈子算是被两个男人抱过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个。张凯说,只想一个人过?就没想再找一个?肖云说,难啊,现在结婚没有离婚的多,像我这样拉家带口的,谁会真心过呢!张凯说,我要离了就找你这样的。肖云说,真的吗?那我等着你,可别让我失望啊。说完自个儿羞惭地笑了,说开玩笑哩,我才不当小三破坏人家的家庭呢。张凯说,怎么叫破坏呢,两情两愿啊。肖云说,那我问你,你喜欢我那点?说完两眼热烈地望着对方。张凯正想说,见锅里冒出一串黑烟,忙提醒:馍,糊了!

入了腊月,天气依然很冷,县里通知,按照扶贫方案要求,各工作队在澄清人口底子,确定帮扶对象的基础上,必须于春节前定出增收措施和确定脱贫项目,并报县扶贫办统一备案。同时要求各工作队根据情况,于春节到来之前对特困户普遍进行一次走访慰问,要保证所有特困户有钱买肉,能吃上饺子。接着下发简报,对其他队的先进经验和做法进行了总结交流。

张凯把通知精神向大家作了传达,并就下步工作,特别是相关扶贫项目措施征求大家的意见。赵伟说,光下通知有啥用,项目开发需要钱,没钱再喊也白搭。其他人也跟着嚷嚷:光说让慰问,钱呢,总不能把工资垫上吧!小王说,咱们议瞎搭,得让村干部参加,因为他们了解情况,知道自己的优势,不然,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花到点子上。大家都觉得小王说的在理。这时张凯才猛然意识到,似乎有几天没看到支书主任了,他们干啥去了呢,为啥不打照面了呢?赵伟说,是不是我们把他们虚报的那些农户去掉,他们生气了?联想到那天那位副乡长说的话,大家对李支书便有了看法。张凯说,这段时间他们之所以躲着不给面见,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再就是他们想弄虚作假,我们告给了乡长,乡长可能背后批评了他们。小王说,有群众反映,他们最后添的那些孤寡老人,都和村干部沾亲带故,这些人靠着和支书主任的近亲关系,早在前几年前就一直在享受低保待遇,现在还想继续赚便宜。张凯说,对他们的徇私舞弊,我们知道也就算了,但决不能再对外宣传,这要作为一条纪律,不然,就会影响工作队和村干部之间的关系。我们是来扶贫的,与扶贫无关的事我们尽量不管,如想管就等走的时候侧面向乡里反映一下。但眼下必须和他们搞好团结,不然我们的工作将很难开展。赵伟说,告诉乡里也没用,乡里难道对这些事不知道?知道也没法,因为现在基层干部很难配,如果把他们处理了,连这样的干部也没有了,那样基层组织就会陷入瘫痪。现在农村就是谁赖,谁的家族势力大谁说了算,这是整个社会大环境造成的,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大家都觉得两个头儿分析得很对,一致同意让支书主任按时参加相关会议,特别是措施制定和项目选配。

支书主任来了,见张凯,支书拍着肩膀说,老哥你瘦了,是不是在乡下不习惯啊,要不就是和嫂子闹别扭了。因为在张凯感冒回去拿药期间,支书从赵伟那里了解到张凯经常和老婆生气。张凯说瞎说,我哪儿瘦了?要瘦也是裤腰瘦了,感谢你给我们找了个好厨子,比保姆还能干,不胖才怪哩。支书说,满意就行,省得你们背后骂我。张凯把前段工作开展情况向他们作了通报,并把最终确定特困户的情况向他们作了简要介绍,问他们有啥意见。支书说没啥意见,依你们的调查为准。困难都是暂时的,会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今天的富余户,到明年说不定就又变成贫困户了。很多大款因为一笔生意没做好,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穷光蛋。张凯说,让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觉得不合适或不准确,我们还可以重新调查。支书说还调查啥呀,就看下步怎么扶了。张凯说,你们觉得怎么扶妥当?因为你们对这些困难户比我们了解,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主任说,听说别的队比我们行动快呀,他们有的帮贫困户代了款,有的帮村里修了路,还有的给老百姓安装了自来水,群众再也不呱唧呱唧压水了,咱们计划干啥?

一下子把大家给问住了。张凯尴尬地笑了笑,说,每个驻村单位的情况不一样,能给的帮助也各有不同,我们县志办在县直是个小单位,项目经费少,除了续编县志没有其他要钱的门路。主任说,听说驻后王村的工作队一下子就给村里弄了70万,把几户穷鬼的房子都翻修了。赵伟说,我们不能和他们比,他们是民政部门,扶贫是他们份内的事,他们有项目,随时都可以申报的。张凯说,尽管我们没有批钱项目,但我们还是要尽心尽力,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们会有所表示,但可能没有大家期望的高。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帮贫困户出主意,想办法,以项目帮扶和组织增收为主。主任说,没钱说啥都是空的,像你们这样的单位就不该下来,除了陪着受罪能管啥用?若有钱,好主意好办法我们早就想出来了。大家听了就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心想,这不是明办丢人吗?赵伟说,我们也不想来,是县领导让来的,像我们这样的小单位全县多了,像科技局,保密局,档案局,防空办,机关党委等,这些单位都没多大油水。单位没油水不能说扶贫工作就搞不好,有时一条好政策,一个好主意就能改变落后面貌,关键是我们能否找到这样的好主意和好办法。你们李洼村也不大,你们支书主任不照样也得干吗?

赵伟的发言简短有力,把主任呛了个大红脸。主任便闷头抽烟,不再说话。

见气氛有点紧张,张凯忙出面协调,说,我们不是不想投资,也不是缺钱,但投资总得有个项目吧,找大家来就是想让大家分析一下,看这几家都适合干啥。支书说项目很多,不论种植业,养殖业,加工业,都可以搞,关键问题还是缺钱。赵伟说,即使有了钱,有些事情也不一定就能干好,比如李贵,他的地现在还让别人种着呢,你若给他个项目,他会干?支书说,是呀,前天你们不是找他了吗,看他那态度。像他这样的人只能让他自毁自灭,跟本救不活。赵伟和李支书的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使本来就热度不够的会场又被浇了一盆冷水,温度一下子降到了零。

张凯没有被大家的消极态度所左右,依然鼓励说,越是困难我们越要有所作为,像李贵这样的人可以往后放放,把项目先给那些有能力,肯吃苦的人,落实一家是一家,不能消极等待。资金问题可以先放一边,现在首先要确定干什么,怎么干,要求支书主任召集村干部开个会,就扶贫项目先拿个初步方案,然后交工作队讨论。

两天过去了,支书主任依然不给面见,张凯有点着急,打电话问在哪。支书说他和主任在外地,出来考察项目。赵伟说狗屁,还不是故意躲咱!

支书主任不积极配合的原因并非户数多少问题,而是看工作队给他们带来的实际利益与他们的期望值相差太远,觉得再搞下去已经没有意思,所以不如干脆躲开的好。

为了倾诉孤独苦闷,夏影特意设了个饭局约老同学过来,两人边喝边聊,在回忆起当年在学校的经历时,都有些激动不已。 夏影说,当初如果不是家庭反对,我们俩说不定早走到一起了。男人叹了一口气,说婚姻都不说自家好,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们也很久没在一起了。夏影惊异,怎么?你的家庭也不幸?幸个屁。完了便把紧张的家庭关系说了。也许是喝多了酒,或许是同病相怜,两人似乎都为当初没走到一起后悔,说着说着竟搂在了一起,痛哭流涕。

正当张凯和他的队友为项目问题一筹莫展时,李贵突然来找他们。李贵说,听说你们要项目哩,我有个项目你们要不要?他的话听起来像痴人说梦,大家都感觉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招。赵伟把张凯拉到一边小声说,这一定是个骗局,说不定是支书主任派他来搅局的,要张凯小心。张凯说,先别忙下结论,问问情况再说。他们把李贵叫到屋里,问,你有啥项目,说说看。知道他烟瘾大,这回张凯特意提前备了一盒。但这回李贵没要烟,他瞅了一眼桌上的水壶,说给我倒杯水,面汤太咸,快他娘渴死了。赵伟找纸杯给他倒了,他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把杯子一扔,说,我有个表叔,是养猪的,一家伙养了几百头,他嫌规模大,伺候不了,想分给别人一些搞联合,听说你们要项目,所以就过来问问。赵伟说,是工作队帮你找项目,不是你送项目给我们,明白没?李贵说,别管谁帮谁,反正都是为了钱,你说对不?张凯问,你表叔在哪?怎么个联法?李贵说,具体怎么联我也说不好,您得去谈。八月十五我去他家走亲戚时他告诉我的。赵伟说真的假的?远不远啊!李贵说不远,就在西边,邻县黄楼村,和薛店乡搭界。张凯觉得是个机会,就把赵伟叫到一边说,这个信息还真有点价值,我看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如果确实像李贵说的那样自己养不了,我们可以替他分担一些,最好是不出资或少出资,让他们提供猪崽,我们找人饲养。销售还走他们的渠道,然后利润分成,这实际上就叫借鸡下蛋。赵伟说,好是好,可交给谁养呢,李贵是绝对靠不住的。他们把所有特困户扫描了一遍,最后异口同声地说:肖云!

两人分工:张凯负责和李贵谈,让他先带人去表叔家看情况,把信息搞准。张凯问李贵是否愿意。李贵说可以,但你们得找车,如果事成了得给些好处费。为了项目,张凯只得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下来。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李贵带赵伟小王到养猪场看了,正像李贵说的那样确有几百头猪正在饲养,说是当地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与李贵的表叔合伙建的,那个开发商平常无暇顾及,就把养猪这摊子事全权委托给了李贵的表叔,李贵的表叔过去也是当地一个包工头,经常和那个开发商合作。自打有了养猪这摊子事,房地产开发的事就不干了。赵伟怕夜长梦多,项目被人抢走,打电话问张凯咋办,要不要先和李贵的表叔谈谈。张凯说可以,但尽量奔着不投资或少投资的目标谈,不要轻易答应对方的要求,如觉得可靠,可以就地草签个协议,回来再具体商议。

李贵带他们见了表叔,表叔是个短粗胖子,但鼻梁上却架了一幅尊贵的眼镜,看上去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李贵把赵伟、小王向表叔作了介绍,表叔显得非常热情,忙伸出手和他们握了握,说这是件好事,当地已有几家养殖户打了招呼,既然你们是表侄老家的人,那就先紧你们。完了领他们参观了猪舍、饲料场,和消毒设施,介绍了公司发展经过。对赵伟他们提出的要求,原则上表示同意,就是付款方式上有点异议。按照张凯的安排,赵伟坚持等猪出栏后一起结算,对方说那不合适,如果中途病死了或出现养殖意外,本钱咋办?意思是让对方先出一部分资金,至少先支付一半的本钱,这样如果出现意外,风险可以共同承担。赵伟有点拿不准,电话里又不便说,只好答应等回去商量一下再做答复。

张凯把计划帮助肖云搞养殖的事打电话向支书主任说了,问他们什么时间回。支书说,该定的事就直接定吧,不用再征求我们的意见。张凯说那怎么行呢,你们是这里的父母官,我们是来帮你们工作的,你们不在,工作怎么开展?支书说正在回去的路上,明天就能到家,见面再说。

听说工作队要帮她养猪,开始肖云还有些忧虑,怕养不好,最后弄个窟窿赔不起,后经不住赵伟和张凯的轮番劝说,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是没钱建猪舍,提出要工作队帮他贷些款。张凯斟酌再三,满口答应下来。

为方便饲养,张凯建议把猪场建在肖云的院子里,规模确定在50头左右,等将来有了饲养经验再想法扩大。但支书主任不同意,说如果把猪场建在村子里,夏天猪粪臭烘烘的,周围邻居会有意见。最后确定把场址选在村北不远处的一片河滩里。但问题又来了,晚上谁负责看守?肖云一个寡妇晚上敢在哪住吗?赵伟说,要不叫李贵看,答应适当给他些报酬,反正他一个光棍,在哪儿睡都一样。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

为防止项目抛锚,张凯做支书主任的工作,说这是工作队帮村里选的第一个脱贫项目,机不可失,无论如何得想法谈成,要求支书主任和李贵再亲自出面去一趟,最好能把本钱压下来,建猪舍和购饲料的钱由工作队想办法解决。有了张凯这句话,支书主任马上兴奋起来,说有你们支持还说个锤子,我们还以为你们干打雷不下雨呢。同时也生出几分感动:人家冒着严寒来帮助扶贫,而且还甘愿承担投资风险,图的啥呢,不就图给党和政府挣个光,让百姓的生活变好吗?除非共产党的干部,换谁愿意干?想着想着便有了一种自责和愧疚:自己也是党的一分子,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人家帮的可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啊!过去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有了支书主任出面助力,事情进展得更加顺利,对方对支书主任出面非常欢迎,说你们都是党的好干部,就看在你们为百姓热心办事的面子上,这本钱不让也得让。不过对数量规模却有些限制,说如果不预付本金,最多只能给你们30头,再多恐怕公司风险太大。支书说,你别怕,如果中间喂死了,或有其它意外,我动员全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本钱还你,人得讲个良心!对方问,你们计划养多大规模?支书说50头左右吧,30头是养,50头也是养,你们是大户,不差那几个钱,就照顾照顾吧。就这样协议顺利给签了。

项目选好了,合同签订了,现在就看资金怎么解决。除购猪的钱因打了欠条暂时可以不拿,建猪舍和购饲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支书初步估算,简易猪舍至少10间,每间按500元计,就得5000元,加上饲料、防疫、看护、和购猪成本,整个下来至少得4万元。为解决资金问题,工作队决定到乡信用社帮肖云申请小额贷款。贷款需要抵押,根据肖云的家庭收入状况最多只能贷10000元,再多就得有人担保。张凯召集大家开会,商量担保问题。和往常一样,大家都不发言。张凯想让赵伟带头表个态,但赵伟看到他祈求的目光却背背脸。张凯明白,大家是怕担风险,因为毕竟是给别人贷款,到时候万一亏本了找谁去要?但当初自己是当着支书主任的面许了码的,答应资金有工作队负责,所以他必须硬扛。他说,大家都别怕,这担保的事不要你们出面,由我一个人承担,我准备把工资卡压上再贷30000元,以保证肖云养猪成功。见老一表了态,赵伟说,如果贷款不够,我可以借5000现金给她。其他人也陆续表态,有的愿借3000,有的愿借2000。支书也受了感染,说除了贷款以外,如果饲养中出了问题,造成了损失,本钱有我和主任来还。

督查组来了,带队的是扶贫办魏主任。张凯把他们让进屋,说我们正在开会,正好请你们给指导指导。魏主任说,感冒好透了?张凯说,早好了,幸亏你们通报我,不然还好不恁快呢!魏主任忙打岔,问,你们现在进展到那一步了?张凯说,已经选好一个项目,正在筹集资金,接着就把情况说了。魏主任说,可以呀张主任,你主动带头给特困户担保贷款,这在下乡工作队里还是第一次听说,现在正需要这方面的材料,领导知道了肯定会树你这个典型的。回头我们向领导回报一下,让宣传部和电视台派人来采访你。张凯说得得得,想看兄弟的笑话不是?才有想法,还不知道能不能贷呢!魏主任扫了大家一眼,把通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把张凯拽到一边说,通报里已经没有你了,这是严书记对你的特别关照,自己知道就是了。张凯惊愕,说谢谢老哥,哪天我请你喝酒。

日子,水一样流淌。当月儿从冬藏里再次露出笑脸的时候,时光已进入了腊月中旬,寒冷正在离去,新年的曙光已经降临。

又是一个周末,队里的年轻人照例回城团聚,张凯依旧留守看家。自下乡以来,张凯仅仅回去了一次,还因为感冒。此刻,望着那轮圆月在云朵里穿行,张凯突然感到了寂寞,这寂寞自下乡以来还不曾有过。

为啥会寂寞呢?他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这阵子夏影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像他在家时那样絮絮叨叨。没有人碍眼了,日子应该是痛快的吧!他知道夏影不会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他也懒得主动地去搭理她,他觉得眼下他们之间连个普通朋友都不如,朋友隔日子不见还问声好呢。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是不是太过熟悉了?人啊,真是一个怪物,怎么说变就变呢?

手机突然叫起来,是夏影打来的。夏影说,听说你要给那个寡妇贷款?张凯说是啊,有这个想法,消息灵通啊,谁告诉你的?夏影说别管谁说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一声,我在你眼里还是不是老婆?张凯说,不就几万快钱吗,又没用你的。夏影说,咱俩还算夫妻吗?如果算财产就应该是共同的,这点你难道不明白?张凯说,难道我连使用自己工资的权力都没有吗?夏影便提高调门,说你可以自由处理,但这个家以后就不要回了!

电话赶跑了寂寞,争吵平衡了心态,张凯感觉渴了,端起杯子倒水,一抬头愣住了:肖云在门口站着。问,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肖云说不敢进,怕影响你和嫂子吵架。张凯说,你都听到了?肖云说,我又不聋,咋会听不到呢。肖云是来送床单的,昨天她看张凯的床单该洗了,就悄悄揭了下来,又回家拿个新的,想帮他换上。张凯接过床单,说,真不好意思,处处让你照顾。肖云说,比起你们来我做这点事儿算啥?你们下午商量贷款担保的时候,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大家都在为我操心,甘愿把钱借给我,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是啥滋味儿?这辈子让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我都认!说着眼圈儿便有些泛红,泪珠儿在里面打转。可能是为了安慰对方吧,张凯调侃说,那是我们的责任,你没听说当官不给民作主,不如回家烤红薯吗?肖云笑了,说乱改词,是卖,不是烤。沉默。过了一会儿肖云说,大哥,我真不想为难你,要不那贷款的事儿就算了,别因为我让你们工作队家家闹得不和睦。如果那样,俺心里更难受,别说养猪,干啥心里都不踏实。张凯说,你不要想太多,这是我的家庭私事,与贷款无关。肖云说,你们的心情我领了,要不这样,根据我的偿还能力,能贷多少就贷多少,不行就少养一些,等以后有了钱再慢慢扩大。张凯说那怎么行,合同已经签过了呀,不能随便更改的。肖云叹气,说都怪俺家死鬼走得早,要不也不会让你们作这多难,老天爷,咋不叫我先死啊,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

张凯毛了,说大妹子,你莫哭行不?这么晚了,你这么一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就不怕别人说咱俩的闲话?肖云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忙擦了一把泪,说俺走了,你快洗洗睡吧!张凯说,还记得我上次抱你吗?那天当我把你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大门口好像有个人,一晃不见了,我怀疑是不是有人看到了。肖云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门又没关,看到又能怎样?

十一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学校已经放了假,在外打工的乡亲们也在陆续往回奔。工作队员们受节日氛围的感染,不断问:啥时间放假呀?张凯说,急啥,到时候上边自有安排。

肖云在另一间屋子忙做饭,从大门口奔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的大约十五六岁,男孩也就十一二。进门男孩喊:妈,我饿了!肖云今天做的卤面条,热腾腾的刚出锅,肖云淋了麻油,正在用筷子把粘在一起的坨块松开。男孩看了一眼,说,我也吃!说完就拿筷子朝碗里挟,肖云忙把筷子夺过来,说等会回家妈给你们做,这是给叔叔们吃的,你们一吃叔叔们就不够了。女儿说,妈,那有当炊事员让孩子饿肚子的,你就让弟弟吃点呗!肖云说不行,叔叔们伙食是有标准的,咋能随便乱吃呢,要她赶快把弟弟领走。女儿没动,说老师要学费呢,明天放假,放假前必须交齐。肖云说,得多少?女儿说,连住宿费2600。儿子也过来说,我们老师也让交,1600,说如果不交过年不发新书。肖云说,先让你姐交了,你的再等两天,我把咱家那只羊卖了,正好连过年的钱都有了。儿子不愿意,说我先交,让姐姐再等等!姐呵斥:就你不听话,还是欠揍!儿子说,你才欠揍,上去就踢了姐姐一脚。完了两人就开打起来。

打的结果,姐弟俩都哭了,姐姐是被弟弟气哭的,弟弟是被妈妈打哭的。听到隔壁有动静,张凯和队友们忙赶了过来,见肖云眼里噙着泪,赵伟问:咋的了?跟孩子生气了?张凯把女孩叫到一边,问,妈妈怎么了?女儿就把学费的事说了。说我和弟弟上的都是镇上的寄宿制学校,每年学费和住宿费都得好几千,妈妈交不起,经常要拖欠,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她和弟弟在学校都不敢吃饱。说着嗯嗯哭起来。张凯一阵心酸,也跟着落泪。说,别哭孩子,叔叔给你们想办法!完了就把大家叫回屋,商量孩子的学费问题。商量的结果,大家都同意把肖云的工钱先提前付了,如果还不够,就把那500元机动钱也先借给她,以后再慢慢扣工钱。事情有赵伟去具体落实。

赵伟说,该过年了,前几天我就说把工钱先支付给她,可她说啥不要,说你们都在为我的家庭操心,如果要工钱良心会受到谴责的。张凯说,让她打条,到时候把条子撕掉,不让她还不就行了吗?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

肖云对大家的同情表示感谢,但却不愿接受大家的支助,说,为了帮我们脱贫,你们大老远来这儿吃苦受累,已经够为难的了,我不能老拖累你们。赵伟说,怎么是拖累呢,这1000是你应得的,虽然还不到月底,因为要过年了,大家都同意提前给你,再说,孩子不是急着要学费吗另外500元就算我们借给你的,等手里宽裕了再还。肖云说,当初支书和我谈的时候,我就说不要工钱,全当帮忙了,我说话算数。你们伙食标准本来就不高,都给了我你们吃啥?赵伟说,我们来就是帮大家脱贫的,总不能看着大家有困难不管啊,别说是你,就是其他人我们也是同样要帮的。肖云说,你们的心情俺领了,困难是暂时的,我家里喂的还有只羊,过两天卖了孩子的学费也就差不多了,真的不麻烦你们了。

赵伟把肖云不接受帮助的事向张凯说了,问张凯咋办。张凯说,去她家,把钱直接给她女儿,就说是她妈做饭的工钱,让她写个收到就行。

肖云的家距村委会只有三户之隔,四间正房分为两所,一个大院。最西头是一个单间,门口拴着一只羊,见有人进门,对着门口咩咩叫了两声。肖云的女儿叫小琴,说话的声音像琴一样动听,见赵伟一直往里走,忙从屋里迎出来,问,叔叔你找谁?俺妈还没回来哩。

赵伟没答话,径直进了屋。见屋子窗明几净,摆设井井有条,除了家具样式有点老,房子有些旧,感觉还是温馨的。小琴正教弟弟做作业,赵伟把钱掏出来放在桌角,对小琴说,叔叔把你妈的工钱带来了,你点点。小琴和弟弟一起把钱点了,说1500。赵伟说,没错,够你俩的学费不?小琴说差不多吧,妈那还有3000呢!赵伟让小琴打了收条,临走又从兜里掏出3张红票递给小琴说,这300元算叔叔给你们的压岁钱。小琴不接,说这个不行,妈妈说不能随便要人家钱,知道了回头要挨打的。赵伟说别怕,她如果问就说是姓赵的叔叔给的。小琴问,这工钱的事妈妈知道不?赵伟说知道,咋不知道呢。那你咋不把钱直接给她,还麻烦来家送。赵伟编瞎话:说你妈那边正忙着,怕你俩因学费再打起来,所以就让叔叔送来了。小琴有点半信半疑,说谢谢叔叔。赵伟说不谢,以后有啥困难,就直接去找叔叔,别惹妈妈生气,听见没?小琴说知道了。

十二

工作队开会,商量春节慰问的事儿。赵伟说,还慰问啥,钱都借出去了。张凯说,没钱也得慰问,别忘了这是县里统一布置的,不然领导知道了要追查责任的。小王说,我们把钱借给群众,比买东西慰问还实在,这才是精准扶贫呢。张凯说,错,精准扶贫不仅仅是满足群众的临时需要,重要的是要立足长远,注重长效,实际上就是以人为本,充分调动人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从目前来说还是要充分相信和依靠群众,和群众建立起密切联系,力争群众的理解、参与和支持。没有群众的自觉参与,就很难扶到正点上。赵伟说,别摆大道理了,具体说说钱咋办吧!

一提钱,大家又都变成了哑巴。张凯说,大家别担心,用不了几个钱,每家按一袋面,一壶油算,也就100多元,五家特困户,整个下来1000元足够了。赵伟说,这1000元上哪儿去弄?张凯扫了大家一眼,说,这个钱不让大家出,正好今年单位办公费还有点结余,原本打算过节给大家发福利的,现在看只能哪紧先顾哪了。支书说,单独慰问几家特困户恐怕有点不妥,到时候群众会有意见的,我的看法要发都发,要不发,都不发。中国人不怕穷,就怕不公,要说困难,谁家还没有点。赵伟说,那也不能把钱全撒在这儿,单位还有几个老干部,也需要慰问,照顾不到照样会有意见的。见大家意见不一致,张凯最后只好选择了一个折衷方案,就是先按现有贫困户准备,如果群众有意见再说。准备工作有赵伟和小王负责,要求争取一两天内把东西备齐,然后再悄悄送到特困户手里,尽量做到不张扬。赵伟说,操,发点年货还得偷偷摸摸地,现在群众的思想觉悟咋那么低呢?支书说,过去大集体的时候,大家都靠种地吃饭,不服从领导就没地种,没饭吃,所以那时候的人就好领,让去哪去哪,让干啥干啥,现在谁还理你呀。你不让种地他正不想种呢,只要肯下力,到哪都有活干,有饭吃,所以就比较难领了。

正像支书预料的那样,听说工作队要搞慰问,还没等东西购置好,就有人到工作队打听,听说你们发年货哩。队员们就耐心解释,说不是的,是照顾特困户的,不是人人有份。来人就气的哼一声走了。

这天,他们看到队员从车里往下卸东西,便三三两两像开会一样往一堆聚,完了就围在村委门口,像看新媳妇一样不肯走。李贵还装模作样地在那维持秩序,说排队排队,谁不排队不发给谁!赵伟担心遭哄抢,只好把门锁了。

这一锁便引起了大家的不满,有人在外面砸门,说你们工作队搞啥名堂,放着年货不发藏起来,啥意思?是不是想和村干部私分呀?为了预防万一,张凯打电话要支书主任过来,要求有他们带路逐户发放。支书说,最好别白天发,等晚上没人的时候再发,那样影响面会小些。工作队采纳了支书的意见,一直等到9点以后才悄悄打开门让大家把东西领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凯他们正在吃饭,就听见有人咚咚敲门,肖云以为是支书主任过来了,忙走过去把门打开,一帮大人小孩鱼贯而入,一下子就把厨房门口围住了。有人见工作队员吃的是蒜苔炒肉,说,你们吃的怪得法,我们还等东西过年呢!你们吃总不能让老百姓看呀,走,让孩子们也进去尝尝!于是一帮孩子便一拥而上,把饭菜一下子抢了个精光。这帮人里,除了孩子数李贵年轻些,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家说没法说,管没法管,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肥吃大喝一顿。

赵伟感觉很尴尬,也很窝火,说这工作没法儿干了,要求张凯给支书主任打电话,必须就抢饭这件事给个说法。正说着,支书气势汹汹进来了,见李贵正混在人群里端着碗吃饭,上去就是一脚:我让你吃!一下子把李贵踢了个仰八叉,碗和筷子也掉到了地上。李贵在地上哆嗦,说你打我干嘛,又不是我让来的!支书指着一帮子年纪稍大的老头老太太说,是谁让你们来的?仔细一看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帮人都是主任的亲戚和近邻,因定特困户时工作队把这些人刷掉了,主任对此有点不满,所以才找了个借口让他们闹事。因为碍着主任的面子,支书不好把事情捅破,也不便和主任闹僵,这时他忙改换口气说,还不快走,再见你们来别怪我六亲不认!

完了忙对张凯他们陪笑脸,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这帮人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不给他们点颜色看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赵伟说,早干吗去了?照这样下去还怎么开展工作啊。李支书说,谁知道他们会来抢饭吃啊。小王说,你们村的群众也太不像话了吧!全县那么多工作队,还没听说有敢围堵工作队的呢。支书忙点头认错,说是是是,都怪我工作没做好,大家别生气,以后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这样了。见支书一直陪笑脸认错,大家的气才慢慢消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哭声,大家抬头一看,见一老妇人,拄着拐杖一晃一歪地从大门口走了过来。见支书和工作队都在,哭道,我的那个娘——啊,这叫我怎么活——呀,你们得给我作主啊!支书忙把她搀进屋,问咋回事?老人止住哭,说霉气的很啊,我儿子出车祸了,今后再也没有人回来看我了,让我怎么活呀,说着又伤心的哭起来。原来,老人就一个儿子,已经娶了媳妇,也有了孙子,前几年有人组织民工去新疆拾棉,儿子和媳妇便一起去了,只在每年春节回来和老人团聚。也许是那边的钱好挣吧,去年儿子媳妇决定把户口牵走,让孩子在那边上学,就把老人留在了村里,定期寄钱赡养。没曾想儿子却突然出车祸走了,人,真是生死一瞬间啊。

支书安慰住老人,把张凯他们叫到厨房,问咋办?赵伟说,操,老的贫还没想好怎么脱,新的又来了,啥时候是个头啊。张凯说,先给乡里打个报告,看能否让乡里救济一下。支书说,乡里是乡里,咱们工作队如果不表示一下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因为这是特殊情况,总得先想法把老人打发走吧。张凯说,那就再给她办一份年货,我们工作队每人再出100元,算是对她的安慰照顾。完了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都不表态。赵伟说,老让大家垫钱也不是个法子呀,这样吧,大家可以先把钱垫上,回头我安排肖云把伙食标准每天降10块,这样每月就能省300元,逐步把大家的钱还上。张凯说,算了,伙食标准不能降,我先把钱垫上,等回去我再想办法。肖云说,年货就不用再买了,正好我这份还没带走,就送给她吧!张凯说那怎么行呢,你过节咋办?肖云说,啥节不节的,有它没它都照样过,过节也不能光为吃啊。支书说我看可以,先把老人打发走再说,等以后有机会再给肖云补回来。肖云说还补啥呀,工作队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欠他们的多着呢,等以后慢慢还吧。

十三

随着春节慰问工作的仓促落幕,扶贫工作暂告一段落。离春节放假还有不到一周时间,有关部门已就假期时间安排和相关事宜下发了通知,督查组也不再下来查岗,所以这段时间就成了自由活动的过度期。张凯和他的队员们已无心工作,早提前做好了回城准备,但因为指挥部正式撤退命令尚未下达,张凯不敢轻易放行,大家只好在那里干等。

干等是件寂寞尴尬的事。大家好像已经等不及,有人便以回城置办年货为借口,要求提前离岗。见大家要求强烈,张凯便不再阻拦,说提前回去可以,但行李暂时不能带,并且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若有急事必须马上回来。

赵伟收拾好衣物正准备离开,被肖云悄悄叫到了一边,肖云说,谢谢你呢赵主任,没想到你把钱送到了家里,既然你们这么诚心诚意,钱我就收了,给,这是借条,有了钱我会立马还上的。赵伟接过条子看了,见是1500,说其实你打500就对了,那1000是你应得的工钱。肖云说我说话算数,工钱说不要就不要,包括你那300元压岁钱,我也得还你。说着就把钱递了过来。赵伟便有些不悦,说那是我个人一点心意,怎么不领情呢!说着冲肖云递眼色,说当初不是说好的吗?肖云假装没看见,说谢谢你的好意,孩子们都大了,不兴要压岁钱了,这钱还是留着你自个儿用吧,完了就把钱塞进了赵伟的衣兜。赵伟愣了愣,摇摇头,说,我真服了你了。

队友像放学一样陆续离开,张凯依旧留下看守门户。肖云走过来,问为啥不回。张凯说看家呢。肖云说,这个院门,除了我和支书主任拿的有钥匙,谁能进来?怕我偷你们?张凯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不要瞎想啊。肖云说,那你老盯在这里不走啥意思?张凯说没啥意思,就是不想回。肖云说,你大概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吧,瞧你身上那股味儿,太难闻了,怎么不注意个人卫生呢。张凯吃惊,说真的吗?我怎么没有闻到?肖云说,不信你问问你那帮伙计。张凯说,没听他们说过啊。肖云说,那多难堪呀,谁会当面给你说啊,除了我傻。仔细想想,确有一个多月没洗澡了,过去在家的时候,张凯是每周都要洗一次的,不然,夏影不让上床。因为这阵儿被工作缠住了手,竟然把洗澡的事给忘了。见对方犹豫,肖云说,马上过年了,再晚了不仅洗澡的人多,而且价格也涨,快回去洗洗吧,再不洗说不定会生虱子的!张凯说,好,听你的,这就走。说着便起身收拾衣物。肖云说,你走了,我天天也不用来做饭了,正好可以把床单揭下来,替你洗洗,等你回来就可以铺了。张凯说,谢谢你,用手洗水太凉,还是拿回去用洗衣机洗吧。肖云说,一个破床单还值得往回拿,怕谁吃了咋的!说着就把床单拽了下来。临走回过头来说,刚才骗你呢,其实并没有什么气味,主要是激将你,想让你回去哩。张凯笑着摇头:你这个肖妹,心眼儿还挺多呢。

张凯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城西的一家“水世界”。洗完澡,才四点多,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想马上回家,他怕回家后还得面对夏影的唠叨。他感觉有点困,想好好睡一觉。就到二楼休息大厅找了个位置躺了下来,结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夏影。夏影说,你可回来了,都快把人家急死了!说着就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他就势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迫不及待扯下浴巾,饿狼般压了过去。夏影像只小山羊,在身下咩咩只叫唤……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窗外街灯已经点亮,黑暗里呈现着一种低迷与昏黄。他走进更衣室,换好衣服,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梦中的温柔。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夏影。夏影拎了一个包,裹了一件乳白色羊绒大衣,刚从一个包间里走出来。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在他的印象里夏影是从不在外边大池洗澡的,她嫌脏,多数都在家里洗。家里有卫生间,装有浴霸和热水器。出于敏感本能,他猜想夏影来这里一定有事,因为这里不仅能够洗浴,而且也有单间休息室,便于情人幽会和亲昵。于是他没有急着出门,站在窗口前看着夏影上了一辆黑色奥迪,便把车号悄悄记了下来。

回到家,张凯忙三步并作两步朝楼上奔,进门,见夏影穿了睡衣,刚从卫生间出来,脸红扑扑的,就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夏影说,怎么?怀疑我? 张凯说不敢,我是回来洗澡,再不洗身上快生蛆了。夏影装着心不在焉,问,洗了吗?准备在哪儿洗?张凯说洗过了,在水世界。夏影说那地方人多吗?舒服不?张凯说,多,舒服的很呢,都是一对一对地,洗完澡就去开房间。夏影便有些吃惊,说,你看到谁了?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一对呢?张凯说,我看到一辆奥迪,拉了一个女的从那里出来,车尾号是123。夏影像早有准备似的,说,看来你都知道了。张凯说我知道啥?知道过去你为啥会对我那么凶了!夏影说,既然这样,你说咋办吧!实话告诉你,我和他什么都做了,是离是过随你选择!张凯说,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夏影说,你不是记的有车号吗?可以去查呀。我没那么卑鄙,不过你如果觉得他确实对你好,我可以成全你们。夏影说,那就离。张凯说,就是离也要讲个文明礼貌,尽量不伤害对方。夏影说,可以呀,你是要房还是要钱?但孩子肯定不能给你。张凯说,为啥?让我的孩子去喊别人爸?你不觉得残忍嘛!夏影说,现在离婚的多了,说不定人家比你带孩子还好。张凯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分居吧,春节我就不回来了,你可以把那个人领家来公开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夏影说,聪明,自己不想回还找个搪塞理由。我知道你是不想回来的,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张凯说你知道啥?我不就给那个寡妇担保贷款了吗?但我绝对没和人家洗澡睡觉!夏影谄笑,是够清白的,那你写离婚申请吧,孩子、房子归我,卡里那几十万积蓄随便你要,给孩子留些学费、食宿费就行。张凯说,先不要让孩子知道吧,申请可以暂时不写,等下乡结束再商议。夏影说,好,你的工资卡里那20万存款,你可以先把它带走,我卡里那30万回头再商议分割。你可以把你的衣物用品全部带走,没事就尽量不要再回来,免得心烦。张凯答应了一声好,完了就忙着收拾衣物。

十四

家,有时候让人烦恼,但要若要真正离开又不免生出一些个莫名的留恋。张凯用旅行箱将衣物装了,从那个出入了10年之久,让他熟悉又陌生的单元门洞里走出来,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凄凉和悲哀,他很想去查查那辆车,看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既然人都出来了,还在乎那干啥?眼下像这种出轨的事多了,谁能管得了?就是查出了,两情相悦,自觉自愿,又能怎样?所以还不如不知道的好。眼下这世界上似乎什么都可以投保,唯独没有婚姻家庭,如果能有人发明一种家庭婚姻保鲜剂该多好,那一定会引发一场婚姻革命,不知道能挽救多少崩溃的家庭……

张凯一路想着,就又回到了乡下,回到了那个曾经让他烦恼、厌恶和不安的村寨。大门落锁,他想打手机让支书过来开门,但又怕支书问为啥这么晚还回来,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打给肖云。

肖云惊异,说怎么回来了?来带东西的吧?张凯说,先别问那么多,快来开门吧,外边冷着呢!

门开了,见车后备厢塞满了衣物,肖云更加诧异:这是怎么了?像是要搬家似的。张凯说,我准备离婚,春节就暂住这儿,先不要向外说,等扶贫结束我再回城租房。肖云沉思良久,见张凯脸上阴云密布,不敢多问,忙到伙房给张凯提了一壶热水,就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放假通知下来了,队员们回来与村干部们告别,之后,就各自带着行李走了。见张凯没有动窝的意思,支书问,老哥还有啥需要安排?张凯说,没了,要保障节日期间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注意社会治安,防火防盗。见张凯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说,要不我去送送你?张凯说,不用,你该忙去忙吧,指挥部要求春节期间工作队要留个值班的,我再呆几天,等年三十再回不晚。支书说,你该走只管走,村里的事有我们顶着,说完看了张凯一眼,狐疑地去了。

肖云的贷款批下来了,是张凯出面用工资担保的,一共4万元。于此同时,李贵的表叔的那个同伙也回来了,捎信过来,说春节期间有空,抓紧把合同履行了。支书主任找张凯商量,问咋办。张凯说,现在贷款已经批下来了,要履行合同就得赶快建猪舍。于是决定立即动工建猪舍。

支书主任亲自下手,又找了几个回村过节的泥瓦匠帮工,用了三天时间就把猪圈建好了。李贵和支书主任一起去了表叔家,帮肖云把仔猪拉回来,又去镇上购买了饲料,首个脱贫项目算终于落地了。为了表示感谢,肖云拿给支书300元,让他们去镇上喝酒,李贵趁机问张凯:我的报酬啥时给?支书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要啥报酬,不是我们出面,但靠你,这项目能成吗?李贵不敢吱声。张凯说,这样吧,你不是还要帮肖云喂猪的吗?这卖猪的收入里就算有你一份,等于肖云投资,你来饲养,利润分成,你看怎么样?肖云说,李贵哥只要同意,我没意见。李贵说,那我得多少?支书说,你只出工,不出钱,当然只能得小头。李贵皱眉,小头是多少?张凯说,给你纯利润的五分之一,怎么样?也就是说如果卖10万,至少有你2万。李贵连想都不敢想,说,真给那么多?张凯说真给。不过得签合同,分清责任。如果是因你饲养不好造成的损失,得由你包赔。想着唾手可得2万元,李贵说,我愿意,今晚我就把床铺搬过去,和猪一起睡。支书说,你光会喂不行,还得学会卫生防疫,得定期给猪打针和消毒,不然就有可能把猪喂死。李贵说,没问题,我看到表叔那边就有这方面的书,抽空我去要一本。完了就当场起草协议,让肖云和李贵各自签了字。

支书说,张主任招真高,如果不出意外,这下子等于解决了两户的脱贫问题,同时也把李贵这个二球给捆住了,真是一箭双雕。张凯说,先别高兴太早,事情还很难预料。

说着说着就到年三十了,在这灯火璀璨,万家团圆的除夕,张凯一个人呆在屋里用手机看联欢晚会。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肖云拿了一兜水果、瓜子,还有几样小菜和一瓶酒,说,大年三十的,你一个呆在这怪可怜的,要不要我陪你喝点?说着就把菜摆好,打开了酒。张凯说,我对酒不怎么偏爱,吃个苹果吧。肖云就给他削苹果。问,可以说说为啥离吗?张凯叹气,说一言难尽啊,过去总觉得她对我不像以前那样温柔了,想着夫妻时间长了,情感萎缩了,因为很多家庭都这样,经常吵吵闹闹的。但没想到他会背着我去做那种越轨的事。接着就把洗澡的事说了。肖云怔了一下,说,那也不能说离就离,人谁还能不犯点错,有点错就一棍子打死也有点绝情。好好和她谈谈,想法让她们断了,能保持个完整的家比啥都好。张凯说,谁说不是呢。我觉得我们当初的选择就是个错误,其实我和她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她出身干部家庭,我呢,是农家子弟,我们开始谈的时候她家庭就一直反对,可那时她态度坚决,非要跟我不可。没想到世事难料,到头来还是要分手。张凯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着说着竟流出了眼泪。

肖云说,难道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张凯摇头,说,我了解她,她做事从来不后悔的。肖云说,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不说这些了,来,喝酒!说着,自己先把杯子干了,然后双手将另一只杯子捧起来,说,张大哥,我敬你一杯。张凯说,我不胜酒力,说说话吧。肖云说,这杯酒你必须喝,这是我和孩子对你的敬意,这些天来,你为了让我们脱贫,心都超碎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是。

张凯只得接过来喝了。肖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问。辣不辣?张凯说,辣,这酒劲儿大!肖云忙挟起一块子菜往他嘴里送,说,快救救嘴。张凯用手挡了,说,我自己来,让人看到不好。肖云说看到怎么了?不就挟个菜吗?又不是亲嘴上床,瞧把你吓的!张凯红了脸,眯着眼说,真亲嘴上床就好说了,你为啥对我这么好?肖云说,好吗?我倒没觉得,只是觉得你好可怜。张凯说,我如果和夏影离了,娶你,你答应不?肖云便愣住了,说没想过,不过我觉得你是真诚善良的,但我不一定适合你。特别是文化方面差距太大,我文化浅,怕配不上你。张凯说,感情和学历、职业都没关系,她就像饥渴时候的一杯水,因特定的环境时空而纯净。肖云似懂非懂,说,你会作诗?接着补充道,是啊,饥渴的时候需要,那不饥渴的时候呢?水是不是就显得多余?如果硬喝会撑肚子的。张凯说,我可是真心的。肖云说,你给的好处和帮助我都记着的,但感激和爱并不是一回事,正因为坦荡,所以我才敢这么晚来陪你,如果真有其它想法,我也许就不会来了。我希望你和嫂子还是不离的好,人一辈子哪能不走错一回路,男子汉大丈夫,胸怀要宽些才对,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呢。张凯说,这么出格的事,你还乞求我原谅她,那你也太仁慈了吧。

就在她们争论不休的时候,门外悄悄地来了一个人,见两人在喝酒,急忙转身走了。

十五

张凯在村子里过年的消息不胫而走,特别是听说张凯用自己的工资作抵押给肖云贷款养猪的事,大家都感觉有点过意不去,说这才是党的好干部。很多人主动给张凯送来了馒头饺子,还有鸡蛋水果。还有人争着让去家里陪客吃饭。从初二到初六,每天都有人在村委门口等候,张凯若是推托不去来人就会生气,说他眼高,看不起人,云云。有的根本由不得推托,拉起来就走,像绑架似的。张凯很受感动,觉得乡下的春节氛围比城里显得浓郁,乡亲们那种和蔼可亲的笑脸也比城里人显得真诚。

眼看假期就要到了,这天张凯闲的有些心慌,就想着去肖云的养猪场看看,因为自打仔猪购进来之后还没有去过,不知道这几天情况怎么样,李贵靠住靠不住。同时也想趁机给李贵鼓鼓劲,让他能一心一意帮肖云养猪,并逐步改掉过去的恶习。为了答谢李贵的帮助,春节期间,肖云没让李贵自己开伙,每天都给他送饭过去,有时还特意炒个菜,带瓶酒。一天,李贵突然找到张凯,说要请他喝酒。张凯不想随便参加群众的酒场,因为上边有规定,工作队员不得随便吃请,便拒绝了。李贵显得有些不高兴,说村里那么多人请你都去了,唯有我请你不去,啥意思?看不起人!说完一倔走了。

养猪场搭在一片树林里,张凯到的时候肖云和李贵正在忙着给猪喂食,一群群猪羔白里透红,摇着尾巴在那里挤挤挨挨的抢食吃。见张凯肖云忙丢下手里的活,用围裙擦擦手,说,哥来了。张凯说,怎么样,这种饲料猪爱吃不?肖云说爱吃,你瞧,吃得可欢了!肖云陪张凯绕猪场转了一圈,见猪圈很脏,好像还没有清扫过,问李贵,老弟呀,这猪圈得按时清扫啊,不然时间长了滋生细菌,猪会生病的。李贵不搭腔,只顾忙活。肖云走过去照他身上捽了一拳,说张哥问你话呢。李贵这才停下,说,队长啊,失迎失迎,要不要猪们列队欢迎一下?张凯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我知道你请我喝酒,我没来,你烦我。李贵说,那敢呀,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见肖云用眼直直地瞪他,又忙改口,嗷,不是想我,是看猪来了。肖云便急了,说,怎么说话呢,咋没个人腔呢?张凯对肖云说,你先去忙吧,我和李贵老弟唠几句。肖云便从李贵手里接过舀子,说这里太脏,你们去那边聊吧。

猪场的另一端有一间屋子,是李贵夜间值班住的,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饭桌,一个木凳,一把水壶,一台暖气扇,都是肖云为李贵精心配置的。别看屋子小,但东西却放得啥是地方,看上去比李贵原来的家温暖许多。也许就因为这,自从搬进来之后,李贵便很少再回家,连大年初一都是在这儿过的。张凯说,你小子可以呀,我们工作队还没用上电暖气呢。李贵说,眼馋吧,要不你晚上来这儿睡,我把床让给你。张凯便开玩笑,说,我可不来,别打扰了你的好事儿!李贵说,我有啥好事儿,是你有好事儿脱不开身吧!张凯便皱起了眉头,说,李老弟,你说的啥意思?李贵说,你说的啥意思?张凯说我说的是你爱喝酒,而我对酒却特别厌恶,和你在一起怕影响你喝酒的情绪。李贵说,我说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连春节都不回城,在这里等谁呢?张凯便掏出烟来递了过去,说,知道你烟瘾大,特意给你买的,尝尝好抽不。李贵接了烟,像买变蛋似的在手上托了托,说不错,玉溪的,20多一盒呢。张凯追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李贵说,听到什么呀,是我亲眼看到的。张凯说,你看到什么了?李贵说,我看到你抱人家了,从井台一直抱到屋里。张凯便有些吃惊,说,是有这回事,那天肖云滑到了,是我把她抱进了屋。怎么?你吃醋了?李贵说,我吃什么醋啊,她愿意让你抱,你就抱呗。张凯说,我虽然抱了她但她并不喜欢我,不信你问她。李贵说,得了吧,你们整天眉来眼去的,谁看不出来呀。年三十晚上你们还在一起喝酒呢。张凯便严肃起来,说,你有啥根据?这话可不能乱说!李贵说,还不敢承认,她喂你菜别人在外边都看到了。张凯惊异,说你能说出来是谁看到的吗?如果说不出就是你造谣瞎编的。李贵被张凯这么一激,说,谁瞎编,是村主任他老婆快嘴说的,张凯继续追,那他老婆听谁说的?李贵说,嘁,还能有谁,李主任呗!那天晚上李主任去村委贴对子,见你们在喝酒,就没贴,拿着对子回家了。张凯明白了,心想,怪不得这阵子主任见了他有点不热不冷,阴阳怪气地,原来是被他看到了呀。张凯说,就算有那么回事,那又能怎样呢?我们连门都没关,压根就没打算背人。李贵说,那你说,为啥大过年的不回家?张凯就把和老婆闹离婚的事说了。李贵说,真的假的?张凯说信不信由你,我是心中没玄事不怕鬼叫门,其实你和肖云倒真是蛮合适的一对,既相互了解,你现在又在她这里干活,多好的机会啊。李贵说,她连你都看不上,还会喜欢我?张凯说那可不一定,感情这东西是老鳖看绿豆,就怕对了眼,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李贵便一脸窘像,说喜欢也白搭,如果不喜欢当初我就不会答应来这儿了,你瞧这活,又脏又累的,谁想干呀。张凯说,这就对了嘛,只要你喜欢就有希望。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的。李贵说,说也白搭,我和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张凯说,上次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你好好干,去掉过去的恶习,找个媳妇并不难,至少我可以帮你。李贵说,你问她,我这段表现怎么样,为了让猪长得快,我每天都喂三、四次,怕人偷,我每天都到12点才睡,中间还起来巡逻两回。张凯说,你这样就对了,要不人家怎么对你有好感,怎么会三天两头往这里给你送饭送酒?李贵不语,仔细想想,觉得张凯说的也对,他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被女人这样疼过呢。张凯说,只要你听我的话,好好干,肖云早晚都会躺倒你怀里,我不信感动不了她!李贵说,那你说我该咋办?张凯说,好办的很,你只要尽心尽力地把猪养好,到时候你不仅有了老婆,这里的一切不都成了你的吗?你就偷着乐去吧!李贵还是不明白,说怎么才算尽心尽力啊。张凯说就是要按照养猪的技术规范要求,该防疫时定期防疫,该扫圈时及时扫圈,随时注意观察猪的生长变化,保证不丢不死,百分之百成活出栏。李贵说,养猪还有这么多讲究啊,那我不懂技术咋办呀。张凯说去学呀,抽空去你表叔那里取取经,很快就会的。李贵说,你说的真的假的?不是诓我干活吧!张凯说,只要你把我说的这些都做到了,我保证让肖云喜欢你!李贵说,那好,我现在就去扫圈,明天就到表叔那去学。张凯说,那你还把我抱肖云的事往外说不?如果再说,娶不到媳妇可别怪我。李贵说,放心吧老哥,只要能让俺娶到媳妇,我要不听你的你劈脸抽我!张凯说好,一言为定,谁也不能背叛谁,明白没?李贵说,明白了。

尽管这样,有关张凯和肖云的事还是沸沸扬扬在村子里传开了。张凯有口难辩,只好听之任之。他不敢轻易出门,一出门总觉着背后有人对他指指戳戳,索性就在院子里呆着。

肖云来了,问张凯,你怎么老呆在院子里不出门呀。张凯说,我正要找你,肖云说,啥事?去屋里说吧。张凯说,就在这说。你听到什么风声没?肖云说啥风声?你真不知道?肖云摇头。张凯说那天你摔倒我抱你,还有三十晚上在一起喝酒的事,都被别人看到了,现在外边快讲反了!肖云说,这个呀,我早听说了,我问你,你和我做什么了?张凯说做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肖云说那不就得了,怕啥?让她们去说呗!谁能堵住别人的嘴?张凯说,可是——。肖云说可是什么呢,我一个寡妇都不怕,你怕啥?张凯说,我是工作队长啊,如果上边知道了,会派人调查的,到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了。肖云说,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爱是自由的,怕就别娶老婆!张凯说,要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来做饭了,我们自己做,免得别人说闲话。肖云说,瞧你这点出息,听点闲话就受不了了,你要是个寡妇恐怕早被气死了。实话跟你说吧,这闲话都是从村主任那里传出来的,那天我从你这里出去,看到他从村子西边走过来,猜想就会有恶水。知道他为啥要造谣吗?那是我丈夫刚去世那阵儿,他想打我的主意,我没同意,他就怀恨在心,一直想报复我。对你们工作队的到来,他压根就不欢迎,但迫于支书的面子,却不得不假装积极。上次那帮人去村委抢饭就是他在背后搞的鬼。张凯恍然大悟,说原来这样啊,怪不得前阵子老不给面见,还在会上故意办工作队的难堪。

十六

短暂的假期很快结束了。上班第一天县里就召开了“收心会”,宣布了戒酒令。县扶贫工作指挥部也及时下发通知,要求工作队员根据年前确定的目标任务,迅速到岗到位,进一步加快项目实施步划,争取麦收之前扶贫工作初见成效,等待上级部门检查验收。

张凯回城参加了会议。散会后,他到单位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按照会议要求立即带队返回了村子。

正当大家积极努力寻找新项目的时候,肖云的猪突然得病了,一夜之间竟死掉十几头。10个圈舍其中有两个最严重,里面的仔猪几乎死光。肖云苦着脸找张凯,请工作队出面帮助。赵伟急忙给县畜牧局长打电话,请求派专家前来支援。

专家们来了,经询问和现场察看,确定为病毒感染,并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在对所有圈舍严格消毒的基础上,对另外7个圈,30多头尚未感染的猪重新补打了防疫针。据专家透露,类似现象在全县其他地方也有发生,有的几天内所有存栏生猪几乎死光。主要原因是养殖密度大,圈舍不达标,通风透光条件差,回春气温偏高造成的。但最主要的还是卫生防疫存在漏洞和死角。为了找准具体死亡原因,专家们就疫苗注射时间、方法和有无漏洞死角认真进行了调查。最后排除了时间方法问题,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防疫漏洞。防疫漏洞是指防疫中存在的疏漏和遗留,按防疫流程要求,每次注射疫苗必须在猪身上留下具体标记,这样即使有遗漏也能及时发现和补救。但有时候防疫人员怕麻烦,就不作标记,造成打过疫苗的猪和没打的混杂在一起,这样就很容易造成漏打或重打。重打没问题,但如果出现漏打,就等于没打,后果非常严重,一旦传染开来就很难控制。

专家走后,张凯把李贵叫到一边,问他在注射疫苗时是不是一头头挨个儿打的,有没有遗漏,留没留标记。李贵说,开始是一头一头挨着打的,最后两个圈有两只小猪比较狡猾,不让靠近,所以就没打。张凯说,教训啊,可能就因为这两头没打,所以才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问李贵,最近去过表叔那边没?李贵说去了,前几天还去。表叔那边发现猪流感病毒没?李贵说好像没,他那边已经没有多少猪了,差不多快卖完了,都在别处代养的。这时张凯才突然明白过来,说,我们上了你表叔的当了,怪不得当初他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原来是在设置圈套啊。李贵不解,什么圈套?张凯说你想啊,他为啥把所有的猪都租给别人代养?这说明他事先已经知道可能会有猪流感病毒爆发,所以就提前把养殖风险转嫁给了代养者。据两位专家讲,对这次病毒爆发,国家有关畜牧研究部门早已事先发出了警告,说根据以往流感病毒传播规律和特点途径,今年应属流感病毒爆发和泛滥的年份,提醒畜牧养殖大户要提前做好准备,加强防控监测,同时采取必要措施尽快压缩养殖规模,缩小圈养密度,以防止病毒扩散蔓延。

李贵被吓出一肚子惊,说,想不到喂猪学问还这么大。一下子死了那么多,我的份子还有吗?张凯怕他灰心丧气破罐子破摔,忙鼓励说,这件事不全怪你,因为大家过去都没有干过,缺少经验。幸运的是由于发现处理及时,损失还不算太大。不过这是一个教训,你以后在卫生防疫方面还得进一步加强学习,同时在注射疫苗时再也不能麻痹大意,不然,不仅要包赔损失,还要追查责任。李贵说,风险太大了,我不干了行不?张凯说那怎么行呢,你们是签了合同的,如果这时候提出不干就等于违背了合同协议,就得包赔损失,你拿啥包赔?李贵捧着头蹲在了地上,说这不等于拿绳子拴俺么!张凯说,合同是有法律效率的,签订了就得认真执行,就像一个人,说话得算数,得守信用。再说,你不是还想要老婆的吗,这时候退出不觉得可惜?李贵说,还老婆呢,她能原谅我让我继续干就不错了。张凯说,回头我做做肖云的工作,这次损失算我的,到时候我用工资给你们补上,但你和肖云必须树立起信心,不能一遇困难就撂挑子不干。

为了提高疾病的预测监控能力,工作队和村干部根据专家建议,决定派李贵去县畜牧局参加相关技术培训,同时在原有圈舍的基础上又投资新建4间圈舍,改进了圈舍的通风透光条件,严格按要求投放养殖密度。

就在张凯带领他的队员们全力以赴攻克难关的时候,围绕着他和肖云的传闻也越来越多,并持续发酵,并最终传到了县领导们那里。县纪检会立即派人对张凯展开秘密调查。

调查组先找外围群众谈了话。最先谈话是那位刚失去了儿子的老人,当问到工作队在村里干的怎么样时,老人说,好人啊,他们都是好人,不是他们帮我,这个年我就没法过了,接着就把张凯他们垫钱对她进行照顾的事说了,说着说着竟动情地哭起来。当问到队长张凯是否和村子里的一个小寡妇有勾搭时,老人说,胡扯,那是因为有人想吃照顾没吃到,故意栽赃陷害呢。接着就把张凯带领工作队帮肖云办猪场的事儿说了。说人家张队长是拿自己的工资担保的呀,现在的干部有几个能做到?为了办猪场,春节放假人家没回城,用3天时间硬是赶在春节之前把猪场建好了,有这样的干部,百姓还愁没饭吃?

接着,调查组又陆续找了几个村民,听到的情况大同小异。就觉得在调查下去已经意义不大,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肖云核实情况。肖云把工作队来村后所做工作,以及春节前后张凯和爱人闹离婚的情况,自己摔倒被抱,和年三十晚上陪张凯喝酒的细节一一说了。李贵在一旁作证说,不假,这事我在场。你们别查那些个没屁眼的事儿了,要查就查他怎么帮助办猪场吧。调查组在村里秘密活动两天,听到的全是夸奖和赞美,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十七

张凯原本是做好准备接受组织处理的,但结果却让他和队员们都有些诧异:乡亲们为啥会暗中保护我们?难道连一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凭直觉,张凯觉得这里面除了工作队帮肖云建成了养猪场,让群众直接看到了党的温暖外,其余并没有更多值得称赞的地方。难道是有人事先做了工作?

李贵正在屋里看书,是生猪养殖技术及疾病预防,这书是他在县里参加培训时畜牧局发的,因为好几天没在家,猪场里活积压很多,圈需要打扫,新建的猪舍需要及时填充存栏,李贵连干了两天两夜,才基本把活干完。肖云给李贵送饭,见李贵在那里皱眉看书感觉新鲜,说,看来这回真要下功夫了,准备考研还是考搏?李贵说,讽刺我?肖云说,先放下,快趁热吃饭。李贵没理会,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肖云说,看我干啥,快来吃呀。李贵说,商量个事儿吧,如果我把猪养好了,你怎么谢我?肖云说,不谢,该干,本来就有你的份儿。李贵说那不行,你必须得谢。肖云说咋谢?难道还要我给你灌酒?李贵嘿嘿地笑,说,不喝酒。那你要啥?要你嫁我。肖云笑,说,没喝醉吧,快来吃饭,我还得回去给张哥他们做饭呢。李贵说,不伺候那帮熊货,他们能在这儿呆几天?收麦就该走了,到时候只有我能帮你。肖云说,再过段时间你自己开伙吧,我不能再这样来回送了,不然,等送来饭菜都凉了。李贵说,凉我也喜欢。说着走过来,伸手就把肖云搂在了怀里。肖云急了,挣扎,说你想干啥?!任凭肖云怎么挣扎,李贵硬是紧搂着不放,肖云就照着他的手背狠狠掐了下去。只听李贵哎呦一声,一看手被掐出一道红红的血印,殷虹血正渐渐从皮下向外浸,有些愠怒,说你怎么掐人啊。肖云说,掐死你!不撒泡尿照照,配吗?李贵说,别人能抱,我为啥不能抱?肖云说,想打我主意,没门!李贵满嘴醋味儿,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那个张队长,他比我脸白!肖云说,喜欢谁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说着,一脚把饭盒踢飞,转身走了。只听李贵在背后咬牙切齿地说,好,咱走着瞧,知道谁让我搂你的吗?就是那个小白脸,他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

十八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路边的杨柳已经泛青,湛蓝的天宇下飘着几只彩蝶般的风筝,一群孩子跳跃着,笑闹着跟着风筝奔跑。从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来了一辆越野车,在接近村委大门的地方停下来。从车里下来一帮人,他们有的手拿笔记本电脑,有的肩扛摄像机,一看就知道是新闻界的人。

没错,他们是县电视台和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的,奉命前来采访报道张凯和他的工作队的,对他们一心帮群众脱贫的事,早在年前就听说了,有关领导也已经作了批示,要求新闻媒介要大力宣传,及时报道。但由于前段时间张凯和工作队这边出现了那个让人惊异的小插曲,所以就迟迟没有来。

没来之前他们已经和张凯打了招呼,要他有所准备。张凯说,你们不要来,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是作为一名扶贫队员应尽的责任。但他越是拒绝,对方就越觉得他谦虚,对他就更感兴趣,说,对对对,采访的时候你就这样说就行!

张凯把他们让进屋,扛摄像机的人已经将镜头对准了他,他忙摇手,说不要这样,采访也得要经本人同意才行,不然就等于侵权。见张凯一脸认真的样子,新闻科长说,张主任,并不是我们非要采访您,我们也是在执行任务,是领导批准让来的,这件事并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而是涉及全县、乃至全区扶贫工作的大局,希望您能理解配合。张凯说,既然这样,那就采访报道整个工作队,我不希望报道我个人。新闻科长和电视台领导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可以,您说让采访谁吧!张凯就指着赵伟和小王他们说,就采访他们吧。新闻科长把赵伟和小王他们叫到一边,商议了采访内容和对象,完了就让赵伟领着走出了村委大院。张凯知道他们要去看猪场,怕出意外,便在后边跟着。

刚出大门就迎面碰上了肖云,肖云好像不大高兴,问,这群人是干啥的,张凯忙把她叫到一边,说,县电视台的,他们要去猪场采访,你快跟他们去吧。肖云说采访啥,这猪我不想喂了。张凯说为啥?肖云说不为啥,接着就想哭。张凯说,你先回去,等采访结束再说,肖云只好生气地去了。

摄制组参观了猪舍,并就整个建场过程分别对肖云和李贵进行了专访,最后又和赵伟小王等人进行了长时间交谈。摄制组回到村委后,新闻科长和张凯商量,说工作队其他人的镜头都有了,现在就需要你补拍一个,不然我们回去交不掉差。张凯说,有他们的就行了,我就不拍了。新闻科长说,那不合适,你想啊,兵的镜头都有,就没有将的镜头,那不等于群龙无首吗?到时候领导和电视观众会问,这个工作队的头呢,怎么不敢路面?是不是犯错误了?要不就是假的,会引发很多猜疑。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另一台小型摄像机,就像打枪瞄准一样,早已悄悄把张凯的镜头偷走了,拍摄任务顺利完成。

送走摄制组,张凯去了猪场,凭感觉,他觉得肖云的情绪变化多少应该与李贵有关,因为李贵昨天好像也来找过他,他不在,回来小王告诉说,李贵让你到猪场去一趟,说有事找你。因为要应酬电视台采访的事,工作队晚上加班开会,没去成。

张凯先围猪舍转了一圈,见里面的卫生好像几天没有清扫了,皱了皱眉。进屋,见李贵正躺在床上看书,说,学习劲头不小啊,躺着看书习惯不好,对眼睛有害。李贵折了折身子,没有下床,随又躺下了。说,瞎了才好呢,瞎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烦了。张凯掂了凳子坐在床边,说,说吧,烦什么,看到什么了。李贵就一个鲤鱼挺身坐了起来,说张老哥,你不是成心骗我吧!其实李贵比张凯还大两岁,但他怕别人说他大,见人就喊哥。张凯说怎么了,和肖云闹别扭了吧?李贵说你咋知道?是不是她已经找你说了?张凯说,没,我猜的。李贵说,猜对了,我不想给她干了。为啥?李贵不语。张凯说,我知道了。李贵说你知道啥?知道你强摘瓜,但瓜没熟,一点甜味儿也没有,还有点苦。李贵说,我干那么好她怎么就看不到眼里呢,她的心一直在工作队那边!张凯笑,说,还要人家怎么看在眼里,你喜欢喝酒人家给你买,怕你吃不好天天做好给你送过来,你还想怎样?就差没陪你睡觉了。李贵说,我看出来了,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不然她大年三十陪你喝酒,我摸她一下她就狼叫似的,还把我的手掐冒血了。张凯这才注意到,李贵的手背上贴着一块胶布,好像还抹了红药水,就想着他被肖云奚落谩骂的狼狈情形,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李贵发愣,说,你笑啥?幸灾乐祸?张凯仍旧憋不住,哈哈,你,哈哈哈——你真行。

张凯眼里笑出了泪,笑得李贵心里发毛,有点急,说,你到底笑啥呢!张凯这才收住笑,说,我看你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把嘴给烫了,你咋恁没出息呢?李贵说,我怎么了?我就搂了她一下,她就翻脸了!张凯说知道你喜欢人家,可爱是两情两愿的呀,强迫不得,知道吗?再说,即使她愿意和你亲近,也得讲个时间场合,不能随便在哪儿就搂就抱。李贵不服,说那你说哪儿该抱,哪儿不该抱?张凯说,这还需要教吗?得看你们当时的感觉。比如在厕所,或在大街上,她能让你抱吗?李贵说,不是厕所,也不是大街,就在这屋。张凯说,不管在哪,前提是必须人家愿意,不能强迫,如果强迫就违法了,人家可以告你强奸罪,也可以告你猥亵罪。李贵惊诧,说,我就抱一下就算犯法了?那你呢,你从外面把她抱到屋里算不算?张凯说,当然不算。为啥?张凯说,当时她不是栽倒了吗?愿意让抱呀,如果不同意,我硬抱,也算犯法。李贵低头沉思。

张凯说,你可不要觉得这是小事,就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肖云如果告你,你肯定得受处罚,如果情节严重还得接受经济处罚。李贵吃惊:经济处罚?张凯说是呀,你得赔偿人家精神损失,人家本来好好的,结果被你一搂精神变得痛苦了,失常了,你就得承担法律责任。李贵半信半疑,说那如果结婚成了老婆也不能搂吗?张凯笑,说那也得看人家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如果不愿意硬搂也不行,会构成虐待罪。李贵说,那女人不成老虎了,谁还敢要?张凯说,如果对方愿意,主动提出让你抱,让你亲,那就可以。李贵说,那得等到啥时候啊。张凯说,心急了不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说不定还会烫着嘴。李贵说,那你说这回肖云会不会去告我?张凯说,告不告要看你的态度,她已经找过我了,说你如果再动手动脚就不让你干了,而且还会告你。李贵便有些害怕,说她真这么说的?那我咋办?张凯说,想不让她告,并且仍像以前那样对你,只有一个办法。李贵说,啥办法?你必须诚心诚意向她赔情道歉,并以实际行动把猪喂得更好,这样她才能原谅你,并逐步对你产生好感。什么事都要有个过程,只有当他对你有了好感的时候,你才能去摸她、碰她,到那时你让她告她也不告了。李贵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假的?张凯说当然真的,你看现在猪圈脏的,几天没打扫了吧?这让人家看见怎么会有好感?听我的话,找个时间给人家认个错,只要你好好干,我还是那句话,想娶媳妇并不难。

……

十九

张凯出名了。一时间,报纸、电台、电视台,几乎所有新闻媒体都对他扶贫济困的义举作了详细报道,新闻科长以“一位不愿抛头露面的工作队长”为题,写了一篇纪实通讯,刊发在省报头版显著位置,同时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通知,要求所有驻村工作队员,都要向张凯同志学习,身体力行的开展扶贫帮困,力争扶贫工作多出成果,快见成效。一些单位还带领他们的工作队员到张凯所在李洼村参观学习,要张凯解读思路,传授经验。此刻,张凯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放飞的风筝,离地面越来越远。

面对扑面而来的喧嚣和掌声,张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压力更大了,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无非是雨后的一道彩虹,抑或是那飘飞的风筝,虽然瞬间绚丽多彩,但毕竟离大地太远,可望而不可及,最现实的还是帮肖云把猪养好,尽快产生效益,让大家看到脱贫的希望。所以他并没有被眼前喧嚣和浮躁所蒙蔽,愈发显得深沉和冷静。为了应付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他召集大家开会,要求大家统一思想,继续保持原来的干劲,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和松劲情绪,提出有赵伟专门负责日常接待,其他人按照分工,继续联络信息,寻找脱贫项目,并制定了相应奖惩措施。

让张凯欣慰的是,掌声和鲜花就像春天里的一阵风,很快就过去了,他和队员们又从空中回到了地上。

经过努力,原来病死的那10多头仔猪被及时补上了,这时资金周转又遇到了困难,李贵因为和肖云闹了不愉快,再加上长时间没有领到工钱,情绪非常低落,但一时又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为此张凯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非常清楚,眼下是劲可鼓,不可泄,不然就会前功尽弃,不仅不能让肖云脱贫,反而会使她负担更重,如果那样自己便成了罪人……

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拿自己开刀。他告诉大家,为了保证项目成功,眼下只能冲锋,不能退却,计划再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5万元加大猪场投资,一是用于购买饲料,二是保证饲养员工钱按时发放。大家都以惊异的目光看着他,赵伟说,老这样靠一个人投资也不是办法,应该帮肖云申请扶贫贷款。支书说,前些日子我们去外地考察,听说现在农村信用社有一种10万元以下的小额贷款,主要用于农村那种小规模养殖业开发,不过——支书停下来看了一眼张凯。张凯说,把话说完,有啥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支书说,需要村民联合或有固定收入的人担保。一户可担保两万。如贷10万,就需要找5户村民联合担保,时间是一年,一年以后如不能按时偿还本金将加倍利息。赵伟说这就好办了,就让这几家特困户联合起来,相互担保不就行了。支书说,不是那么简单,谁会愿意担这个风险呢,除非自己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如果关系不好也不会愿意。张凯说,那就别找村民了,我工资卡上正好有钱,就用我的工资卡好了,先贷5万,不知道肖云是否同意。支书说,我去做她的工作,给她谋福利,她要再不支持就太不够意思了。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小额贷款申请很快批下来了,肖云找张凯问李贵的工钱怎么发。张凯说,先别急,我问你,他这段时间干得怎么样?肖云说,还可以吧,只是猪圈好像没有按时打扫,里面积了很多猪粪。前几天你们闹别扭了?肖云便有些脸红,说你听他说什么了?张凯说,没说啥,说你掐他了,我让他给你赔情道歉,赔了没?肖云说,没。你过去许他什么了?他说是你让他那么做的。张凯说,我看他光棍一个,怪可怜,想让他好好帮你一把,然后呢…… 然后什么?肖云乜斜眼睛问。如果他把过去的恶习改掉了,我觉得你俩——,肖云忙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你早已把我许给他了,是吗?张凯笑。肖云也笑,但笑中却流着泪。说,你不但是队长,还是媒婆呢!你觉得我跟他合适?张凯没答,他看到有两行泪顺着肖云的面颊淌下来,滴落在了肖云高耸的胸脯上……

张凯去了猪场,见肖云挽着裤腿正在圈里清理猪粪,便去李贵的住处找了一把锹,也跳进相邻的猪圈干起来。肖云停下来擦了一把汗,说这里太脏,你不能干!张凯说,你以为我干不了是吧,当初家里的粪池都是我一个人起。肖云说你是队长,不能什么都干,不然,队员们会觉得你没本事。张凯说,本事大的人就不干活吗?当初在延安,毛主席还和大家一起开荒呢。见劝不动,肖云只好由他去干。

李贵拿着书过来了,见张凯和肖云一起干活,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对张凯说,前几天在电视里看到你了。张凯说,不知道他们啥时间偷拍的,我本来是不想让他们报道的。肖云说,张大哥现在是名人了,以后当了大官可别把我们忘了呀,有空常回来看看。张凯说,不走了,他们这么一吹等于把我逼上梁山了,不干个样子出来咋有脸离开?想走都走不了。肖云说,那可不成,我们可不敢耽误了你的前程。张凯说,我走了你这猪场咋办?猪粪谁帮你出?李贵说,这你别担心,还有我呢。一抬头见肖云正给他丢眼神,马上明白了,说张队长,你上来歇歇,我干会!说着就把书本一丢跳进了猪圈。张凯说,这清猪圈的活本来就是男人干的,你去接肖老板吧。其实李贵过来就是想接肖云的,张凯这么一谦虚,正合他意。他忙从张凯那个圈里跳到了肖云这边,说,我来,你上去吧。肖云便有些烦,说,我不累,还是你上去吧。李贵就愣在了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为帮他解围,肖云把锹递给他说,你在这干吧,我去接张大哥。说着就从这边跳到了张凯那边,硬把锹从张凯手里夺了过来。

张凯没有离开猪圈,他看了李贵一眼,说,我让你给肖老板赔情道歉你道了没?李贵只顾闷头干活,不吱声。肖云说,赔啥情呀,这段时间老哥干的不赖,不是他帮着指不定作多大难呢。完了对李贵笑笑,继续说,过两天我把你的工钱给你结了,如果不想在这干呢,我也不勉强,等几天我让娘家兄弟过来。李贵的脸子便显出了难看,说我不要工钱,当初不是说好我出力你出钱,合伙干的吗?怎么中途变卦呢。张凯忙出面打圆场,说李贵兄弟不赖,知道操心,我看还是让他干吧,因为你们签的有协议,中途换将不合适。说着给肖云使眼色。肖云说,好,看在张大哥的面子上,咱就继续合伙,不过这起猪粪的事你可要上点紧,不能等积攒了很多才过来清理,还得让大家帮助。李贵说,谁让你们干了呀,你们都上去吧,我自己一会就能干完,说着就把外衣脱了。见他这样,张凯肖云相视一笑,肖云说,那好,你歇着干,我和张队长先上去,张队长那边有事,我还得做饭,等晚会我给你带瓶酒过来。李贵便有些激动,说,别,别带了,这两天上火,不喝了。

李贵万万也不会想到,其实这激将法是肖云和张凯早已商量好的。

二十

张凯突然接到夏影的电话,问他最近生活得怎样。张凯说很好,反问,你是不是在电视里看到我了?夏影说,看到了,你现在成了名人了,但别忘了,你头上的绿帽子啥时间也摘不掉!张凯调侃说,啥是红帽子绿帽子,在情感上都一样,有时候绿帽子比红帽子戴着舒服。听说你在乡下找了个寡妇?怪不得你拿工资给人家担保,原来是想赚人家的便宜啊。张凯说是呀,光兴别人赚我的便宜,我就不能赚别人一回?你想好没,婚准备啥时间离?夏影说,你回来吧,我不想离了。 张凯张说,说话不算话,咋出尔反尔呢!

自夏影的秘密被张凯发现后,夏影那个老同学如坐针毡,担心张凯找他算账,于是便主动提出与夏影分手。夏影也觉得两人在一起似乎有些别扭,再没了先前初恋的那种感觉,于是,生气地把对方的号码拉黑了。

根据前阶段扶贫工作开展情况,县委政府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在小麦快要黄稍的时候,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各工作队在撤回之前必须选出1—2名有能力的队员留守坚持,继续落实相关扶贫项目。并以个人承包方式将任务落实到人。承包期限为一年。承包人要与县委政府签订承包合同,明确相关目标任务;对按时完成目标任务的,将予以重奖;对贡献突出,符合晋职晋级条件的,将优先选拔使用。承包期间原有政治经济待遇不变,同时生活上由县财政给予一次性补助。张凯把文件精神向大家作了传达贯彻,问谁愿意留下。和往常一样,没有一个人表态。张凯说,如果大家都不愿留下好办,我是队长,理应带头,我确定自己留下,其余的人明天就可以走。张凯的决定让大伙吃惊,因为按文件规定,单位一把手不得承包,必须撤回。赵伟说那不行,你是一把手,你留下来单位那边咋办?小王说,你留下不符合文件精神啊!张凯说这不是问题,回头我直接找领导要求,我想会批准的。大家沉默。张凯说,就这样定了,散会!

支书不敢相信,问张凯,你真想留下?张凯说你看呢?为啥?说说想法。张凯说,从工作层面讲是项目还没有见效,需要继续管理和扶持;从个人感情上说是舍不得离开,你和乡亲们对我这么好,给了我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我觉得在这里比呆在机关充实,就像一个家长,每天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事,心里感觉舒畅。支书疑惑地看着他,问:从何说起?张凯说,你没忘记春天的时候,上级派人来调查我和肖云的那件事儿吧!若不是你和乡亲们对我暗中保护,说不定我早被免职了。正是你们的鼎立相助才使我避免了一场政治灾难,这件事将使我终身难忘。支书说,大家保你是因为你为大家付出了心血,做出了成绩,因而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尊敬。同时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利益。你想想,如果当时你被处分或者调走了,不仅扶贫工作无法继续开展,而且首先遭受损失的是我们,特别是肖云。我们村干部也会受连累。张凯说,我做了什么呢?不就为肖云提供了贷款担保吗?而且到现在还没有见效。支书说,知道那次调查大家的口径为啥那么一致吗?张凯说,我正想问你呢。支书说,你真正应该感谢的是肖云,是肖云把她听到的消息及时告诉了我,要我提前做做工作,免得让你到时候蒙受不白之冤。你为啥那么相信肖云?支书说因为我了解她,不然我就不会动员她给你们做饭。

支书点上一支烟继续说,开始我对你们俩也有些怀疑,但听了肖云的哭诉我才知道是假的,是有人道听途说故意陷害你们。别说你和肖云没有那层关系,即使有,一个寡妇喜欢上一个家庭即将崩溃的男人也是正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是没有根据的胡乱猜疑……早在调查组没来之前,我就提前做好了工作,所以大家的评价才格外一致。但这评价却没有一丁点儿虚假,因为工作队所做工作在那儿摆着,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特别是你,为办猪场不计得失,不怕风险,甘愿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作抵押,这胸怀,这境界,就是不做工作,群众也会主动去说。

张凯若有所思,说,其实我们工作队下来是多余的,假如我们不来肖云的猪场照样能办起来,我们不就给她提供了贷款担保吗?支书说那可不一样,你们来就代表了政府,大家就觉得有了依靠,相信你们啊。张凯说那你呢,你是啥?就不能代表政府吗?支书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群众谁还听干部的呀,都各干各的事,各奔各的道,有时候你连人都见不到,别说组织他们开会办事了。除非你有钱能帮他们投资。有时候就是有钱也不一定有人买账。就像李贵,他就是新时期鲁迅笔下的阿Q,压根就没想往正道上走,谁有啥法?张凯感叹说,这扶贫本来就是村干部们的一项重要职责,我们就是不来你们也应该干好,我们来只不过给你们撑个腰、壮个胆。现在看农村的贫困不单是物质方面的,也和社会环境、干部作风、基层组织建设、管理方式手段,及群众的素质觉悟紧密相联,实际上是一种精神贫困。精神贫困比物质贫困更可怕。支书说谁说不是呢,现在农村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政府状态,给钱有好处就干,否则根本没人理你。人啊,这辈子说不定啥事都会遇到。说来说去还是事在人为,如果你不真心实意地为我们办事,我就是再做工作群众也不一定听。我还是相信好人得好报。张凯说,你对我留下来有啥看法?是不是还觉得与某个人有关?支书吐了一个烟圈,轻咳了一下,说,我正把不得你留下来呢,因为只有你才能真正带领大家脱贫,你真走了,肖云的猪场也很难维持。这时支书突然话题一转,问,听说你准备和嫂子离婚?张凯说你听谁说的?支书说,是肖云那天说事的时候说的。我觉得她的话可信,所以才答应帮你们。张凯说那谢谢你了,你可帮了大忙呢,要不然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支书说,肖云是真的喜欢你,要不我给你们搭个桥?张凯说,真投缘还用得着搭桥?她已经说了我不适合她,就别瞎操心了。支书说,其实像肖云这样的困难户缺的不是项目,而是男人,如果有个好男人领着,很快就能致富。张凯想了想说,要不把李贵介绍给她?支书说,拉到吧,李贵肯定没戏,除了你,我看肖云这辈子不会再嫁人了。

张凯把自己留队的想法向县领导作了回报,县领导对他的决定非常赞赏,表示完全同意,大力支持,说他为落实扶贫项目带了个好头,并准备对他进行通报表扬。

经过几个月不懈努力,肖云的猪终于出栏了。而且正赶上多年少有的好价钱,一下子就获利50多万,除去其它费用开支,纯盈利6万余元。肖云找张凯征求意见,想先把银行贷款还了,以解除张凯的担保风险。张凯说,银行贷款本金先不还,因为是贴息的,明年还可以再用一年。要想赚更多的钱就必须进一步加大投资,扩大养殖规模。今后用钱的地方可能会越来越多。那你的担保咋办?不能老连累你啊。张凯说,急啥,我又不走,也不急用钱,趁着价位好,你就大胆干吧!肖云便有些激动,说有你的大力支持,我还怕啥?张凯想起了李贵,问,李贵这阵子怎么样?肖云说好多了,知道学习了,也知道操心了,他已经基本掌握了相关防疫技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张凯说那就好,你俩的账算了没?肖云说算了,按照协议比例该给他12000,考虑以后还得继续用他,就多给了他2000,算是鼓励。张凯说,你想的真周到。问,你觉得他现在咋样?肖云说廷好呀。见张凯看着她一脸坏笑,说没敢再干违法的事儿吧!肖云便红了脸,说,还不是你惹的祸,要不是看到你先抱,他敢碰我?说着,眯着眼儿笑。笑着笑着,泪水就堆满了眼窝。

二十一

赵伟临走那天早上背着人去了肖云家,问肖云资金够不够,如不够他可以找人借贷,但利息有点高,月息1%。肖云知道他在玩心眼儿,说,谢谢你赵主任,资金已经够了,等需要的时候再和您联系。赵伟执意要给她那300元伙食结余,肖云不收,赵伟把钱朝地上一丢转身走了。

肖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让张凯知道,如果知道怕他们之间闹了别扭。可如果不说呢又觉得心里憋的慌。她不想无缘无故要这笔钱,于是她打电话问张凯咋办。

伙食结余?张凯立马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因为他太了解他这位助手了,刁、滑、虚伪,还有点自私。问,他平常每天给你多少菜金?见瞒不过,肖云只好把情况说了。安慰说,这件事你知道就算了,过去就过去了,现在他人也走了,就不要再计较了,如果传出去对你俩和整个单位影响都不好。张凯本来是要打电话找赵伟算账的,听肖云这么一说,就把手机放下了。安排肖云,把钱直接转给那位刚失去儿子的老太太吧,就说上边照顾她的。

正当张凯和村干部们计划为脱贫工作大干一场时,县委组织部下发通知,决定调张凯立即回城,另有安排。这一决定让张凯感到非常突然,从良心上讲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离开,因为事业才刚刚有了一个好的开端,还有许多事情正等待着他去帮助落实,这时候离开肯定会给脱贫工作带来很多不利因素,于是他给县委领导打电话,请求在下边再呆些日子,等扶贫工作大见成效后再回。县领导答复让他失望:按时报到,不得拖延。

张凯要回城的消息很快传开,一大早村委门口围了很多人,乡亲们拿了花生,粉皮,干菜,红薯片等土特产来到村委和张凯告别,张凯感觉眼睛发热,他望着乡亲们的哽咽着说,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照顾,其实是你们教会了我该怎样做官,怎样做人……

支书也来了,他拉着张凯的手恋恋不舍,说,看来这回真留不住你了,你还没走我这心就空了,不知道你走了以后,这工作上的事还找谁商量,说着眼睛便有些潮湿。张凯也有些激动,说我还在犹豫,并没有决定要走,还想和大家在一起。支书说,那怎么行呢,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官差不自由呢!以后有空了常回来看看,不然大伙会想你的……

这时从大门里颤颤巍巍走来一位老太太,手里提了一蓝柴鸡蛋,张凯忙迎上去,搀扶着说,大娘,您怎么也来了!老人说,听说你要走,想和你说说话,不来心里憋的慌。张凯说,您的身体也需要照顾,来了就是了,这鸡蛋还是留着您自己吃吧。老人嗔怪道:怎么?大娘鸡蛋里有毒?看不起大娘啊。张凯说不是的,您那么大年纪了,喂个鸡停不容易的。老人喘了口气,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喂3只鸡,从过了年开始下蛋我一个都没舍得吃,过去都让儿子带到新疆去了,现在儿子没了,不给你们给谁呢?这是真正的柴鸡蛋,一丁点儿饲料都没喂,在城里不一定能买得到的。

老太太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你就是不走我也打算送到伙上让你们改善生活的,人得知恩图报不是?以后什么时候想吃柴鸡蛋了就到大娘这儿来,大娘给你攒着。

此刻,张凯已是泪流满面。见张凯哭,大家也都跟着落泪起来,场面好像不是在送别,更像似发生了一场灾难。

李贵也来了,他穿了一双高腰胶鞋,鞋上还粘着猪粪,看样子刚从猪圈里出来,没来得及换。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凯,半天不说话。张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我如果走了,这养猪的事就全交给你了,你得向我保证一定和肖云搞好配合,不能耍滑藏奸。李贵嘴唇颤抖了一下,说真走吗?不走行不?

此刻,张凯思绪混乱,愁肠百结,如同坠入了云里雾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以便做出最后的抉择。于是,他没有吃饭,默默走出大院。

他没有去村北的养猪场,而是去了村西的麦田。

天旱了,大地干得要着火,有些麦子还没有熟透已经被风刮死了,裸露着一片片枯萎和青黄。他站在村边的田埂上,遥望沧桑阡陌中那金色的麦浪,觉得天高远,地苍茫。他想,此刻如果能飘来一朵云,下场透雨该多好。

这时他果然看到天边有一朵云,那云就像一团雾,呈灰白色。云下有几只高飞的风筝,还有燕子在近处盘旋低飞。他觉得这应该是下雨的前兆。

肖云来找他,问他打算咋办。张凯困惑,说我真的不想走,因为这里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做。

不走能行吗,你的天空在那边。肖云指了指远处的白云和风筝,这里只是你起飞的跑道。张凯苦笑,说,谁知道浮云还是祥云呢,我现在真感觉有些飘忽不定,不知道灵魂在哪。肖云不说话,许久才问:你真和她离了?张凯便撒谎说,真的,证已经领了,要不拿给你看看?肖云说,我不看。你和李贵现在怎么样啊?张凯问。肖云说,什么怎样?你为啥老把我往外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正经?

见肖云又要流泪,张凯忙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纸巾递过去。肖云没接,任凭泪水失意滑落。张凯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悄悄地保护我,上次不是你,说不定我早背上处分了。肖云说,处分也是因为我,是我不要脸,得陪你喝酒了!停了一下又说,你为啥不离我远点,老在我面前晃、晃的,晃得人心烦!张凯说,不说罢,当初是你拒绝我的呀!现在后悔了?肖云哭得更痛了,问,当初你办手续了吗?谁知道你能不能离掉!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随便插足,不是乘人之危吗?那我成什么人了?张凯说,就那也没挡了上边调查,你我都差点背上黑锅。肖云依然生气,说,你简直就是个木头人,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

白云远去了,风筝也已经飘落。张凯回头看肖云,见她满脸泪痕,胸前的衣衫浸湿一片。自言自语:是啊,我就是那只风筝和那朵浮云,虽然习惯了高处的尊贵,但却耐不住风霜的侵染,最终还是要回到大地上来…… 在某个特定的时空里,当大地渴得张嘴仰望天空的时候,那浮云有可能会变成雨向大地坠落,只有在那个时侯,云才算拥有了真正的价值,才会给大地带来福音。但多数时候她只能是一道风景,一种摆设,有时还不自觉地阻挡了阳光,让大地出现短暂的昏暗…… 眼下大地干渴,正是需要雨润的时候,作为一朵云怎么能轻易离开呢…… 扶贫应该是一场雨,而决不是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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