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煦
豁子哥走出村子时夜幕已经降临,有雾霭在眼前飘荡,空洞而迷茫。
豁子哥要去远处的红薯地。红薯刚出土,还没来得及收,一窝窝牛蛋样裸露在地沟里。紧靠红薯地是一片豆子。豆子已经割完,留下满地枯叶和豆茬子。
下午太阳落山时,豁子哥看到西边天幕下有炊烟升起。那时他正在村边和一群年轻媳妇头子摘棉花。豁子哥,咋老跟着俺娘们儿干活呀,害得我们撒泡尿还得朝坟地跑。一位喊嫂子的人说。是呀,老跟女人在一起,想吃奶还是看稀奇?另一位嫂子接茬。豁子哥红了脸,把头使劲往花棵里钻。豁子哥没媳妇,但他能感觉到女人身上那些个撩人的气息。
哎,豁子哥,听接生婆说你刚生下来是个二妮子(两性人),真的假的?一位比豁子哥年龄稍大的女人说。有人觉得动嘴不过瘾,提议说,咱把豁子哥的裤子扒下来看看行不行?说着果真有人朝豁子哥这边走过来。豁子哥感觉难堪,同时也有些害怕,慌忙逃离了。
有个女人从花棵里探出头,扫一眼豁子哥离去的背影,说,逗人家老实人干啥,看把人家吓的!
女人叫翠花,是个寡妇,和豁子哥住隔墙邻居,豁子哥觉得女人可怜,便经常越墙过去帮她挑水劈柴,一来二去便有了想法。
豁子哥回到地头,看到天边有一缕炊烟冉冉升起。炊烟下有火苗在窜,光闪闪红彤彤的。他知道那是队长二孬和民兵连长三歪,正在那里烧红薯。下午出工时,他本来也想去那里干活的,没想到被二孬拦下了。
豁子哥是个早产儿。刚出生时还没鞋子大,接生婆吓一跳,哎呀妈吔!咋生只兔羔子唉!忙瞅私处,见那里平平坦坦,心想,坏了,别是二妮子啊。用手一摸,见有个烟蒂样的小东西从阴囊上滚落下来,接生婆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喘息未定的母亲说,以为是个二妮子呢,原来不是,带把儿的!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嘴不太美。说着托起婴儿来让母亲看。母亲见豁子哥嘴上有道缝,如同一个敞开的门洞,觉得就是将来操大了也是个累赘,便和男人商量着想及早送人。豁子哥好像知道自己的凄惨命运,不哭也不闹,在那咧嘴笑。仿佛在说,看到没?俺会笑!见他乖巧,男人有些不舍了,于是就留下了。豁子哥15岁的时候父母先后离世,剩下豁子哥独自过活。所以,村里人都说豁子哥命大克人,把父母给克死了。
或许是先天不足吧,豁子哥自小就身子瘦弱,像一株被掐了头的玉米,腰杆一直没廷起来,到了十七大八了看上去仍比正常人矮一截。走路一晃一晃地,仿佛一阵儿风就能把人吹倒。因身单力薄干不得重活,和他同龄的男人大都加入了突击队,每个工日挣十分,他却只能享受女社员的待遇,挣八分。为此队长二孬在派活时只好让他和一帮妇女混在一起,算是同工同酬。对此豁子哥很沮丧,也很不满,觉得那是对他的羞辱歧视。眼下队里的主要农活是收红薯,收红薯属重体力活,得用一种叫抓钩的农具用力锛才能把红薯从地下挖出来,一般都要男劳力干。那天派活时豁子哥要求二孬带上他,因为他知道二孬三歪他们要在这个时候烧红薯,想跟着沾沾光,再者,也想体会一下男子汉的尊严。但二孬却看着他笑了笑,说红薯地那边人够了,你还是留下拾花吧!豁子哥感觉委屈,知道拾花是女人的活,却不得不听从安排。
豁子哥虽然体力不行,但有文化,念过私塾,知道前三皇后武帝。据一位算卦先生说,本来是做宰相的料,就因为嘴巴不严让运气跑了,才最终落了个二等社员。就在他眺望那缕炊烟的时候,心里却充满了对二孬和三歪的强烈不满,觉得俩家伙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把着不让进突击队,一个挡着不让当民兵,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三歪是副队长兼民兵连长,平常和二孬关系不错。那天豁子哥找他时他正在吃饭,豁子哥说,俺想当民兵。三歪抿嘴笑了笑,说行啊,给你支枪背得动不?豁子哥说背得动,谁说背不动?三歪将最后一口茶一仰脖喝了,抹了一下嘴说,会喊口令不?豁子哥不明白,说啥口令?就是领头的喊一——,二——,三——,四!你也跟着喊。豁子哥说会,咋不会呢。那你喊个试试?豁子哥没喊,他知道嘴不兜风,喊不清,是对方在故意作弄他。但心里却窝火:不让干明说,干吗捉弄人呢?不就嫌俺嘴豁嘛!三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不是不让你参加,是怕你身子吃不消,训练时一口气跑十几里,你跟得上?为响应全民皆兵的号召,那时想乡里县里每年都开展民兵训练,能跟着参加训练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豁子哥说能,咋不能呢。三歪说那好,明天你跟我在场里跑几圈试试,如果10分钟不掉队,就收你。豁子哥不免有些怯场,觉得三歪有意耍他,心里更加不满。哼,我不信你能挡老子一辈子!
豁子哥之所以积极要求进步主要因为翠花。他想让翠花嫁给他,可翠花却一直犹豫不决。不决原因主要是嫌他个头矮,不像个男子汉。为了显示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概,豁子哥一直把加入突击队和民兵连作为自己的崇高目标,总想干出些像样的事儿让翠花看看。但除了收种犁耙扬场放磙,农村的确没啥大事可干。因身体原因,这些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又往往轮不到他。为此他感到自卑而又苦恼,只好无精打采地在那里唉声叹气。他对翠花说,其实我啥都能干,只是他们不让干。翠花说,你不是有文化吗,咋不想法利用呢?翠花意思是提醒他当个教师或会记什么的。但豁子哥却把事情想歪了,打起了另外的主意。
二孬不让豁子哥进突击队并不单单因为体质问题,更主要的是他也想打翠花的主意。翠花虽然是个寡妇,但人却长得花儿似的,三十多了看上去却像二十来岁,早在丈夫没走之前二孬就时不时想接近她,无奈翠花誓死不从。后来见她与豁子哥往来密切,可怜又可笑,心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蛋,不折腾死人才怪哩!因为自己是队长,有老婆,他没敢和豁子哥争,觉得和一个残疾人争女人传出去让人笑话,便主动放弃了。但憋在胸口的那股怨气却一直出不来,所以就故意把着豁子哥,不让他加入突击队。
炊烟像龙卷风向高空蔓延,豁子哥看着炊烟眯眯地笑。呵呵,呵呵呵!你们吃?吃个屌!这样想着,就看见太阳扑腾一下坠下了山,大路上出现了归家的牲畜和人群。
每当秋收的时候,地里就会升起一股股炊烟——烧毛豆或烤红薯。用现在人的说法就叫野炊。就地挖个坑,将事先选好的红薯或毛豆棚在上边,然后在下边大火焚烧,等食物差不多快熟时,将食物一股脑儿投进灰堆,上边封土,利用灰堆里的余火将食物闷熟。几个小时之后再扒出来吃,那味道,绝非现在街市里的烧烤可比!二孬三歪这时候烧红薯,肯定是想在那里闷一夜,等第二天干活累的时候再扒出来吃。想得美,我让你们吃不成!
豁子哥走进了红薯地。追着豆叶燃烧后的草灰味儿,他找到了那个湿土堆。走过去,将土扒开。一股刺鼻的香味儿直往他鼻孔里钻。他耸耸鼻子,深吸一口,迅速将红薯取出用袋子装了。然后就势蹲在坑上,将肚子里预存的残渣废水排泄一空,埋好,尽量让土堆恢复原样。
担心烧好的红薯被偷,没吃早饭二孬就让三歪去地里查看。三歪见土堆还原样封着,心中窃喜:何不趁大伙没来,自己先吃饱再说?这样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就在这时,感觉手被一团黏液粘住了。心想,坏了,遇上地雷了,红薯肯定被谁挖走了……
当他抖着手回村报告给二孬时,二孬气得脸都青了,真他妈胆大,敢找老子的麻烦!三歪说,肯定是有人对你我不满,破坏呢!于是当即决定召开大会,发动大家检举揭发。随后天天在大喇叭里吆喝,要作案人限期投案自首,否则将绳之以法。一时间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二孬愁眉不展,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找到那个和自己作对的人。这天他对豁子哥说,别去拾花了,跟我去突击队吧!豁子哥喜出望外,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心想,这回看翠花还咋说!快收工的时候,二孬把豁子哥叫到了跟前,指着地上的灰坑说,都说你有文化,能掐会算,能不能帮我琢磨一下这事谁干的?豁子哥打个激灵,心想,敢情让参加突击队是为这个啊。但马上镇定了,说,那是糊弄人的,别听他们瞎说。二孬说,如果你能算出来这个人是谁我就让你加入突击队!豁子哥狡黠地笑了笑,说让俺说实话还是说瞎话?二孬说当然实话。豁子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俗话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破,依我看这应该是和你最好,离你最近的人干的。能告诉谁不?天机不可道破。其实豁子哥是想把疑点往三歪身上扯,没想到二孬听后摇了摇头,激将说,说不定就是你,不然咋不说实话呢!豁子哥脸煞白,说这玩笑开不得!说完急忙找借口溜了。
二孬之所以为几块红薯造这么大声势,主要是想杀鸡给猴看,矛头当然是对着翠花的。他想让翠花看看他这个生产队长到底哪点配不上她,以便让那些企图和他作对的人及早臣服和收敛。最终,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到了翠花和豁子哥身上。
豁子哥虽然嘴巴有缺陷,但人缘好,有文化,平常谁家有了写写算算的事都请他帮忙。也许正因为这才赢得了翠花的好感。偷红薯的事,开始谁也没有往他身上猜。
就在二孬三歪为破案之事抓耳挠腮时,邻村的队长突然来找,说偷红薯的人抓到了。二孬惊得差点跳起来,说人呢?在哪?三歪说怪不得我们查不到,原来是你们那边的人干的呀!来人辩解,说哪啊,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翠花的寡妇?二孬说有哇。来人说就是她。完了就把有关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那天豁子哥从地里回来直接把红薯送到了翠花手里,翠花怕暴露又连夜送到了邻村的亲戚家。后来有人在亲戚家粪堆上发现了红薯皮,因为红薯刚下来,还没分到个人,红薯皮哪来的?就怀疑是偷的,结果很快被举报了。亲戚架不住追查,就把翠花拱了出来。
二孬听完心中一阵窃喜,对那个真正和他作对的人已经猜出了八九,对三歪说,去,把翠花找来!
翠花被关起来审了两天,但只承认红薯是自己偷的,拒不承认背后有人唆使。二孬本来只是想通过她引蛇出洞,好让她及早与豁子哥断绝往来,但没想到翠花那么强硬,拒不臣服。这倒让二孬骑虎难下了。
自打那天被二孬敲打之后,豁子哥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担心事情败露,如果败露不仅自己丢人,翠花也得跟着赔罪。虽然报复的畅快感有时候让他心存侥幸,但二孬那句话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能感觉到二孬和三歪被捉弄后的那种气愤和郁闷。他会怀疑到自己吗?后听说翠花被抓,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担心翠花扛不住,会把自己供出来。如果查到自己头上咋办?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想来想去觉得罪过全在自己,是自己一时冲动才惹下了这天大麻烦,他知道翠花拒不交代是在暗中保他,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心里难受。他知道二孬不查个水落石出是决不会罢休的。自己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让女人顶罪呢?他决定投案。找到二孬说,活是我干的,把人放了吧! 二孬冷笑,就知道你要来的!问,为啥要和我作对?豁子哥不怯不颤,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因为你不让俺进突击队!二孬感觉可笑,就为这?对,就为这。二孬说,我希望你说实话,说实话可免受皮肉之苦。二孬是想让豁子哥承认与翠花的关系。但豁子哥却一股犟劲,说,该杀杀,该刮刮,随你们便!见他嘴硬,三歪火了,照脸就是一巴掌。说本来可怜你准备放过你的,没想到你还嘴硬!二孬拦住说,先别打,让他好好想想。完了把三歪叫到一边说,你看这事咋办?三歪说咋办啥,送局子里呗!二孬犹豫,说,又不是杀人放火,就这点屁事,值得?那你说咋办!二孬说,豁子哥虽然可恨,但毕竟属于残疾人行列,不能把他和正常人一样看待,你看他,弱不禁风,搞不好会出人命的!三歪说,不把他拿下,这队长还咋当,以后谁还服咱!二孬说,依我看你带他在村子里游一圈,象征性地办他个丢人,让大家知道我们把人找到了,给自己抹个面子,就算了。三歪说,他那么整咱,你咋还护着他呢?二孬说,你不了解,其实豁子哥并不是跟咱有仇,而是因为女人。见三歪疑惑,在耳边小声说,他跟翠花好!三歪忙点头,说好,那就这样。
三歪压着豁子哥在村里走,后边稀稀拉拉跟了一群孩子,走着走着感觉后边好像没了动静,回头问,人呢?其中一个大点孩子说,咋?俺不是人吗?
正说着见翠花迎面走来,豁子有些羞愧,正想说对不起,被翠花截住了:啥都别说了,明天俺就跟你去公社领证,这辈子跟定你了!豁子哥没说话,脸却红成了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