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煦
1
老穆被送进病房时,那优美的旋律还在耳边回响: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当时他正和一帮娘们在树下跳舞,跳着跳着头一歪倒在了地上,醒来便躺在了这间布满各种监测仪器,被称作“重症监护室”的屋子里。此刻他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医院已经下达病危通知,要家人做好后事准备。
从检查结果和医生的眼神里,穆岚知道父亲在劫难逃。但她不想让老爸最后的光景留在医院,想在断气之前把他弄回家,叶落归根嘛!
爸,咱走吧?穆岚趴在耳边和老穆商量。
你的卡呢,只顾自己!桂花埋怨,冲老穆发火。桂花是老穆的老伴,患有高血压和轻度强迫症。
这时老穆的魂已不在病房,而是去了别处。去哪儿了呢?那地方好像有水,镜子般明亮。不,还有树。有杨树,柳树。那是30年前他和一帮年轻人湖滨绿化时栽的,现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一棵棵卫士样挺立在那里。紧靠湖滨是座公园,里面聚着一帮老人,下棋的,听戏的,闲扯的,形形色色。老穆也喜欢去那里。春天去看花红柳绿,秋天去看落叶纷飞。一片片苍叶小鸟般,忽地,毫无缘由的就从树上跌落下来,然后在风的驱赶下踉跄迅跑。
于是,老穆就跟随叶子到了一个去处。这地方老穆熟悉,许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工作生活的。那时,他是公司经理,掌管着百十号人吃喝拉撒。那时还是大集体,他总习惯把一件漂白衬衫束扎在腰里,从初春一直穿到深秋。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梦,在一处大街上,遇到一条疯狗,那狗扑上去就对他撕咬。他慌不择路,急忙躲进一条巷子。结果那巷子却是一条死胡同。
他被吓出一身汗。醒来之后企业便开始了改制,由原来的公有制变成了私有制,老穆所在的公司和当时其他国营集体企业一样,实行了租赁拍卖。于是一夜间,公司化整为零了。
面对绝尘而去的时代列车,老穆像是不小心被突然甩了下来。也像是一次赛跑,他本来跑在前头,很有光明前程的,结果突然来了个向后转,他由队头变成了队尾。于是,在一种万般无奈怅然若失的心境下,此后老穆的生活一落千丈,就像随风飘失的落叶,虽然仍在绝望地挣扎,但离母体似乎越来越远,最终一蹶不振,到了生命的尽头。
老穆究竟遇到了哪些困惑不幸呢?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先是在公司解体时突然被告,说他借改革之名硬把一个社会闲人弄进公司,使其摇身一变成了固定工。尽管后来随着企业改制的到来上级对此事并没有深究,但在老穆的心里却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疤痕,觉得这些年干得不值,临了还背了一口黑锅。告状信究竟是谁写的呢?老穆为此愁肠百结,常常暗自伤心落泪。
接下来的变故更让老穆猝不及防,先是女儿穆岚的婚姻家庭发生了解体,接着是老伴桂花因参加传销被骗,白白扔掉一笔钱不说,还差点儿坐监。再就是过去他最信赖的小舅子,有一天突然找他借钱,说是办厂子急需流动资金,开口要10万,答应三个月后连本带利一块儿归还。老穆二话没说就把仅有的5万元借给了他。没想到小舅子一去不返,再没了踪影。后来才知道因参与赌博,小舅子早已是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下只好拿了他的钱远走高飞了。
这还不算,最让老穆痛苦不堪的是突然间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发痒,咋治都不灵,进而导致神情沮丧,身心疲惫。
这时老穆看到一个熟悉的景象,几间破旧不堪的筒子房摆放在一处深井般的院子里,路边堆满了锅碗瓢盆,还有铁丝农具什么的。至今他依然记得那天离开公司时的悲壮情景。记得那是个炎热夏季,天阴着,沉闷雷声在远处此起彼伏。就在这天,他召集公司经理们开了最后一次会,郑重宣布:公司倒闭,从今天起大家就不要再来了,回去自谋职业自找门路…… 说完,挟起桌上那个黑色公文包,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一帮下属鱼贯而出,默默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支送葬队伍。穆经理,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咋办呀。有人拦住他。他无言以对,眼眶里似有虫子爬。他向大家挥挥手,说,实在是无能为力啊,散了吧!说完疾步走出了大门。他听到背后一片唏嘘:我们辛苦几十年的劳动成果难道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他知道那些人和自己一样,也在伤心落泪。
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那间办公室。那是他曾经发号施令的地方。在公司解体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对那里充满着希冀与幻想。他喜欢墙上挂的各种报表,还有那个笨拙的报架。喜欢那张老式三斗桌,还有桌后那把老藤椅。这时他看到了桌上那台手摇电话还有那本刚翻了一半的台历,时间停留在1991年6月22日。
2
改革的阵痛让老穆未老先衰,毛发渐渐稀疏,咋看活像毛鸡蛋。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得的,只记得在一个秋叶飘零的日子里,他一改往日的午休习惯,恍恍惚惚来到了街上。为啥要上街?他说不清,总觉着有一种惆怅和愤懑在胸间作乱。
在一处划着斑马线的地方,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灯柱里的小人儿。见那小人儿猴屁股样全身猩红,有些心烦,咋老遇红灯呢?是自己眼花还是那根神经出了毛病?就在这时,他突觉身上那个叫“大腿根儿”的地方有些不适,像有虫子爬,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了过去。
谁知一抓坏事了,那痒竟像电流一样迅速在全身铺开,惹得前胸、后背、腰窝、脐周到处都像有蚊虫叮咬,并爆出一片片红疙瘩。直到这时老穆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把衬衣束扎在腰里并非是一件好事,这对随时需要抓痒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沉重负担。
老穆回到家里,进门就把衣服脱了,窝在沙发里打滚,啊——痒!恨不能拿刀把肉剜了。桂花从里屋走过来问咋了。老穆说痒,说着褪下裤子让桂花看。桂花瞅了一眼,惊呆:哎呦我的妈!你那咋像骚疮哎,是不是背着我干啥坏事了?老穆争辩,我都一把年纪了能干啥坏事?
桂花阴着脸乜眼笑,没干坏事裆咋烂了?其他地方痒不?老穆说都痒。说着翻身让桂花看后背。桂花看后背也有很多疙瘩和抓痕,态度似乎缓和了些,说,还不起来去医院!
坐诊医生很年轻,看样也就30来岁。他把老穆领进一个用帐子隔离的小房间,认真看了原发病灶大腿根儿。问,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痒,还是持续痒?老穆说一阵儿一阵儿的,难受死了!桂花问:不会是骚疮吧!有人笑。老穆羞恼,说嘴咋那么贱呢!医生问老穆多大年纪了,桂花抢答:62,退休了。老穆翻了她一眼,你嘴真贱。咋了?我说错了吗?桂花争辩。老穆说,问多大就说多大,跟退休有啥关系呢,强迫症!桂花这才想起来,老穆烦说退休,说退休就好像一个人被判了死刑。医生给老穆开了药,说先吃吃看,不行了再来。老穆磨叽着不想走,问,我这是啥病,咋会越挠越痒呢?医生说,总的看是上了年纪,免疫力下降。但也可能是对某种东西过敏。还有就是精神方面的原因。老穆有点不敢相信,你说我有精神病?见他误会,医生便耐心解释,说大爷,并不是说皮肤发痒就是精神病,而是说与精神因素有关。老穆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到底是精神病还是皮肤病?见一时说不明白,医生只好化繁为简,说皮肤病属疑难杂症,不是单一因素,很可能与身体的某些脏器功能失调有关。桂花担心,问,传染不?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强迫症!老穆用眼剜她。转而问医生,好治不?医生说摇头说,就是治好了也容易复发。
老穆的烦躁不安不光因为身上痒,还有老伴桂花的强迫症。老伴的强迫症是那年被弟媳拉进传销组织扔进一笔钱血本无归后得的。这种病表面看和正常人没多大区别,就是固执。明知不可为的事偏要去为之。不自信,老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待周围。比如说洗碗,我们一般都洗一两遍,觉得干净就行了。可她不行,老感觉不干净,非要冲它个三遍五遍十遍八遍不可。还有拖地。哪怕你刚刚拖过,她仍然不放心,觉得没拖净,非得自己再重新拖两遍不可。冲马桶也是,一遍不行,非得冲个两三遍才行。造成家里的水费吨位一个劲上升,回头还跟人家收水费的人争吵,说人家抄错了表。外出锁门,明明看到她锁好了,但她老感觉没锁好,走出好远还非要再回来看看。电脑打字本来是年轻人的事,可她非要学,每天把着电脑在那猫爪老鼠似的敲,结果没等学会,就把电脑捣鼓坏了。女儿说她,摸啥啥坏。
3
老穆把医生开的药按时吃了,穆岚听说他病了,过来看他。自从女婿亚光有了外遇后,穆岚经常隔三岔五来家哭诉,老穆看见就烦。问,你和亚光到底咋回事?穆岚说离了。离了?那么草率?好不容易成个家说离就离了?穆岚说不离咋办?他整天跟那个妖精鬼混。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其实老穆的气并不全在女儿和女婿身上,他觉得女儿女婿当初都是好孩子,小时候都很听话。现在之所以突然变了,主要还是受了社会风气的熏染。如果不是公司解体,如果他这个公司经理不提前下岗,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每月的工资仅够顾嘴和保命,女婿亚光他敢不听话,敢胡来吗?都是他妈的金钱惹的祸!
当初提亲的时候我就不愿意,你们非逼我嫁他,现在知道了吧!穆岚埋怨。
老穆说,男人爱冲动,一时犯糊涂难免,要原谅他,给个改过机会,咋能动不动就离呢。穆岚说我的事不要你管,当初不是你硬逼我,咋会有今天?老穆说事在人为,当初我和你妈也磕磕碰碰的,现在不照样过来了?桂花说,咋老和过去比,这本身就是亚光的错。我和你过了一辈子不假,但那是为了孩子,不然的话,早掰了!
老穆被呛得瞪眼,他觉得这时候老伴应该和自己站在一起,不该 当着女儿的面说出那种火上浇油缺心眼儿的话。于是一股无名内火很快窜上来,他气愤地指着老伴和女儿说,都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们!穆岚就收拾东西抹着眼泪走了。
桂花气不过,说女儿刚离婚,已经够苦了,你非但不安慰,还挤赶她,发哪门子神经?说完追着女儿去了。
送女儿回来,见老穆痒得床上打滚,装着没看见,故意不理他。啊——痒!快帮我挠啊!老穆乞求。桂花说活该!痒死你!说着掀开衣衫问,哪里痒?老穆着急道:浑身都痒,快挠啊!
说来奇怪,这痒就像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快,当皮肤再次恢复平静的时候老穆依然是怨天尤人。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你说好好一个家咋说散就散了呢!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日子那么艰难,也吵过闹过,可谁都没往离婚方面想,日子不照样过了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福不会享!桂花说那是啥年代?那时候离婚是丢人的事儿,现在呢?不能过就散,谁还拿家当个事儿!
这时老穆的手机响了,是老魏打来的。老魏告诉他儿子要结婚,请他喝喜酒,并把时间地点说了。老穆苦着脸,一边抓挠一边应,好,好,一一,一定去。痒成这样,还想喝酒?桂花在一旁提醒。老穆说,不喝酒总得把礼送到吧!
老魏是老穆的同事,当初老穆当经理的时候他是公司二把手,和老穆一样也是公司解体时下的岗。或许是臭味儿相投吧,下岗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没事的时候常相约到龙湖岸边下棋。老魏过去虽然在职位上比老穆低,但棋却下得好,这些年,除非他有意谦让,老穆几乎没赢过。也许是有自知之明吧,每次两人从不多下,最多三盘。而这三盘中老魏必须给点面子,让老穆一盘,否则就只下一盘,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所以凡看过他俩下棋的人都知道,结局一定是三打两胜。这对老魏倒没啥,因为当初在位时他就是老穆的手下,俯首帖耳已成习惯。但对一直占惯了上风的老穆来说,却像妓女挨打,满腹委屈又无处申诉。我怎么就下不过他呢?他常这样扪心自问。
这是县城新区,老穆按照老魏给的地址一路走来。远远地看到一座楼,门厅两边挂着两个红灯笼,门楣上横着一招牌:怡红苑。老穆觉得像妓院,迟疑了一下,忙掏出手机问老魏,你在哪?老魏说我在酒店啊,你来没?哪个酒店?咋找不到呢!老魏说怡红苑,我不告诉你了吗?老穆说,我看像妓院,不敢进。这边说着,就见老魏从酒店大门里走了出来,见老穆在对面发愣,忙摆手:在这儿!
走进大门,迎面是接待大厅。大厅里灯火辉煌,人流熙攘,服务员在忙着上菜。老魏把他领到一处桌椅旁,向已经在座的几位客人介绍:这是穆经理,是当初咱们土产公司的老领导。大家忙站起来和老穆握手。其中几个老穆依稀认得,是当初公司下属的门店经理。也许被岁月折磨太久了,如今一个个像干姜,说话也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几句寒暄过后大家就缄默起来。为消磨时间,老穆抓一把瓜子无聊地嗑着。其实他不想嗑瓜子,想唠嗑,但没有一个人主动理他。于是便生出一种悲哀来,觉得眼下人目光太短浅了,绝不像先前在公司的时候。那时伙计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尽的嗑。可眼下人与人之间好像隔了一道墙,谁也不想主动扒开。咋都变冷漠了呢?想着自己当初在位的时候,哪个门店经理见了不是点头哈腰,一呼百应的。现在可好,一个个脸绷得像拉屎!他感觉浑身燥热,索性把外罩脱了。大家见他还是几十年前当经理时那身装束,白衬衣,蓝裤子,说穆经理还是老传统啊,难得难得。老穆不说话,只顾嗑瓜子。
就在这时,一个红光满面的人在老魏引领下朝这边走来。他来到桌前向大家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越过众人径直走到了老穆跟前,一把拽住老穆的手说,老领导,还认识我吗?老穆愣了一下,仔细瞧觉得有些面熟,你是——?那人自我介绍,我姓李,你忘了,30年前?小李?老穆在记忆里用力搜寻,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时老魏过来提醒,李大伟,公司采购员,想起来没?
啊哦,知道了!老穆拍了一下脑门,但脸上却掠过一道阴影,问,你现在在哪?李大伟回头朝前台指了指,这饭店就是咱的,以后有用得着老弟地方言一声,别忘了,我是您的兵呢!老魏忙插话,说穆经理可能不知道,现在大伟可是咱县的名人啊,手里光固定资产就上千万。李大伟谦虚说,假的假的,那是别人瞎吹,不过三四百万是有的。大家一阵唏嘘,说那么多钱咋花呀。李大伟说,钱多也是累赘,我觉着还不如过去呢。过去没钱啥都不想,一心想着工作。现在呢,钱多了啥心都得操,防火、防水、防贼、防骗,还得防黑道,能把人累死!老魏说,只要有钱赚,累死也值得。你们先坐,我领大伟去那边走走,那边也有认识的朋友。大伟又拉起老穆的手握了握,说等会儿我来给老领导敬酒。
望着李大伟远去的背影,老穆有些失魂落魄:这个老魏,也不事先说一声,咋选在这儿呢!知道是这儿也不来!他想走不敢走,想坐又怕待会儿李大伟真过来敬酒,便端起杯子佯装喝水愣在了那里。但耳边却一直回响着李大伟的话:别忘了,我是您的兵呢。这话啥意思呢?无非是想在自己面前摆摆谱:怎么样?我现在比你混得好吧!这样想着身上便痒了起来。
不知道为啥,近几年老穆怕见过去的熟人,特别是后来比自己混得好的。一见他心里就会发堵,进而生出一种郁闷。这时他想起了30年前的那个李大伟,那时他刚当公司经理不久,由于前任经理的任职年限即将到站,导致公司在后期经营管理上出现很多漏洞。最突出的就是在商品采购、调运、管护等环节监控把关不严,一些采购员和门店经理乘机虚报冒领或监守自盗,造成利润下降费用增加,经济效益迅速下滑。他知道这是经理在借机揽财,故意向职工买好,但却不能捅破。因为那时他和老魏都还是公司副经理,都在眼巴巴瞅着这即将到来的经理位置,他不能引火烧身,否则就会因小失大。
老穆终于如愿以偿接了班。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是为前任经理擦屁股。上任第二天他便召集采购员和门店经理开会,宣布三条纪律:一,今后凡采购员出差必须事先经公司领导批准,且必须按公司规定的采购路线和计划执行,不得擅自更改。二,所有采购员和门店经理一律实行费用包干,并与采购质量和经济效益挂钩,定期考核,多劳多得;超标自补,节约归己。三,建立举报监督机制,对虚报冒领者一经发现立即开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伟被人举报了,后经调查情况属实。事发后李大伟掂着礼找老穆,表示愿意把多报款项如数退回,恳求公司留碗饭吃。老穆问李大伟,你为啥要这么做?李大伟眼里便噙了泪,说我爱人得了风湿性关节炎,疼得不能动弹,花了很多钱,我没法啊。老穆虽然也有些同情,但由于涉及到公司管理和自己的威望,他不能带头破坏规章制度,最后还是硬着手脖停发了李大伟的工资,让他限期离岗。对此李大伟虽心怀不满,但又无可奈何。老穆本打算先让他临时回避一下,以便给自己个台阶下,等过一段再把他重新安排了。但没想到几个月后,当他派人找李大伟上班的时候,李大伟已被邻县一个生产资料公司聘走了。企业改制后李大伟承包了当地一个门市部,那几年由于农村刚分地,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生产资料市场异常火爆,短短几年李大伟就发了。李大伟拿赚的钱在当地办了一家复合肥厂,利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生产资料市场萎缩后他又将目光瞄向了餐饮业,先后在县城开了几家连锁店,生意依然红火……
世事难测,如今正应了古人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不是公司突然倒闭,如果不允许个人单干,他觉得像李大伟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趾高气扬,更不会让自己羞愧难堪。在此之前他对李大伟虽耳有所闻,但并不知道他事业会干得这么大。为此他有些妒忌,也有些尴尬。觉得眼下自己处处不胜人,干啥啥不顺,好像倒霉事儿都让他这个昔日经理摊上了。他不想喝李大伟敬的酒,也不想见老魏。他烦老魏像个叭儿狗似的跟在李大伟身后,所以只好选择离开。他放下杯子,毫不犹豫地朝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把手背在身后,隔着衬衣不住地抓挠。
4
老穆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里,突觉下身有些发胀,急忙拐进了厕所。
你要干啥?马桶上蹲着桂花,怕老穆不注意把尿浇头上,冷不丁来了那么一句。
老穆吓了一跳,干吗不开灯呢,快点!
桂花提了裤子,说上个厕所也捣乱!大白天开灯,费电!
老穆朝马桶哗哗放水,问桂花做饭没。桂花诧异,说你不是喝酒去了吗,咋回恁快?老穆找借口,你不说不让喝吗?桂花说酒可以不喝,没说不让吃饭啊,又跟谁怄气了吧!老穆就把遇到李大伟的事儿说了。桂花说他是他,你是你,喜宴又不是他请的,你跟人家怄哪门子气?老穆说你知道个屁,当初是我把他从公司撵走的,现在他本事大了,故意刺挠我。桂花说成天疑神疑鬼,累不累?
其实老穆烦李大伟并不仅仅因为妒忌自卑,更主要的是因为当初那封告状信。平心而论,当初老穆在当经理期间并没有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之所以成为“被告”完全是因为头上的事儿。尽管告状信所说基本都是事实,但有一点却让老穆非常委屈,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那就是用公款给“闲人”添置乐器的事儿。这时他想起了和“闲人”的那段不寻常交往。
揭发信所说闲人实际是个理发师。是公司为方便职工生活特意聘请的。这在当时的机关企事业单位非常普遍。不巧的是这个理发师不仅会理发,还会吹笛子。那天,有人把他推荐给老穆时,老穆起初并没有打算要他,嫌他要价太高。理发师并不介意,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要不我给您吹支曲子吧!说完就拿出笛子呜哩哇啦吹起来。
理发师吹的是《牧民新歌》,是当时街上喇叭里经常播放的。 这一吹就把老穆吹兴了,吹晕了,也吹醉了。那声音,那节奏,那意境,几乎和喇叭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以致曲子结束了老穆还沉浸在优美的旋律里。当理发师问他咋样时,他如梦初醒,连说好,好。暗忖,一个剃头匠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咋不进剧团呢?于是,在一种奇异心态支配下,立马与其签了理发合同,嘱咐,以后来理发别忘带笛子。
老穆为啥对吹笛子的人一见钟情呢?说起来像谜一样。没参加工作前老穆也和理发师一样喜欢音乐,并且偏爱笛子。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从拨浪鼓挑儿上得到过一支。可还没等他找准音节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骂他不务正业,把笛子劈开送进了灶膛。为此他心疼几天。后来每每想起就指头发麻舌尖发痒。那时喇叭里经常播放简广易的笛子曲,得空老穆就支棱着耳朵听,常听得情思悠悠心潮澎湃。后来成家立业了,但对笛子的酷爱仍有增无减,在倾听收音机的同时,也曾悄悄买过一支,空闲时就拿出来呜哩哇啦练。但由于错过了学艺的最佳时期,舌尖指头都显得笨拙,吹起来声音直直的,像驴叫,吓得女儿穆岚哇哇大哭,桂花一气把笛子扔了。打那以后老穆便彻底打消了吹笛子的念头。当时听理发师这么一吹,便又激发了对艺术的向往:一定得想法把人留下,这么有才的人到哪儿去找!后来他问理发师,你这笛子是从哪里买的?咋那么好听呢?理发师一脸沮丧,说这只是一支普通笛子,如果是特制的效果更好。咋不买支特制的呢?买不起啊,眼下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老穆便心生同情,说等哪天我帮你买一支。
此间,县剧团曾有人找理发师要他过去做伴奏,但待遇低,并且没有保障。老穆听说后便有些担忧,他把理发师叫到跟前问,你答应去剧团了?理发师说还没想好,哪里待遇好在哪里干。老穆便摊牌说,别去了,等过些日子我把你转成固定工,跟着我咋样?理发师不敢相信,说真的假的?老穆说真的,只要你真心干,我保证你有吃有穿,到时候还可以养老。理发师眼睛一亮,说那好,听您安排!此后,老穆便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千方百计为理发师落实待遇。那时企业正处在改革开放初期,提倡厂长经理负责制,老穆和当时其他许多经理们一样,奉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想方设法把权力发挥到极致。为帮理发师买支像样的笛子,他让理发师找了一张发票,大笔一挥就给报了。那时市面上最好的笛子是铜管的,每只要60多元,相当于一般职工两个月薪水,一般人根本买不起。而老穆一挥手就给报了100多元,相当于理发师三个月工资,感动得理发师差点没落下泪来。
后来老穆根据当时的用工制度,果真把理发师由临时工转成了固定工,除理发外,和其他员工一样享受公司的一切福利待遇。这样就彻底解除了理发师的后顾之忧。对此理发师感动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这辈子能遇上老穆这样的贵人。于是对老穆更加死心塌地,并千方百计报答知遇之恩。对此下边有很多议论猜测,有说理发师是老穆的亲戚,也有说是他的昔日同学。可惜后来由于企业改制,理发师不得不挥手告别。临走那天他找到老穆说,我打算出去打工,这辈子不知道能否再见面。老穆神情沮丧,说去吧,就凭你对事业对艺术的执着,走到哪都会有知音的。理发师说,为了我,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心里不安呢。老穆说没事,这不能怪你,是社会发展到了这步,知音难觅呢。
理发师知道此刻老穆心里不痛快,安慰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事情总归会水落石出的。老穆说,你已经尽力了,这些天你不是一直在为我鸣冤叫屈吗?有你这样的知己,老哥这辈子值了。
那信究竟是谁写的呢?后经深刻反思,最后老穆将目标锁定在了李大伟身上,觉得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再者李大伟此时已离开公司,他只能将疑惑作为永久纪念,藏在了心里。他曾找上级领导要调查结果,领导说,企业马上改制了,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但没想到改制的结果却把他的经理职务给直接撸了,这实际上比给处分还严重。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牢骚满腹,一蹶不振。为此他时常想念那位理发师,渴望能够有一天再见到他。
5
老穆在奇痒中煎熬了10多天,药很快吃完了。但痒的症状并未减轻,身上的疙瘩依然此起彼伏,一道道抓痕鞭抽一样。老穆决定不在县医院看了,去市医院找专家看,他不信找不到真正的医生。
市医院和县医院一样,也是人满为患。让老穆欣慰的是这里的专家多,而且都有照片和简介,病人可根据文字照片随意挑选。老穆懒得看文字,也不看职称。他觉得那十有八九是假的,靠不住。他侧重年龄。经过反复比较挂了一位年龄稍大的专家的号。专家姓吴,眼有些昏花,用手电筒照着认真看了老穆身上的疤痕疙瘩,问他都在哪里看过,吃过啥药。老穆说县医院的一个毛孩子看的,开了几种药呢,不管用。他问专家究竟是啥病,为啥这么痒。专家皱了皱眉,和县医院那个毛孩子的答复差不多。老穆便失望,心想,莫非这皮肤科专家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结论咋这么一致呢?问,好治不?专家说先吃药看看。老穆就有些急,说我都吃有一箩筐了,咋一点效果没有呢?医生笑,才吃一箩筐就想好病?有些病要吃一辈子呢!
老穆按医生嘱咐按时吃药,但骨子里那种痒却一刻也没有停过。为此他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没事的时候就到龙湖岸边大树下溜达。去那里不光是为了和老魏下棋,更主要的是那里有一帮和他年纪相仿的人,经常议论一些天下大事和哲学命题。比如过去和现在,现在与未来;精神与物质,物质与精神;认识与实践,实践与认识等。有时候议着议着就吵起来,像两只斗架的鸡,弄得脸红脖子粗。他通常是在那里听,一般不插话。凡插话必是到了忍无可忍,怒火满腔的时候。这时他看到老魏已经先到,正在那里和人下棋。因为烦老魏,这段时间他没有约老魏,懒得理他。他绕过棋盘,见一帮老干部在议论什么,其中一个说,我觉得眼下的日子不赖,不是改革开放说不定我们现在还在吃糠咽菜,哪来细米白面!另一个针锋相对,说现在生活是比过去好了,但环境呢,环境差多了。你看现在的人,除了坑蒙拐骗吃喝玩乐,谁还讲奉献?另一位接茬,说是啊,人活着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精神就好比阳光,没有了阳光,让你整天活在黑暗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管屁用!另一个不服,说我不管有没有阳光和精神,我只知道没饭吃会饿肚子,不填饱肚子,哪来的精神!这时老穆插话,你这说法不对,当初红军长征的时候草根皮带都吃了,苦不苦?但最后还是胜利了,靠的啥?不就是一种精神嘛!持饿肚子观点的人说,那是啥年代?如果现在还让你吃草根树皮,你吃得下?人得跟时代,不然就只能被淘汰!老穆生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是老魏。问,你跟着做啥?老魏有点气喘,说有个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老穆说啥事这么急而巴慌的?老魏说,李大伟让我去怡红院给他帮忙,答应每月给1500元操心费,你说我去还是不去?老穆一脸不屑,说想去就去,不过别忘了,他过去可是在咱手下,现在倒了个儿,让咱去给他干,你心里就那么舒坦?老魏说,没法子呀,你也知道,我就那点退休金,除了伙计们的门头差事剩下的还不够抽烟喝酒的呢。现在儿子买房欠下一笔债,不想法挣点,咋还?老穆摇头苦笑,说我们这代人都这德性,先操儿,后帮孙,何时是个头啊。完了摆手,再见。
6
老穆的痒依然时好时歹,吃了吴专家的药虽然临时有效,但药劲下去便立马复发。半个月后,老穆发现自己胖了,先前那个瘦削的刀螂脸渐渐地鼓起来,肚子也好像比过去大了。但和老伴温存的能力却明显下降了。以前10天半月还能来那么一次,虽然时间不长,但依然能让桂花情不自禁地哼几声。可自从吃了吴专家的药,那个东西就变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老鼠,对性事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活力。刚过60岁,难道真的不行了?皇上70岁还能做孩子呢!于是他背着桂花去医院,托熟人找医生看了。医生问了他最近生活情况,老穆说都快一个月了,一次都没做。医生问为啥?老穆说做不成啊,软,塞不进。问他最近都吃过啥药,老穆就把皮肤病的事说了。医生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你脸那么虚,原来你用了激素啊。告诉他激素药不能常用,常用会引起骨质疏松,也会损伤其他脏器,让他最好停了。老穆惊出一身汗,回到家就把剩下的药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老穆前往性病专科检查的时候,桂花也在悄悄找人咨询,想弄清老穆的病究竟是性病还是皮肤病。只不过她找的是个女医生。医生听了她的叙述,结论和男医生说的一样,说为了增强免疫力,医生可能用了抑制过敏的药,这种药对性生活可能会有一定影响,建议停药看看。
回到家桂花问老穆药吃没?老穆编瞎话说吃完了。昨天还有恁多,咋吃恁快?桂花怀疑。见瞒不过,老穆就把去医院的事说了。桂花叹了口气,说不吃就不吃罢,别吃出其他病来。老穆疑惑,这回咋像变了人呢?在老穆的印象里两人意见好像从来没有一致过。桂花也把去医院的事说了。老穆便有些激动,看来还是你关心我。桂花说我可不是为你。老穆瞪大了眼,那为谁?桂花红了脸,为我自己。老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是是,为自己,为自己!
让桂花欣慰的是,老穆的痒渐渐有了规律可循,那就是每当他郁闷烦躁想发火的时候那痒就会不请自来,好像在故意跟他作对。为了控制发作次数,尽量保持一个良好心态,老穆决定不再去湖边听那帮人胡诌瞎侃了,以免影响自己的情绪。离住处不远有一处小花园,里面栽满了绿树和花草,一条弯曲的林荫道可绕花园一周。过去他曾在那里散过步,后来由于去那里散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在花园中心的小广场上甩起了鞭子,跳起了广场舞,支起了麻将桌,使得原本清静幽雅的花园一下子变成娱乐城和杂货铺。老穆心烦,打那以后便很少再去。
为规避熟人和喧嚣,老穆撇开了早起和晚上的活动高峰期,故意选在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时候去。
还好,除了入口处有两桌人在来麻将,还有几个老人在闲喷,整个花园基本是安静的。他走进入口,拐上了那条林荫道。想沿林荫道转几圈,安安神,静静心。听说运动能驱郁解闷,宽胸理气。在一拐角处突然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女搂抱在一起,他急忙收住了脚。也许是发现了来人,两个人不得不把手松开了。女孩忙羞怯地背过脸去,给老穆一个后脑勺。男孩没有背脸,也不感到羞怯,他慌乱地瞥了老穆一眼,似乎在说,还不快过,没看人家在干啥吗?老穆佯装没看见,忙快步走了过去。
老穆犹豫起来,不知道是继续转还是往回撤。如果继续转就会打扰人家的好事。可她们还是学生啊,最多也就十几岁。十几岁就谈起了恋爱,这学还咋上?现在的学校真是乱套,要是自己的女儿非用耳刮子扇她不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刚才的位置。
那两个学生并没有走开,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抱在了一起。直到他快走到跟前时两人依然没有放手。老穆明白了,看来她们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已不再拿路人当回事,即使擦着她们的身子过她们也不一定再松开。既然她们不回避,那只有自己回避了。于是他没再前行,而是选择了转身。
7
老穆回到家,见桂花和弟媳正在客厅看电视,便有些来气,问弟媳几时来的,是不是还钱来了?弟媳红了脸,说不就欠你几个钱吗?不还钱就不能来啊。桂花也来气,说几十岁了咋不会说话?我是她姐,想啥时来啥时来,这家有我一份呢。老穆便敲打说,如今咋这么多骗子呢,都是朋友骗朋友,亲戚骗亲戚。桂花说,你身上是不是又痒了?说着拽起弟媳,走,咱去里屋说,不理他!
经桂花一提,老穆真的又痒起来了。但这回好像痒得不是地方,位于后背肩胛骨内侧,那里是挠痒盲区,手够不到,得借助挠痒筢。但身边没有挠痒筢,老穆便筛糠样在沙发上蹭。
桂花陪弟媳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到了午饭时间,弟媳起身要走。桂花说急啥,吃了饭再走。弟媳说不了,你看姐夫那脸子,谁吃得下啊。桂花说还不是因为那笔款子,前段时间女儿要买房,钱不够,知道你们困难也没敢张口,这事搁谁都得生气。弟媳说这不管我的事,是你弟弟瞎折腾,让我也跟着遭罪。桂花说还有传销那件事,提起来也叫人伤心。弟媳说当初我可是一片好心,不是想让你们多赚几个吗,谁知道是个骗局啊。桂花说不说了,现在的事谁也看不透,你姐夫就那脾气,一辈子改不了,别和他一般见识。弟媳说,知道姐夫对俺好,要不当初就不会安排孩子他爸去公司上班。现在不是形势变了吗,大家都想挣钱,谁离开钱也不能活。要不你弟弟也不会去赌,都是钱烧的了!桂花说是啊,知道他的好就行了,别和他计较。
两人在门口密语了几句,弟媳就挥手告别。出屋,见老穆龇牙咧嘴猪一样在那蹭痒,打趣说,姐夫练的啥功?俺走了,不出去送送?老穆只顾蹭痒,没吱声。桂花说别理他,径直陪弟媳下楼去了。
送走弟媳,见老穆仍在那里亲热沙发,桂花心生可怜,要不帮你挠挠?老穆气未消,问弟媳来干嘛?不是又动员传销吧!桂花说不就欠你几个钱吗?整天挂在嘴上,还想亲戚不?说着一把把老穆从沙发上拽起来,掀开后背开始挠。
原来弟媳参加了一家保险公司,这次来是动员桂花参加投保的。桂花怕老穆生气,不敢告诉他。老穆说,以后娘家那边的事少管,借钱的事就是教训。桂花说谁家还没点儿困难?都像你这样亲戚之间还怎么来往!老穆说,那可是咱半辈子的心血啊,如今一下子打了水漂,你不心疼我心疼!桂花说当初我是怎么提醒你的?你不听,现在他欠了一屁股债,让他拿啥还?
老穆说这借钱的事儿怨我,那传销呢?桂花便不再吱声。
老穆对小舅子一家比较了解,当经理的时候没少帮他们。可小舅子太不够意思,自打老穆下台后除借钱来过两次,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逢年过节连个电话也不打。老穆便感觉凄凉,说人在人情在,树倒猢狲散,现在连小舅子都趔远了,真是人心叵测啊!
8
为了保住性功能,老穆决定不再找西医看了,听说省城有一家中医院看皮肤病不错,决定找中医看。医生给他号了脉,看了他的舌苔,又详细询问了他得病前后的情况,最后告诉他,你这是肝气郁结,阴虚火旺引起津液失调,导致皮肤干燥继发全身瘙痒。问他平常睡眠好不好,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桂花说,发,脾气大得很,简直就是驴!医生给他开了药,告诉他平常要注意控制情绪,不要动不动就发火,不然就是吃药也难奏效。最后说,如果控制不住,就去专科医院找心理医生看,让他们帮着拿个方案。
专科医院?你们不就是皮肤病医院吗?医生说是的,我们是皮肤病医院,可你的病是因不良情绪产生的,单靠药物是不行的,必须配合心理治疗。那应该去哪看?医生说目前各大医院都设有心理病科,再者就是精神病院,他们是专门研究意识障碍和心理疾病的,可以去那儿看看。老穆一脸愕然,说我有精神病?别扯了!生气地拉起桂花说,走,咱不看了,我就不信是精神病!
桂花埋怨,跑这老远来,不拿药就走,那来干嘛?老穆说你觉得我像精神病吗?看精神病那些个专家说不定有他啥亲戚,所以他就把咱往那里推,我可不上那个当!桂花用手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你呀,就是一头驴!
正走着,忽然看到路边有一群人,其中一个人手里捏着一沓钱,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老穆知道是做广告的,不是商品传销就是房地产开发,这些年这类事他见得多了,知道都是骗局,是在伸手向你兜里掏钱。可有些人硬是看不出,却傻逼样跟着起哄助威。
那人讲了一通之后,突然把手一挥,一沓百元红票天女散花般从空中飘落下来,惹得围观者一阵疯抢。桂花和老穆看傻了眼,这真是挥金如土啊。桂花想过去看个究竟,被老穆一把拽住,干啥?桂花挣扎,没看吗?发钱呢。老穆瞪眼,要钱还是要脸!桂花说当然要钱。老穆说,给你100元,陪睡,干不?桂花便愣在了那里。等那人第二次撒钱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风,一张红票顺风飘落到老穆跟前,桂花眼睛一亮,正待弯腰,却被老穆一脚踩住,说,人要活得有尊严,不能随便向金钱权势低头!说完,拉起桂花就走。
9
因为有了上次的尴尬,老穆不再到小花园散步了,地点改在了滨湖路,时间也有白天改到了晚上。湖滨路是一条悠长的路,能沿湖转悠一圈。湖边栽满了垂柳,还有路灯点缀其间。虽然离家远点,但这里僻静,特别适合独行。他将电动车放在路边的安全处,便放开步子一路走来。
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模模糊糊有两个人影,他没有在意,及至近了才看清是一男一女。再仔细一看忙收住了脚。正待回头被叫住了:爸,你咋来这儿了?是女儿。老穆哼了一声,撒谎说,家里停电了,出来走走。女儿把男的拽到老穆跟前说,爸,这是我男朋友。男的便上前拽住了老穆的手,穆经理,原来是恁啊!老穆吃惊地看着李大伟:你你,你们在恋爱?女儿颇感意外,你们认识?老穆把女儿拉到一边,生气地问:咋回事?女儿说,他老婆得瘫痪病离了,我正好也单身,所以经人介绍就走到了一起。老穆说打住,必须断了,找谁也不能找他!为啥?别问为啥,我不让谈就不能谈!女儿撒娇,爸——,总得给个理由吧!知道他是谁不?女儿说知道呀,李大伟。你相中钱了还是看中人了?女儿说两样都有吧!老穆身上便开始痒,一边挠一边说,他过去是你爸手下的职工,因犯错被开除了!女儿说那又怎样?被开除的人就不能谈了?老穆说不是不能,而是因为现在有钱人靠不住,说不定过两年又把你甩了。再说你们年龄也不合适啊。女儿说那又怎样?你不是比我妈还大4岁的吗?老穆气得差点儿晕倒,说好好好,你的事我不管,愿找啥样找啥样吧,记住,以后别叫爸,别进家!说完转身走了。走好远才听李大伟在背后说,穆经理,您慢走!
老穆回到家里,气得捶胸顿足,桂花忙问咋了?老穆说咋了,问你女儿去吧!又找了!桂花说找了咋样?不让找你养她一辈子啊!老穆说知道谁吗?其实桂花早就知道,上次女儿回来就是和他们说这事儿的,见老穆不高兴就打住了。桂花不仅知道女儿在谈,而且知道在女儿没离婚之前就已经和李大伟有了往来,只是没敢让老穆知道。女儿仿桂花,脸蛋儿好看身段匀称,虽然三十出头了但看上去仍像二十多岁的人,是那种让男人看一眼就忘不掉放不下的主。
桂花说找谁都得找,她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主,你生哪门子气?老穆说她找谁我都没意见,就不能看见那个李大伟!桂花说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你咋老掀过去的皇历呢!老穆气愤,他李大伟都快50了,闺女才多大?咿呀——痒!快帮我挠挠!
由于到处“碰壁”,老穆又老老实实回到了湖滨公园的那棵老杨树下。但没想到却意外地碰到了老魏。他问老魏,你不是在李大伟那儿帮忙吗,咋回来了?老魏眼皮一耷拉,说不干了。为啥?老魏说由于强力反腐,现在一些机关单位都不敢在外吃了,服务员也难找,钱少了没人干,多了饭店养不起,所以大伟就把饭店转让了。你咋不跟着他去干别的呢?老魏苦笑着摇头,说生意人靠不住啊,咱们做事都是先小人后君子,可李大伟这样的人是先君子后小人。他先给你点好处,其实是想赚你更大的便宜,而且用过你之后还能把先前给你的好处再想法要回去。你当初是怎么挂上他的?老魏就把这些年和李大伟交往说了。说李大伟找他帮忙是假,主要是当初儿子在怡红苑办婚宴欠了他几千元钱,他想在饭店关门之前把这笔账清了,但又不好明说,就挽了个套儿让老魏钻。老魏和李大伟早有来往,当初李大伟做生意时缺资金,找老魏借钱,答应给高利息。老魏觉得有利可图就把自己的积蓄借给了他。后来老魏急着用钱,李大伟就连本带利一下还清了,另外又多给了1000元。这让老魏非常感激,觉得李大伟够哥们义气,于是交往便频繁起来。有一天,李大伟在怡红苑打电话让老魏过去,说有急事商议。老魏去了,两人先喝了几杯酒,李大伟说,我想和老婆离婚,离之前想先谈着,省得到时候寂寞,你看行不?老魏说,是不是已经有了目标?李大伟笑,你看呢,觉得谁能配上我?老魏摇头。李大伟说,你看穆经理的女儿咋样?老魏便明白了,说你俩认识?李大伟说我认识她,但她不一定认得我。听说她正在和丈夫闹离婚,正好是个机会,能不能帮忙搭个桥?老魏摇头,说你俩谈恐怕老穆那关不好过。李大伟说这不用你管,你只管在中间搭个桥。老魏为难,说漂亮女人多地是,干吗非要找她?李大伟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就说这个忙能不能帮吧?要我咋帮啊,人家婚还没离掉呢!李大伟说,所以呢,这时候正合适,正好能促使她尽快离。老魏说让我好好想想。李大伟说别想了,只要你想法把她的手机号搞到手就行,这个应该不难吧?老魏只好点头应允。李大伟掏出一沓红票放在老魏面前,说这是辛苦费。老魏忙说,这个我可不敢收,八字还没一撇呢!李大伟笑,这是给你儿子的,你不是要娶媳妇吗,啥时间喝喜酒啊?老魏惊异,你咋知道的?还得些日子呢。李大伟说钱先放你那,就全当是我的贺礼了。不过喜桌就别往别处安排了,提前给我个数,多少桌,就在咱怡红苑办,我给张罗,费用全免。老魏便有些激动,说好老弟,谢谢你。
……
老魏在怡红苑干了6个月,其实李大伟是让他过去收拾残局的。早在几个月前饭店就已经干不下去了。当初答应的是每月给1600元操心费,临别的时候李大伟说,你办喜桌的时候在这儿欠的那笔钱,就用你这几个月的操心费抵了,咱俩谁不欠谁了。老魏愣了半天,心想,喜桌最多也就五六千元,六个月工钱将近一万呢,这等于连以前给的好处费和贺礼钱也一块儿扣了。因为当时办喜桌时碍着面子没搞价钱,现在李大伟说多少就是多少,无论如何都没有话说。老魏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液,尴尬地笑了笑,说谢谢李老板关照!但心里却在骂:李大伟,你个王八蛋,我日你八辈祖宗!
老魏在向老穆说这些的时候,故意瞒过了李大伟向他索要电话号码的情节。
老穆似乎有些得意,说知道啥人了吧!奸商奸商,生意人都这德性。当初我就劝你不要去,你不听!老魏说谁能看得清啊。老穆就感叹,说我们咋老是上当受骗呢,和30年前的傻子差不多。那时上头号召以公司为家,我们就真把公司当成家了,成天泡在公司里,有时家里出了事还不愿回去。你还记得不,有一次公司进货,车坏在了路上,需要人去看守,当时公司经理就派了我们俩过去了,我们俩在那守了一天一夜啊,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差点没把我们俩饿晕。但明知道帆布底下盖的就是饼干,可我们谁都没有想起来去拿,因为知道那是公家的,吃了等于犯错误。还有,那时候装车、卸货,基本上都是我们这帮业务员加班干,根本不需要雇人。不论早晚,只要公司领导打声招呼立马就到,有时候深更半夜也得起来。但那时却没有人计较得失,提出要报酬什么的。现在呢,连上个厕所都得要钱,没钱就憋死你!老魏说是啊,当初我们真傻,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需要红糖,那时我正在下边门市部当主任,门店的钥匙我拿着,需要啥随时都可以去拿,但我却不敢。因为当时红糖凭票供应,我怕拿了对不上账,为此老婆骂我胆小鬼,搁现在不偷光才怪呢。正说着老穆又开始痒起来。不行,我得回家,身上又痒了。老穆说。老魏跟着走,问,前段时间不是去省城看了吗?咋还没好?老穆说别提了,他们说我是精神病,把我气坏了!老魏说让我看看哪里痒。老穆就松开腰带掀着上衣让老魏看。见他仍旧穿着过去那种老式衬衣,说,咋老穿这件衣服啊,现在这种衬衣过时了,都是那种休闲的圆领针织衫,穿着可舒服了!喏,说着扒开衣领让老穆看。老穆显得不屑一顾,说俺有,不想穿。老魏扫了一眼老穆的后背,吓一跳,哎呀我的妈!你这咋跟蛤蟆皮一样哎。老穆说是吗?我只知道痒了就挠,看不到。老魏说还真得抓紧看,不然将来弄一身蛤蟆皮,连搓澡都得加钱!老穆悲戚,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现在我都不想治了。老魏说那可不行,该看还得看。说着把嘴凑到老穆耳边:要不哪天领你去昙里看看?行吗?老穆怀疑。怎么不行,前几年你弟妹请她看过,挺准的,眼下信这个的可多了!
10
老穆知道老魏说的这个昙,是一个叫小龙女的人干的,前几年曾听桂花说起过,会看灾祸和前程,一看一个准,很多当官的开着小车找她看。其实老穆心里明白,不就是过去批判的那种巫婆神汉吗,他过去是从来不信的。但为了止痒,眼下不得不信。
这是一座农家小院,由于孤立坐落在荒郊野外,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庙院。
大门外停了很多车,有人拿了香火纸钱在进进出出。老穆突然感觉有一种神秘虔诚的气氛在心间游荡。老魏说,我们来晚了,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看上。老穆依然信心不足,能行吗?我看玄!两人说着就进了大门。
和普通农家没什么两样,三间正房,一间厨屋。正屋的当间围着一群人,不断有烟雾从门楣下方溢出来。老穆知道里面有人在烧香,也知道那就是神汉巫婆们设神龛的地方,就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朵莲花。上面站着一位体态妖娆慈眉善目的女子,她低首垂眉,双目微闭,右手掐指,左手抬举,似在默念梵语。老穆知道是观音菩萨。下边是一张供桌。靠供桌里边放着一个香炉,有香火正在缭绕。外边摆满了各种供果。
供桌一侧坐着一位年轻女人,面前放着一个馍筐样的笸箩,里面装满了各种面值的纸币。此刻她和观音菩萨一样也在低首垂眉,双手合掌,嘴里低声祈祷着什么。供桌前,一位女士在不住地对着香火作揖磕头。这时只见小龙女打了一个呵欠抖了抖身子,像似大梦初醒,说,好了,妖魔已经拿下,你回吧!你的病慢慢会好的。女士便向小龙女作了个揖,千恩万谢地去了。
就在这时小龙女突然发话:门口站着的那位男士请过来说话。大家便一起向后看,最后就将目光落到了老穆身上。老穆感觉有些不自在,左右看了看,问,喊我吗?小龙女说,不是我喊你,是你来找我的。告诉你,从你出门口那刻起我就知道你来了。老穆说何以见得?因为你脸上闪烁着一种凄凉的光,好像被恶魔缠住了。老穆就有些吃惊,问有法治没?小龙女摆手,让他到前边去。
老魏替他扒开人群,并顺手掏出50元现钞放进了女人面前的笸箩里。老穆颤颤巍巍地站到供桌前,小龙女把钱从笸箩里拣出来递给老魏说,这钱不兴垫,必须得自个儿掏。老穆就掏出一张百元票递了过去。
知道为啥先给你看吗?老穆摇头。女人说,你的病和别人不一样,犯起来会很难受。老穆又吃一惊。心想还真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龙女让老穆在供桌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重新换了一炉香,嘴里又默念了一通梵语。完了取了炉子里散落的一撮香灰,用纸包了,安排老穆回家兑水喝了。说,你过去做过官,知道你不信这个,所以,特意先给你看。记住,就是好了,也别说是我看的。
老穆心乱如麻,他搞不明白这个小龙女怎么就知道他的一切,看样子有些东西还真不能不信。也许过去批判的那些个神啊鬼的还真的就存在,只不过凡人看不见罢了。他按照小龙女的吩咐及时把香灰喝了,但痒并没有止住,依然说犯就犯。其间他又打听了许多单方,有让他跑步的,有让他练太极的,也有让他练这操那功的,他都试了,均无效。
桂花说,别信那些邪门歪道了,还是去看医生吧。老穆就烦,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戴那精神病帽子!
11
桂花看着老穆的毛鸡蛋油光发亮,提醒说,周围那片茅草该整了。这时老穆才突然想起来,这阵子由于忙着瞧病,竟把理发的事给忘了。
老穆平时是很注重外表的,特别对理发格外讲究。当初在公司的时候一直是那个理发师替他打理,理发间隙几乎和女人的例假同步,每月一次。不仅要理,而且要染。可自从头顶上那片毛发脱落后,便无心再打理,任其疯长。染发也不像过去那么勤了,有时几个月也不染一次。
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理发店,老穆决定去理发。推开门,愣住了。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冲着他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浪。王师傅?怎么是你!王师傅急忙迎上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正准备抽空去看您呢,您却来了!两人拉着手,半天没有松开。老穆说这些年你去哪了?咋没你的信呢?两人理着发,各自诉说了离别后的一些个痛楚。
原来,公司解体后,理发师和其他下岗职工一样很快失去了生活依靠,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先去了省城,在省城,靠笛子结识了文艺界一些专家朋友。后在朋友帮助下,建了一座以教笛子为主的艺术学校,专门接收那些想学艺,又上不起艺校的农家子弟。为扩大影响,对那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坚持免收学费。经过几年打拼,最终在省城站住了脚。这次回来是专门与过去的老领导老同事告别的。因为早在一个多月前,他查出自己患了肺癌,觉得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有些该见的人还没有见,该说的话还没有说,无论如何临死之前得见上一面。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穆。后经多方打听才找到老穆居住的小区。
理发师怕老穆难过,在说这些时,故意将病情隐瞒了。
老穆有点不敢相信,说一个人,靠一根笛子最终在省城站稳了脚,这得要多大的毅力啊!理发师却故作轻松,说你只要把心放平了,用一种宽容平和姿态对待生活,那生活就会以同样方式对待你,你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老穆说屁,我都快被生活折磨死了!接着把自己这些年遇到的烦恼挫折说了。理发师不无感慨,说,其实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缘分注定的,就像当初我遇到你。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对我的好当作一种生存动力,努力像你当初对我那样去对待别人,才最终在省城站住了脚。
其实人这辈子就是一条飘忽不定的船,说不定会遇上啥风浪。理发师继续说。就像我吧,虽然在省城安了家,但心依然在先前生我养我的地方,觉得省城再好也不如原来的村寨亲切。老穆关切地问,老家还有啥人,要不要回去看看?理发师摇头,回不去了,因县城扩大,村子搬迁,连老祖宗的窝都给端了,哪里还有家啊。理发师说着,不禁凄楚地落下泪来。老穆似有同感,说人只有来路,难有归期,这些年别人都忙挣钱,而我却老留恋过去的时光,结果不仅没有富起来,还被病魔折腾得痛苦不堪,仔细想想何苦呢,完全是自找没趣。理发师点头,是啊,时代变了,原来的路不能再走了,就是能走还会有先前那种感觉吗?这些年我虽然挣了不少钱,但身子垮了,现在仔细想想等于啥都没干,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老穆说,当然命重要。理发师说,命虽然重要,但命是靠情感信念维系的,不然就脆弱不堪,痛苦难抑。所以,拥有一种美好情感和信念比啥都好,情感信念才是打开心灵的钥匙!老穆恍然大悟,难道你这次回来就为了见我?
这时理发师想起了当初公司解体时的一些事,问老穆,还记得告状那件事吗?老穆说知道啊。知道后来为啥会不了了之吗?老穆摇头。理发师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纪检会在收到那封揭发信之后曾经找他了解情况,他告诉纪检会那些材料都是假的,是有人想当官没当上,想捞好处没捞到,对公司领导抱有敌意和成见,故意栽赃陷害的。建议他们别光听班子成员内部的反映,要他们到基层门店去,听听基层职工群众的意见。完了给他们提供一些调查对象,这些调查对象当然都是和您关系比较好的。
原来这样!当时你咋不说?理发师笑了,这得问你啊,当初你为啥对我那么好?正因为你对我好,打着公司旗号对我进行照顾,才被别人怀疑误解的!老穆还是不明白,那纪检会为啥会直接找你?咋不找别人呢?理发师说,因为负责案件查处的是我叔伯兄弟,他相信我呀!老穆说明白了,怪不得当时不下结论,不给处分,原来是你在暗中做了手脚啊。问,大老远从省城回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事儿?理发师摇头,说想你了,知道你想听笛子了,知音难觅呢。
其实还有个细节理发师没有说,那就是为了替老穆开脱,后来在叔伯兄弟指点下理发师自备了一些贵重礼品,逐个送给了调查人,最终才把事情化解了。老穆有些激动不已,问理发师,笛子带没?理发师就把笛子拿了出来。说,看到没?还是当初用你给报的钱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用。老穆惊讶,咋不用呢?理发师说,这不仅仅是笛子,是缘分呢!
理发师吹奏的依然是《牧民新歌》。但演奏效果却大不如从前。因底气不足,有些地方听起来断断续续。一曲下来理发师头上竟冒出了汗。老穆感觉奇怪,想着可能是久不沾手,生疏了。要不就是年纪大,力不从心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的理发师竟是一个患了绝症的人。
12
自从见了理发师,再次听到那久别的笛声,老穆就像一条失航的船,黑暗中突然发现了岸上的灯火,心灵瞬间被点亮了,身上的痒竟奇迹般地消失了。为此他兴奋异常,激动异常,得空就往理发店里凑,筹划着等过段时间和理发师一起去外面走走,看看祖国新貌和大好河山。这些年,由于病魔缠身,生活坎坷,除看病,老穆几乎连县城都没有出过,更别说旅游观光了。听理发师说现今省城已经通了地铁,坐车可方便了,想哪天和理发师一起去坐坐。
因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未见理发师之前老穆是打算自杀的,只是自杀的方式还没选好,不知道是跳楼还是吃安眠药。当他再次来到理发师门前时,发现店门关了。正想打电话询问,看到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理发师的。亲爱的老领导,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已被确诊患了不治之症,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要说在走之前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这辈子您对我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在您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关机了,请不要再找我,也不要悲哀。在这茫茫人海中,你我之所以能相识相知,完全是缘分。缘分是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的。我知道你有个心结一直未能化解,想知道当初那个写信的人是谁,现在我告诉你,那个人一定是离你最近的人……
理发师的突然离去,使老穆瞬间悟出一个道理,原来人活着只是一种信念与希望,这信念和希望是有因果关系的,因果关系决定着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无论聚和散,生与死,日和月,春与秋,都是信念与希望的载体,是大自然的恩赐。正因为如此,生命才延绵不断生生不息。从这个角度说,得即意味着失,笑也意味着哭。因为在宇宙的海洋里,所有的生命都是暂时的,变化的只是时间而已。所以,生命的实质应该是灵魂自由和精神愉悦,挣这个,恨那个,其实都是多余的,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远离尘世,回归自然。这样一想心中便有了一种释然,一种慰藉。
这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条滚动消息,说国内某地突发重大自然灾害,号召全国人民火速募捐支援,老穆立即决定,将退休卡里仅有的3万元现金全部捐献出去。既然人活的只是一种精神状态,还要钱干啥?没钱照样活!他来到银行,按照短信提供的募捐地址账号,直接把钱转了过去。离开的时候顺手把银行卡扔了。
身上没钱了,老穆顿觉一阵轻松。这天,他又来到了龙湖岸边,突然听到一阵喇叭响,这喇叭声似乎和以往不同,播放的都是一些老歌,有《东方红》 《北京有个金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电影《上甘岭》《我的祖国》插曲,老穆忙疾步迎了过去。
歌声是从湖滨小广场上传来的。原来这是一个有老年妇女组成的合唱队,一帮娘们披红戴绿在那里载歌载舞,成了一道靓丽风景线。因老伴桂花也是这个队的队员,平常听她说起过,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遇上了。他看桂花在那扭腰,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涂红脸蛋的女士离开队列冲他走了过来。她走到老穆跟前,问老穆想不想参加合唱队。就在老穆踌躇发愣的瞬间,手已被对方捉住。想就到台上来!原来女士是合唱队队长,也是桂花的同学。
老穆被请到了台上。因为手被对方攥着,想走走不脱,只得跟着摇头晃脑。晃着晃着头一耷拉,倒在了地上。
大家忙喊救护车送他到医院,被确诊为老年痴呆并发脑出血。接下来便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迟迟不肯咽气,好像在等人。
等谁呢?女儿穆岚不明白,老伴桂花也不明白。
老穆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缕光戳在床前的地板上。地上有个人。正想喊叫,滋啦一声人又不见了。老穆知道那是影子。因为窗帘被拉上,影子自然就消失了。谁的影子呢?这样想着又昏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李大伟因诈骗被抓了,女儿穆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他看见那人牵着女儿的手,走过大厅,走过栈道,一直走到那彩虹的尽头。女儿向他回了个眸,嫣然一笑便消失了。接下来他看到小舅子开着一辆宝马回来了,下车就给他跪下了,说是姐夫那笔钱救了他,让他得以离开家乡并痛改前非,最终在外地混出了人模狗样。如今成了一家大公司老板,要接他和姐姐去大城市享福。他没去,接着和老魏下棋。下着下着老魏流泪了,说老哥呀,我对不起你啊!老穆吃惊,问何故?老魏就把当初写告状信的事儿说了。老穆愣半晌,说咱俩关系恁好你咋还告我呢?老魏搭拉着眼皮说,我不是想当一把手吗,想着企业改制肯定要换班子,谁知道会一锅煮啊!这时走来一位白胡子老人,说你不是老穆吗?老穆说是呀,你是谁?老人捋了捋胡须,我叫夸父,想不想和我一起走?老穆说想。夸父说那就快走吧,不然一会儿赶不上了。老穆问老魏去不去,老魏说儿媳妇要生了,得看孩子,走不开。老穆惊异,说刚结婚咋就有孩子了?老魏无奈地摇头,现在的年轻人没法儿说!
太阳向天边坠落,老穆跟着夸父走,走着走着太阳不见了,夸父也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他急忙回头找自己的影子,结果影子也不见了。心想,上了那个老头的当呢。正在这时忽觉眼前一亮,见一轮红日从背后冉冉升起,先前在背后跟着的影子,此刻却跑到了前边。老穆觉得奇怪,刚才明明是追着太阳走的,现在怎么就突然走在了太阳前边呢?一定是走错了方向,于是便闷闷不乐往回走。
走着走着觉得后面有人跟随,回头一看是影子,问,怎么又是你?影子说,我是你的影子啊,不跟你跟谁呢。这时老穆又看到了那棵老杨树,还有那枚枯叶。那枯叶被风追得丢盔卸甲,疯狗一样。老杨树告诉他,说它也要走了。老穆问为啥。老杨树说,湖滨路要重新规划,原来的树产生飞絮污染环境,要更新。老穆问枯叶,你不是在半空悬着的吗,咋下来了?枯叶说,老在上面飘着也不是个事啊,遇到台风咋办?想想还是归根的好。其实老穆心里明白,那枯叶早晚要落到地上的,只不过降落的时间地点方式不一样。这样想着嘴边就露出了微笑,心里说,季节到了,不走不行呢。这时他突然睁开眼问,王师傅呢?我想听他吹笛子。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儿急中生智,说你等着,我去喊他!完了急忙把手机里的音乐盒打开,迅速找了笛子曲《牧民新歌》,并把声音开大放在了老穆耳边。在悠扬的歌声里,老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峥嵘岁月和火红年代,于是,终于含笑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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