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文清的头像

文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3/20
分享

失宠的芦花

秋煦

一阵风,把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吹落了。落叶翻飞着,飘荡着,像被猎抢击中的鸟儿,一头栽进了芦苇荡。芦苇荡有水,很浅。有腐败水草和落叶覆盖。脚一踩,腐草塌陷,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

芦苇荡岸边放着一双鞋,一位老人手拿剪刀在泥水里跋涉。岸边蹲着一个小男孩。或许是害怕,不住向苇坑深处喊:爷爷!爷爷!嗳—— 嗳——老人应着,顺手把身边的芦苇梢剪割下来,然后打成捆送回岸边。那个小男孩便是我。

打我懂事的时候,村后就有一个蜗牛样的水抗。春天潮水到来时,芦苇和水草开始萌生,眨眼间便将水坑塞满。与水一起生长并终身陪伴的,便是满坑的芦苇。芦苇在水里摇曳,引来一群群水鸟鸣咽翻飞。

秋天,苇叶开始慢慢变黄,苇的顶尖处会冒出一团毛绒绒的絮状物,人们叫它芦花。爷爷叫它苇毛樱子。我呢,就干脆叫它芦穗。之后,随着潮水远去,这时的芦穗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虽然秸秆已经干枯,但漂浮在顶端的那团绒毛却显得异常温暖和神奇。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苇坑,开始了剪割芦花的营生。

爷爷剪芦花是为我和我的弟弟们。那时候天冷,我和弟弟们常因为没鞋穿而冻烂脚。为了让我们不冻脚有鞋穿,每当冬天来临时,爷爷就会顶着呼啸的寒风,带着剪刀和绳子出门而去。我以为是去地里割红薯秧子,便悄悄跟了去。

爷爷一直朝着村北的苇坑走。到了坑边顾不得寒冷,鞋一脱就一头钻进了苇稞里。等他出来时怀里却抱了一捆芦花。那芦花毛绒绒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窝小白兔。

爷爷在芦苇荡里来往穿梭,冻得身子瑟瑟发抖。当爷爷再次从芦苇荡里冒出来时,我看到爷爷的脚已经冻得像红萝卜。在爷爷站过的地方似有鲜血在流淌。我急忙从隐蔽处窜出来大喊:爷爷,你的脚!

爷爷吓了一跳,见是自己孙子,呵呵地笑。你个小赖种,怎么来的?

我问爷爷弄芦穗干啥,爷爷说,做鞋呢。完了让我把脚上的烂鞋脱下来,用手揸了揸,说走,回家。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爷爷就已经在为做鞋的事情忙碌了。那时我总见爷爷在地里寻野麻,然后将野麻打成捆放在坑里沤。大约半个月再将沤好的麻捞上来,剥皮凉干。最后将麻搓成一根根细线。这应该是做草鞋的第一道工序。接下来是准备鞋底。鞋底是桐木板做的,先根据脚的大小在木板上画出底样,然后用刀或锯子将多余的部分去掉,用锥子在木板的四周钻出一个个小孔。待鞋底准备停当之后,时令已渐渐进入了深冬。

冬季农闲,爷爷白天去割芦穗,晚上就在煤油灯下专心致志地做鞋。做鞋看上去简单,就是照着鞋的模样用麻绳将芦穗一圈圈垒上去,最后留出一个椭圆形的孔,一双鞋就算成了。从采集芦穗到鞋子完工往往要一周时间。为了能赶在下雪前把鞋子做好,我见爷爷时常忙碌到深夜。

爷爷的手很巧,那一团团绒毛在爷爷的飞针走线下很快就变成了一双漂亮的鞋子。在爷爷飞针走线的时候常有绒毛脱落下来。那绒毛在灯光下飞来飞去,就如同雪花飘落到爷爷的脸上,身上。爷爷被一团雪白的光亮笼罩着,脸上涌动着慈祥的笑。

我穿着爷爷的草鞋,在天寒地冻里跟着爷爷走,草鞋不断发出咚咚地声响。每当这时,爷爷就得意地回过头冲我笑。爷爷笑什么呢,是笑我走路笨拙,还是笑我调皮顽劣?我不知道。

草鞋是我童年的梦。我不道穿了爷爷多少双草鞋,也不知道跟爷爷去了多少次苇坑。我知道爷爷的草鞋特别温暖,从脚底能一直温暖到心窝。因为有了这温暖,我不仅治愈了冻伤,人也渐渐强壮了。为了我的脚不被草鞋磨破,爷爷时常把自己身上的棉袄撕破,掏出里面的棉絮帮我垫上。我不止一次看到爷爷在下坑割芦穗时脚被扎破,血染脚窝。但爷爷好像不在乎,上岸后不洗脚,也不穿鞋,扛起芦穗就回家了。那血迹一直把爷爷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是在爷爷的呵护宠爱下长大的。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爷爷就牵了我小手到处走。有时候走累了我会扬起胳膊让爷爷抱。这时爷爷就慢慢将身子蹲下来,然后把我紧紧朝怀里一搂,只听“唉”地一声我的双脚便离开了地面。我在爷爷怀里左顾右盼,这时候爷爷就会把他那一嘴胡茬子送过来,在我脸蛋上热烈地亲。我的脸被胡茬扎得麻酥酥地疼。爷爷为啥老胡子扎我呢,我想那应该是疼爱的另一种方式吧!

虽然爷爷把我当成掌上明珠,但有时候因为淘气,也有让老人家伤心气恼的时候。我不知道何时被爷爷失宠的,只记得那时候我恨贪玩,特别是夏天,一放学就和一帮小朋友下河洗澡。要不就爬到树上捉蝉。爷爷好像一直在跟踪我。往往是我刚下水或刚爬到树半腰,爷爷就准时出现在面前。你你,你个小赖种给我上(下)来!气急了就拿小坷垃向我投掷。要不就踹树,故意把蝉吓跑。爷爷咋老和我作对呢?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爱,是对我生命的关心和爱护。是怕我被摔或淹着了。

爷爷是个勤劳的人,就在他去世前不久还经常到地里帮着家人干活,有一次在给棉花喷药时突然晕倒了,被确诊为农药中毒。家人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挂了点滴。没等好透就急着要走,说地里活多,放不下。从那以后爷爷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也许是料到自己来日不长了吧,时常念叨着要进城找我。那时我在县城一商业部门供职,一天早起,一开门就见爷爷在门口蹲着。爷爷佝偻着腰,神情有些呆滞。见我开门忙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身上的尘埃,说知道你在睡觉没敢喊你。我问爷爷怎么来的,爷爷说走来的。我们家离县城有10多公里,一个70岁老人步行走过来,该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

我泪眼朦胧把爷爷搀进屋里,问爷爷想吃啥,爷爷说盛碗汤吧。于是我到街上买了两个烧饼一碗胡辣汤,这是我有生以来对爷爷唯一的一次孝敬。

从县城回去之后爷爷精神为之一振,见了人就说在县城见到大孙子了,大孙子还给他买了烧饼和胡辣汤,满足的笑时常挂在脸上。

爷爷出生在20世纪那个战事频发,朝代更迭的动乱时期,贫穷、愚昧、沧桑的社会背景决定了他生命的微弱和平淡。年轻的时候曾因战争和生活困难四处流浪,再后来就是推着独轮车参加支前。好不容易熬到天下太平了,而爷爷却老了。爷爷从来不给孙子们讲他的过去,是因为没文化抑或是因为表达困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时候爷爷对我的好。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太阳还懒洋洋地没有升起,鸟儿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鸣叫嬉戏,虽然朗朗天空依旧似明镜高悬,但爷爷的噩耗却突然传来。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哽咽着告诉我说爷爷去了。我不敢相信,问爷爷怎么就去了?父亲说爷爷是夜里去的,头天晚上还好好的,早起却迟迟没见起床,到门口喊了几声没见回应,走过去一摸身子已经凉了。

我赶到家里的时候爷爷还在床上躺着。我急忙走过去掀开被子,看到爷爷那瘦削的脸,胳膊细得像擀面杖一样。满身青筋就像一条条蚯蚓在皮下卧着,真可说是皮包骨头了。我不敢想象,爷爷这么瘦弱的身子,当初是怎么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

我拉着爷爷的手,任泪水在脸颊上簌簌地流。我说爷爷呀,您怎么就走了呢,孙子还没来得及孝敬您呢!

一轮残阳在西天悬挂,冷艳的光芒将苇坑照亮。又是一个芦花飘飞时节,我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再次见到了我熟悉的苇坑。芦苇尚在,芦花依旧,唯独没有了爷爷的身影。亲爱的爷爷您去哪了?是去寻野麻还是去割芦花?问苇坑,苇坑默然;问芦花,芦花摇头。

此刻,面对芦花我茫然孤单。当年爷爷脱鞋的地方已无处寻觅,一座残破窑洞耸立在那里,让人联想到远古的城堡和破落的古庙。猛然间我看到夕阳的照耀下芦花散发着一种温柔的光,我想那该是爷爷的灵魂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