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煦
古陈州(淮阳)蔡河之畔有一高台,四面濒水,名曰弦歌台,亦称圣人庙。庙里供一老者,号称“天下文官祖,历代帝王师”。
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在湖边漫步,忽听一白胡子老人召唤,他问我《论语》读了吗?我愕然。啥轮雨?轮流下雨吗?老人笑,说那就来补课吧,我在台上等你。于是我就去了。
与歌台相连有座桥,桥下碧水茵茵,桥头垂柳依依。当我的脚踏上这片故土的时候,心中便陡然生出一缕虔敬之情。走下桥的最后一块踏板,一个高大身影闪现在眼前:他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双手相握,打恭于胸前,像是一位资深校长,在迎接他的学子到来。
此刻,他威风凛凛地在广场上站着,周围有青松翠柏,亭台廊榭,背后是一道屏风墙。屏风墙后边藏着一本书,书名叫《论语》,是古代四书五经中的经典,也是孔子学府的必修课。你就是那个被世人景仰的伟大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孔丘先生吗?你就是那个弃官讲学,周游列国,一生颠沛流离,曾被困陈蔡的圣人吗?你就是《史记 孔子世家》里描述的那个如丧家之犬,被世人蔑视嘲弄的文宣公吗?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位温良谦卑的先哲,怎会遭遇如此不公!
透过墙壁我仿佛听到从高台上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温故而知新”;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我知道高台是一处如同星月般圣洁的地方,台上有一殿堂,红墙碧瓦,气势恢宏,相传是孔子当年诵经讲学的地方。
我从老校长身边悄悄走过,生怕他看到我这个憨人的自卑与羞惭。越过屏风是一高大门楼。门楼为三进,门楣上有匾额。匾额告诉世人,这里不仅是古代教书育人之所,也是孔子当年被水围困,诵经修身的圣地。
走进戟门可看到门柱上一副对联,为清高宗御作:先觉先知为万古伦常立极,至诚至圣与两间功化同流。楹联和配戟证明,这里的主人待遇规格等同帝王世家。越过戟门是一座皇家式的宫殿。殿基高耸,青石铺就,有24根石柱将宫殿顶起。殿顶四角高翘,神兽矗立,庄严巍峨。在台下举目仰望,一幅楹联映入视野: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那胸怀,那气度,犹如一片大海呈现在你的面前,彰显着非凡与豪迈。
殿门台阶下烟雾缭绕,香火绵绵;登上高高的台基,一代宗师孔老先生就端坐在堂上,他方头大耳,胡须飘飘,一看就是个智者。他的东西两侧各坐着五位弟子,依次是:言偃、仲由、宰予、冉耕、颜回、闵损、冉雍、卜商、冉求、端木赐。像前铺有蒲团,一群学生家长和慕名而来的求知者正在那里祈祷跪拜,他们都是为美好的憧憬而来——想让自己的孩子或孙子,像孔子和他的弟子们那样博学厚爱,做一代英才。我仰望祖师爷慈祥的面孔,看到了2000多年前春秋时期的战火硝烟;看到了先生颠沛流离,情志悲戚与愤懑。
先生出生在豪门之家,其先祖为宋国国君; 父叔梁纥是鲁国勇士,72岁因续弦而老来得子,取名丘字仲尼。
先生自幼聪慧好学,二十岁时知识就已经非常渊博;五十一岁升任司空、大司寇。五十六岁为鲁国代理宰相,人称文宣公。仅执政三个月,就使得鲁国内政外交大有起色。因锋芒太露,后被齐人设计诬陷,最终被迫与鲁国告别,率众弟子周游列国,辗转于卫、曹、宋、郑、陈、蔡、叶、楚等地之间,虽然满腹经纶却始终未获重用。其间曾多次被困遇险。最刻骨铭心的是在陈国。也就是先生第三次去陈蔡讲学,恰遇陈国被吴国攻打,楚国出兵救援。战乱中先生不得不中断周游。那时正是秋季,连绵秋雨造成洪水泛滥,陈池蔡水波涛汹涌,一片汪洋。先生被困于台上,绝粮七日,每天靠蒲根草芽充饥。在极端艰难困苦下,仍诵经不止,吟唱不休,最终战胜了困难。先生为理想,为点燃思想文明的圣火而舍生忘死,不畏艰险,其壮举感天动地,至今依然激励着后人。
我在先生生命轨迹中探幽,情绪却在历史的皱褶里纠结徘徊。世上忠臣为什么总与昏君小人相伴?是时代造就还是历史必然?丛观历史舞台,从开天辟地的伏羲女娲起,历经炎黄尧舜禹,再到秦汉元明清,每一次朝代更新无不是刀兵相见,血腥杀戮。但多数都是父子相残,兄弟相煎。这都是封建的禅让制和世袭制引出的恶果。历史上,像先生这样“不识时务”,又有理想抱负的人何止一个?从司马迁到屈原,再由李白、韩愈、刘禹锡、李商隐、范仲淹、欧阳修、陆游、苏轼到王安石,他们都是不同时代的叛逆者和牺牲品。屈原因“不合时宜”而被贬江南,虽有《离骚》流传百世,但最终仍不得不投汨罗江自尽;王安石因改革遭小人诬陷。革命难,改革更难,回顾历史,凡为民请愿,反封建,反专制,争取民主自由者,无不受到凶残镇压和治罪遭贬!但他们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大义凛然,刚直不阿的思想火花和精神光芒,却万古流芳,经久不衰!
告别先生殿堂,我来到位于大殿东西两侧的厢房,东边的厢房展现的是孔子当年讲学的情形;西边的厢房展示的是陈国当时的四位学生。他们分别是:颛孙师、巫马施、公良孺、陈亢。在老师的教育熏陶下,他们和众弟子一样多有建树,或遵规守礼,或德孝双修,完全继承了先生的遗嘱,成了儒家思想的传宗人和继承人。
先生于公元前484年重返鲁国,前479年,因病不愈而亡,终年七十三岁,被葬于曲阜城北的泗水岸边。众弟子为其服丧3年,子贡为其守墓6年。先生一生虽然在政治上没有获得大的作为,但在治理鲁国的三个月中已充分显示了他的胆略和魄力,与历史上其他杰出政治家相比,他的才俊能力毫不逊色。
先生一生把大部分时间精力都用在了教书育人上,他打破教育垄断,开创私学,其弟子多达三千,其中贤人七十二。他提倡用“礼”和“德”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使人类第一次找到了自我约束、自我管控的能力。并把这一能力主张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让人们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向着文明的方向迅跑。先生试图以“礼”“德”治人救国,但在那个列强争霸,战事频发,封建君主制牢不可破时代,他的思想方略不可能被统治集团重视和采纳,因为当时需要的不是“义”“礼”,而是相互倾轧和自相残杀。因此,先生遭排斥、贬低、羞辱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先生对后世影响深远,他在世时已被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千古圣人”,并被后世尊为至圣、万世师表。他修《诗经》《尚书》;定《礼记》序《周易》作《春秋》。最终成为中国儒教学派的创始人。他提倡“仁义”“礼乐”“德治教化”,“君以民为”等思想主张,不仅给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带来了深刻革命,同时也影响到世界上其它国家和地区,其历史覆盖和影响达两千年之久,最终成为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被列为“世界十大历史文化名人”之首。在进入圣殿前曾看到一警示牌,上写:“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可见先生历史地位之尊。
先生去世后,其弟子把先生的言行语录记载下来,整理成儒家经典:《论语》。
为感念先生恩德,缅怀他的业绩,陈蔡后人在他曾经绝粮诵经的高台上建起一座庙,专门供奉敬仰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又在高台西南角修了一座桥,让先生和他的弟子们没事的时候去那里休闲纳凉,养性垂钓。
由于历史缘故,后来孔庙多次被毁和重建,经书早已不翼而飞。如今,在大殿后院新建一座孔子书院,因为没有藏书,房门紧闭,那朗朗读书声亦随岁月远去。但书院里新立的先生铜像却煜煜生辉,这时我仿佛又听到了那阵阵悦耳的诵经声,听到了先生在危难困境下的高声吟唱: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 那吟唱宛若一条小溪在我心间涌动。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个睿智、达观,又不乏凄美之情的孔丘先生,看到了那个眼望鲁国,魂归故里的春秋圣贤。
入夜,明月升起,我在先生雕像前默默肃立。此刻涛涛洪水已经远去,文明圣火早已在这块古老土地上熊熊燃烧。但我却分明感觉有一种苍凉与孤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浪淘沙,纵观历史,那些贪官污吏和卑鄙小人,虽然肆虐一时,但终将被世人所唾弃,最后真正遗留下来的,唯有像先生这样红梅傲雪,铮铮铁骨!
月亮在云里穿梭,时隐时现,明媚而清冷。历史也如这夜色,时而爽朗时而阴晦。好在先生还在,歌台还在。月光漫在高台上,与红墙碧瓦,亭台廊榭相映生辉,带给人一种清冽与凄美。这时我看到,歌台上,一缕祥光在闪耀,庆父、赵高、严嵩、秦桧、和珅等一帮奸臣,纷纷在先生脚下跪拜忏悔。此刻,先生那高大身影更加慈悲与安详。我问他,您不是智者吗,为啥总被误解和愚弄?先生说,器欲利必先锻之炼之,损其形体固其心志。那野蛮肆虐,列强称霸,该如何解释?先生答,时势造英雄,英雄识时势;只要理想不灭,阴霾终将散去。我茫然,那真理呢?真理何在?先生无奈摇头,说啥叫真理?真理就是事实和现实。但事实和现实往往是暂时的,所以真理也只能是相对的。说太阳是发光体,应该是真理。因为太阳确实一直在发光。但这只能对类似地球的行星和人类而言。对其它星球未必是真理。因为有很多背对太阳的星球永远见不到阳光,它们不承认这个现实。即便能见到阳光的星球也还有阳光被遮挡的时候。所以很多时候现实和事实往往是有差距的,很难用理讲得清。因为讲不清,所以干脆不讲了,不讲理便成了真理。而真理却被现实掩埋了。其实真理说白了就是一块破抹布,不同环境、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解读与标注。有人用她擦脸,有人用她裹脚。说完腾空而去。
先生说的没错,只要理想不灭,阴霾终将散去。仔细想想,人一生最终能给后世留下什么呢?躯体不能留,财产不能留,真正能留下来的,唯有思想。思想是火炬,是灯塔,可让阴霾消散,魔鬼现形。
可见人的生命价值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也不在于你暂时拥有的一切,而在于思想深邃和情志高远。只有思想闪光的人才会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只有情志高远的人才能纵横驰骋,八面来风。
可惜很多人在世的时候很难看清这一点,不知道自己的思想光辉能流芳百世。这既是历史的局限,也是生命的黯然。这时我看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星,被无情地丢弃在天体一角。我知道那是启明星,她应该在天亮前闪耀在东方的,现在怎么留在了西边呢?其实早在夜幕到来之前她就已经亮在那里了,只是当时由于阳光的遮挡,没人能够看见。都说天上星辰应对地上的人群,她是谁呢? 该不是先生的幽灵吧!
(此文已在《丰泽文学》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