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煦
1
哀乐从一栋楼前传出,一群男女在灵棚前鞠躬行礼。死者是个中年男人,妻子叫吴燕。据说死前两人一直在闹离婚。
男人是被车撞死的。当时他从一家超市走出来,过马路时突然看见右后侧有个穿白色风衣的女子。记得刚进超市时女子曾递给他一个笑脸,他没在意。后来发现女子一直尾随他,便警觉起来:不会有不良企图吧?走出超市,在即将挥手告别时她又善意地冲他笑了笑,这时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身影,难道是她?就在他回头再次确认时,一辆奥迪疾驰而来,瞬间把他撞飞了。
他从空中降落到地面,头重重地撞在马路边上,因颅内出血,不治身亡。因肇事车辆逃逸,给后事处理带来困难。公安部门已发布通告,要求广大市民协助查找,对能提供可靠线索者,将给予重赏。
吊唁仍在进行。一女子泪流满面走进灵棚,对死者边鞠躬边忏悔,对不起呀恩人,是我害了你,咋不让我去死呢!我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你面前,以致让你…… 众人惊诧,问吴燕,这女的是谁?吴燕摇头。大家疑惑,莫非是生前相好?
女子想起了与死者不期而遇的情景。那天她是和丈夫生气后赌气离家的。出来后觉得没地方去,便顺大街一路走来。后来走累了,索性就近拐进一家超市想找地方歇歇。就在她推开弹簧门准备松手时,突然想到后边或许会有人。出于安全礼貌,回头瞥了一眼。没想到一瞥却瞥出事来,她看见一个男人耷头焉脑地走过来,心里不由地一惊:是他吗?就在她犹豫不决踌躇不安时,男人冲她点了点头。她回了一个笑脸。心想,该不是认错人了吧?她不死心,在购物间,她尾随他,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希望能勾起他的回忆。
让她失望的是,直到走出超市,男人也没有对她有丝毫表示。就在她遗憾地准备离开时,突然看到男人在向她回眸,正想再次追过去搭话,却发生了那惊恐的一幕。
女子行完礼,欲转身离开。吴燕追上去,能告诉姓名吗?女子停下来,说隐私呢,暂不告诉可以吗?吴燕怔住。既然来了到屋里坐坐吧,认认门。吴燕竭力挽留。女人摇头,说谢谢,改天吧。随即递过一绺儿纸片。吴燕看上面有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愣了一下,问,你们是同学?女子笑了笑,算是吧!告诉吴燕,死者被撞时她在现场,看到了肇事车牌的后两位数,如需要,她可配合调查取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2
女子叫梁娜,住本市汇源路清风小区。根据吴燕提供的线索,公安人员很快与梁娜取得了联系,以下是询问笔录:
……你几时看到死者被撞的?
梁娜:大概下午四点吧,当时我从附近超市出来,准备过马路,正好看到肇事车辆冲他过来,一下子就把人撞飞了。
公安:你当时距事故现场多远?
大概10米左右。
周围还有其他人吗?
没。
你怎么看到车牌号的?
车子撞人后稍微停了一下,我是在即将逃跑时看见的。
你跟死者认识?
不。
那你为啥参加吊唁?
梁娜低头,可以不说吗?
……
车祸发生后,梁娜带着疑问和愧疚,尾随120去了医院。她不知道死者究竟是不是10年前那个曾经救过她的人,不知道在死前为啥会对她做最后一次深情回眸。如果不是那回眸,不是自己先前尾随跟踪,他也许…… 梁娜为此深感不安。她从死者亲属那里得知,死者就在附近小区住,通过仔细查证核对,最终确认了死者的身份。让她困惑不安的是,眼下她不能把有关细节说出来,说出来怕引发诸多猜疑。这时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那时她正在读初中,因为有了青春期骚动,她不得不趁空遛出校门,前往附近镇上购买急需用品。学校坐落在乡野里,从学校到镇上要经过一片玉米地。当她从镇上归来再次路过玉米地时,遭到两个歹徒拦截。她拼命挣扎呼喊。焦急中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你们想干啥!歹徒随即放开她与来人展开搏斗。因寡不敌众,那人很快被歹徒打翻在地。她想上前搭救,只听那人喊,别管我,快跑!等她回到学校带领一帮师生前来救援时,歹徒早已没了踪影。
被打的是同校邻班男生,比她高一级。平常见过面,只是没说过话。他被歹徒扎了三刀,幸亏都不是要命处,只得暂且休学。在他养伤期间,她和老师一起曾前往家中看过他,之后听说他因此辍学了。这让她感觉有些愧疚遗憾,很想再次见到他,当面说声对不起。可直到高中毕业,却再也没有见到他。若不是那天丈夫酒后提起,她也许这辈子再不会想起他。
她不知道那天自己为啥会突然拐进那家超市,只记得高中毕业后她被县城一家商场招为导购员,丈夫见她容面姣好便穷追不舍。婚后才得知,原来丈夫是个酒鬼加赌棍的社会混混。开始对她还算客气,自打孩子生下后便凶相毕露,对其非打即骂。每次喝了酒或输了钱都要拿她解闷消愁,她只能忍气吞声以泪洗面。那天丈夫酒后再次要她“服务”时,她坚定地回绝了。但这次丈夫却一反常态没有殴打强迫,而是笑眯眯地捏着她的脸蛋说,还记得十年前玉米地那件事吗,其中一个就是我!哈哈哈,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现在你居然成了我老婆!说完头一歪倒在了床上。她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你,你混蛋!她咬牙切齿,丈夫已鼾声如雷。
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啥孽,老天这么惩罚她,竟让她长期和仇敌禽兽在一起。婚姻的不幸让她伤心不已如同坐监,想离婚无奈对方死缠着不放。十年前的往事让她悲恐叠加愤恨难抑,她决定离婚,去找当年那个曾为她挺身而出,身负重伤,思念已久并有望帮她出气的人。
3
交警跟据梁娜提供的线索迅速找到了肇事车辆。对方属醉驾,对事故负全责。当事人受到了刑事处罚,吴燕意外获得一笔赔偿。在酸楚不安感恩困惑促使下,吴燕决定请梁娜吃饭,一是对其提供帮助表示感谢,同时想进一步探测过去对方究竟和丈夫是什么关系,有没有情感方面的瓜葛。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相同点是两人都感到自己的婚姻家庭不幸。不同点是不幸的原因各有不同。他吧,吴燕说。开始我们俩感情是不错的。那时他刚从乡下来城里,干的是那种掏厕所通下水道的脏累活。那时农村来县城打工的人很多,干的都是这种活。正好那天我们家厨房下水道堵了,需要疏通,一连找了几个,皆因要价高,没谈成。后来就遇到了他。问多钱能干,他憨笑了一下,说看着给吧。结果干了一个多小时,不仅把下水道疏通了,还顺便把厨屋的地坪给修补了。搞得一身泥一身水的。我感觉过意不去,付钱时就故意多加了20元。没想到他说啥不要,说30元足够了,补地坪是捎带的,不算钱。也就因为这,当时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要了他的手机号……
后来虽然遭到了家庭的强烈反对,但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可是,吴燕似有难言之隐。梁娜着急,说咋了,这么忠厚难道还不满意?不是,吴燕说。他没生育能力!哦,怪不得耷头焉脑的,原来这样!梁娜心里说。去看医生啊。看了呀,吴燕说。吃了很多药,没效呢。据他自己说,初中的时候为同学与歹徒发生过搏斗,被歹徒踢了一脚,扎了三刀,歹徒没有抓到,自己却失去了做男人资格。那一脚踢的不是地方,恰好踢到了两腿当间的命根子。也正因为那一脚给他婚后的生活带来了阴影,留下了隐患。后来呢?后来我就感觉绝望,想再找一个。吴燕说。为啥?是他那命根不给力吗?吴燕摇头,不是。活也能做,就是不出种子。可我想做母亲。一个女人,如果一生没孩子,那多可悲啊。所以我想和他离!
吴燕好像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只顾说我了,说说你吧!丈夫咋样?家庭幸福不?梁娜摇头,说幸福啥,还不如你呢。接着就把自己婚后的遭遇一股脑儿说了。听得吴燕义愤填膺,说和他离,坚决离!这样的人渣一天也不能要!梁娜迷茫,咋离啊,他死拽着不丢。吴燕说我帮你,法院我有朋友,明天就去起诉他!梁娜半信半疑,行吗,真的假的?吴燕说当然真的。然后嘴巴一撇说,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和我老公过去究竟咋认识的,是什么关系,不然我吃醋!梁娜犹豫,非说不可吗?吴燕说,如果信我,觉得我可以做朋友就实话实说。反正人已经死了,再大的过错我都能原谅。梁娜就把那件事如实说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没告诉对方凶手是谁。说之前我之所以不敢说,是怕扯不清,闹误会。
吴燕好像有些失望,不自然地笑了笑,咋那么巧呢,两人同时进超市?不是事先有约吧!怕对方生气忙补充,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越是这样梁娜越觉得心虚,心儿不住地咚咚跳,像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吗要心虚呢,梁娜自己也说不清。便接过原来的话题问,没了丈夫,下步打算咋办?吴燕说先说你,打算离还是继续过?梁娜说当然是离,越快越好!吴燕说,过去不管你与我丈夫有何交往,关键时候你帮了我,也算是恩人了,我现在就找人帮你写起诉书。说着突然眼睛一亮,咳,起诉啥呀,干脆去派出所报案,说他虐待你,让公安局直接把人抓起来,这样咋着都好办了!梁娜有点怕,说那合适吗?吴燕说有啥不合适,他都把你欺负成那样了,难道还可怜他!告诉梁娜,离婚期间就暂住我这,量你丈夫他不敢来,如来,我自有法治他!梁娜犹豫,说那样不好吧,到时候吵吵闹闹地。吴燕眼一瞪,那咋办?
人干吗要结婚呢,像原始社会那样该多好!晚上躺在床上,梁娜冷不丁来那么一句。吴燕说干吗悲观?好男人多的是,离了可以再找嘛!梁娜叹气,难啊,这个世界,真正适合做夫妻的也许就那么一两个,谁能有幸碰上呢,即使碰上了,谁又能如愿呢?吴燕说,我知道你在为谁伤心,如果真让你和他过,你愿意一辈子不要孩子,不做母亲?梁娜说愿意,只要两人投缘,干吗要孩子呢?吴燕泛酸,现在说啥都晚了,要不然,我真想法成全你们。说着朝黑暗角落瞟了一眼。那是阳台一角,先前丈夫的骨灰遗像就存放在那里。后来觉得碍事,就送进了地下室。
你把他葬在了哪儿,我可以去看看吗? 梁娜恳求。难道你真想和他过?哪啊,就觉得他可怜,是个好人呢。梁娜低了头,眼睛有些潮。
吴燕觉得梁娜傻,为个死人,值得吗?不过她还是表示同情,觉得像梁娜这样重情的女人,摊上那样一个无聊男人,实在是太悲哀太可怜太委屈了。答应说,这好办,哪天我打开地下室,你去看就是了。梁娜惊讶,咋,你把他放地下室了?不放地下室放哪?难道单独为他寻片墓地盖房子?那得多大花销啊!你们毕竟是夫妻呀,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百天还没过完呢!过完又能咋的?反正人是死了,我得为自己想。吴燕有些厌烦,觉得对方事多。
一阵铃声将梁娜从梦中惊醒,是丈夫。她犹豫了一下,问吴燕,接不接?吴燕夺过手机,一串迫击炮打过去:㗏㗏㗏,我可告诉你,现在梁娜是我的客人,不许任何人骚扰她!听到没?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指头一戳,果断挂了。告诉梁娜别理他,让他哭去吧!
4
梁娜的手机再次响起时已经是早起。你在哪?八点之前必须给我回来!不然,我腿给你打断!梁娜打个冷颤,问吴燕咋办。吴燕说别怕,告诉他,法院见!梁娜担心事情闹大,话到嘴边就完全变了味道:求求你,咱们离婚吧。正想再说,吴燕夺过手机,生气地帮她挂了。埋怨,咋不按我教的说呢?对男人不能客气,你越客气他越不拿你当人看,该强时必须强!
梁娜走进卫生间,吴燕的手机响了。吴燕躲进卧室,随手把门关了,像是怕梁娜听到。梁娜从厕所出来,吴燕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妹子,早饭不能陪你了,有朋友要一起散步。临出门又安排,冰箱里有东西,你看着做吧。做好自己先吃,别等我。
公园一角坐着一对男女,女的说,现在我这边彻底了,你咋办?男人挠头,说我想离,她死缠着不放哎,咋办?女的说那我不管,别忘了当初你对我的承诺。两人是在一家地下赌场认识的,男女都是当初有各种劣迹被单位开除的人。男的靠坑蒙拐骗,女的靠街上一片门面。得益于天时地利,他(她)们很快率先富了起来。钱多了没处花,便想到了赌。赌能刺激神经,安抚心灵。男人苦于日子无聊,女人则源于婚姻不幸。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最后因赌博分赃不均,发生纠纷,两人便私下签订了一份肮脏协议。
吴燕归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梁娜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和丈夫离了婚,一下子变得轻松了。突然听到有人问,离婚的事考虑好没?睁眼一看是吴燕。癔症了一下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接着就把梦中的情形讲了。吴燕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痴人说梦吧!我告诉你,婚可不是好离的。我现在和你一样,也面临抉择!完了骂,他妈的,现在这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他妈的骗子!说着抓起桌上的凉开水,咕嘟咕嘟一下子喝下去大半杯,一股浓烈的酒味儿瞬间从嘴里冒出来。梁娜吃惊,姐你是不是喝酒了?喝了,咋,光兴他们男人喝,咱就不能喝一回?完了就把与男人见面的事说了。他妈拉巴子,想跟老娘玩串儿!梁娜说咋了姐,谁惹你生气啦?吴燕越发止不住骂,还能有谁,王大灿!王八蛋!哎对了,要不你也找个好先处着?梁娜不敢相信。姐有相好?真的假的?吴燕说真的,都好几年了。我想让她帮我整个孩子,他妈拉巴子,赚罢老娘便宜了,现在想抹赖牌哩!我告诉他,三天内必须把钱还我,不然,法院见!梁娜像被烫了一下,脸子瞬间变长了,问,姐的相好叫王大灿?吴燕气不打一处来,不是他是谁?扒了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转而问,你们认识?梁娜忙摇头,不不,不认得。吴燕便继续骂,啥他妈拉巴子相好,纯粹癞蛤蟆一个!
梁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她没想到刚离虎口又进了狼窝。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厄运咋都让自己摊上了呢!难怪丈夫平常对自己那般凶狠,敢情都是跟这吴姐学的!
你到底是离还是过?见梁娜低头想心思,吴燕继续问。梁娜说离,越快越好!离婚有诀窍知道不?吴燕冷眉竖眼,得想法抓对方的把柄。比如在外有没有好,谁先背叛的谁。只要确定男方有错就好办。梁娜说,他喝了酒打人骂人算不算错?吴燕说当然算。但那只是在家庭内部。如果对方有外遇背叛了你,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梁娜说那我咋办?吴燕说抓证据,找私人侦探跟踪他,只要你同意,这事我帮你办。不过你得先交押金。梁娜不懂法,想不到离婚还有这么多邪门歪道。如果按吴姐说的做,法院会不会判丈夫的刑呢?如果丈夫判了刑孩子咋办?会不会影响孩子的前程?那样就未免太残酷了。都说酒后吐真言,看来吴姐的话应该是真的。她突然觉得吴姐变成了一条蛇,而丈夫就是一只快被蛇吞下的癞蛤蟆,再呆下去说不定会闹出啥意外。不行,必须马上离开!
梁娜对吴燕说,姐,不麻烦你了,我还是凑合过吧。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吴燕惊异,你去哪?回去找死呀!
梁娜犹豫了一下,我去地下室看看可以吗?吴燕怔了一下,真痴情,如果放不下把他带走吧!梁娜当真起来,真的假的?吴燕说真的。回去就告诉你丈夫是先前恋人,气死他!梁娜说真的唉,这样说不定婚就真的离掉了。
梁娜跟随吴燕打开地下室的门,给死者上了香,焚了纸,对着骨灰盒和遗像说,恩人,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咱走吧。有您在,那个无赖也许就不敢作孽了。转而问吴燕,俺把哥带走,只是想让他给俺撑腰壮胆,你不会吃醋吧?吴燕说吃啥醋,求之不得呢。不过,不许反悔呦!
临别,梁娜问吴燕,想知道我丈夫是谁不?谁?吴燕惊异。他就是当初拿刀捅你丈夫的人,叫王大灿!吴燕愣在那里。完了咬牙切齿:咋不早说!这回你不离我也得治他,不为别的,得为俺那死鬼出气!
路上,梁娜一直考虑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如果那样公安机关会对他们做出怎样的处罚?会促使丈夫尽快离婚吗?一边想着,脚步便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