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文清的头像

文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5/14
分享

行在岸上

这是冬日的傍晚,村子被阴霾笼罩着,所有生命都在萎缩,连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坐在院子里喝稀饭,门前不远处有道梁,丘陵样。我知道那是一条河,河坡上栽满了树,夏天绿荫蔽日,清凉着河岸。冬天则像一俱僵尸,裸露于旷野。但河水是清灵的,像地缝中铺衬着一条彩带。父亲说,像蓝天。母亲说,像云朵。我觉得,那就是一道地沟子。

春天里,河水涨起来,杨柳与风窃窃私语,农人开始下地。我家的地靠河边,爷爷在那种西瓜,瓜快熟时,在地头搭了棚子,让父亲看瓜。一天,河堤上飘来一朵云——一位姑娘翩然而至。因为天热,她走得浑身是汗,衣服溻透了,胸前的奶子颤颤地,很是耀眼。父亲在瓜棚纳凉,面前放了一个刚摘的瓜。姑娘心事重重,在大堤上犹豫徘徊了好大一阵儿,最后索性走下来,对父亲说她渴了,能不能赏块瓜吃。父亲拿刀把瓜切了,说吃吧,管够。姑娘二话没说就吃起来。一个西瓜眼瞅着就下去了大半,这时父亲看到了姑娘胸前那两只奶子,问,你是哪个村的,离这远不?姑娘说远,在河的尽头。父亲愣住,虽然自小在河边长大,却不知道河的尽头在哪。心想,奶大好生养,将来要是找个这样的婆娘该多好!问,你来这儿做啥,投亲还是靠友? 姑娘没正面回答,问,这边的河深不深?父亲说深,深得很呢,掉下去跟下饺子差不多。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姑娘就站了起来,回头对父亲说,谢谢你陪俺一程。

父亲感觉不对劲,莫非姑娘要寻短?这念头就那么一闪,见姑娘已经登上大堤,扑通一声人不见了。

姑娘落水后挣扎了几下,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向下游飘去。父亲来不及多想,迅即奔上岸,高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他在岸上紧追了几步,觉得超过了黑点有把握将人截住时,纵身跳了下去。

后在其他村民帮助下姑娘最终被救上岸来。但人已经昏迷。这时远处传来了沉闷雷声,一团乌云正奔马样朝瓜棚聚集,大家不知道如何是好,让父亲把姑娘背进瓜棚,说等雨过后再设法把人送走。

父亲在瓜棚守了一天一夜。开始姑娘啥都不说,一个劲儿地哭,埋怨父亲不该救她。原来姑娘因高考落榜遭家人奚落,逐产生了轻生念头。父亲那年也高中毕业,和姑娘一样落了榜,就用现身说法开导她。相同的经历让两人的心渐渐贴到了一起,后来那姑娘就成了我娘。婚后母亲问父亲当初是咋喜欢上她的,是不是打看到她那刻起就已经打好了歪主意。父亲竭力辩护,说不是,是那场不期而遇的雨和那两只大奶子。其实我当时特恨你!母亲说。恨你硬把俺从阴曹地府拽了回来。父亲嘿嘿笑,说这叫缘分,要不是那场雨,我或许不会留你。母亲说就不说你坏,要不咋那么爽快让俺吃瓜?父亲说,开始俺怀疑你是偷瓜的,后来才知道不是,没想到…… 那天你咋那么能吃呢?母亲羞愧,说想提前把水喝足,省得投河后再喝。因为那河水太脏了,很可能有人往里撒过尿。父亲笑得打歪歪,说你真逗,临死还想那么多!母亲说,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雷也打得响,不是害怕,我是不会往你怀里钻的。父亲依然嘿嘿笑,说这叫天意,天意呢!

母亲老家在下游河的入口处,那地方有个渡口,之所以要绕到上游来寻短,主要是怕离家近,万一死不了让人笑话。同时也想看看河的源头究竟在哪,上游的河与下游的河到底一样不一样。那天,当父亲把她从河堤背进瓜棚后,肚子就慢慢鼓起来,不久就有了我。是那不期而遇的雷声把我惊住了吧,我自小就不安混,在娘肚子里又蹬又踹的。后来踹不到娘了,才跑到岸上去踹河堤。当然,这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母亲告诉我这些时,就站在坡下的院子里,望着那棵一篷伞似的石榴树。多年后,当我有了记忆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条河,还有那个瓜棚子。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我的生命流程里,那条曾被我戏称为地沟子的河,居然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水能给人生命,也能给人灾难。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突然走了。父亲是在下河捉鱼时被水怪缠住了。那水怪像鱼,故意在父亲身边蹭来蹭去的,诱惑父亲往那个据说深潭样,曾淹死过很多人,暗藏着玄机和凶险的地方去。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下河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上面给村里派来了工作队。工作队要轮流到各家吃派饭,那天正好轮到我家。母亲发愁没好吃的招待,问父亲咋办。父亲说我下河看看,完了就掂起鱼篓上了河堤,却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当人们从很远的下游把他打捞上来时,发现他头上有个窟窿,血肉模糊,猜想父亲在潭里和水怪搏斗时,很可能遇到了利器一类的东西。那些年上边号召挖河,常有镐头铁锹一类农具遗留在河里。父亲水性好,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捉鱼能手,每到夏秋季节,总与河有扯不清的关系,我们家也因此不断鱼吃。可不知道为啥,这回竟意外地把命搭上了。

父亲走后,母亲每天以泪洗面,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有时深更半夜独自起床,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一数就是半宿。我万念俱灰,恨河流恨水怪恨村长更恨那帮工作队。我曾跑向河堤用脚猛踹那亘古的河床。也曾想在夜深人静时往村长院子里扔砖头或潜伏到工作队住处往屋里或床上放蒺藜。母亲好像发现了我的动机,警告说,当官的咱可惹不起,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夏天到来时,石榴花开了,摇曳的枝蔓占据了半个院子。树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栽的,说是留个纪念。没事的时候母亲喜欢站在树下凝望那些即将开放的花朵,像是追思遥远的过去。但此时的我却充满惆怅,没事就托着腮帮坐在那里想,想着花朵何时开,绿叶何时黄。母亲告诉我,石榴花有狂花和果花,狂花只开花不结果,花絮很快就败落。问我长大想干啥,做狂花还是果花。我说,你说呢?我猜母亲一定想让我当果花,在我看来果就是官。只有当官才能光宗耀祖,才有光明前程。母亲皱眉说,我不希望你高官厚禄。能天天守在身边,看到人就行。我说我想当官,哪怕当个村长组长式的屎壳郎官也行!母亲摇头,说当官有啥好,操心费神,不是撑死,就是累死。我说有权啊,有权就有一切!母亲吃惊,你真这么想的?我说不是我非要这么想,是现实逼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安慰说,先别想恁多,眼下你的目标是考学,等考上学有了本事,干啥都行!

我和母亲这样说着,个头居然一下子蹿到了一米七,看上去蛮像个大人了。虽然没有考上学,但脾气却比先前大了。啥都不想干还看谁都不顺眼,一心要离开家。母亲发愁,时常背地里悄悄抹泪。当时流行当兵热,很多考不上学的年轻人都想走当兵这条路,所以一时间当兵成了热门,挤破头。有人为此不惜花钱找门子,拉关系。母亲没门路,却又不甘心,就想把村长请家来,嘬一顿,万一同意了呢。我知道她这时已经不想留我在家,知道留不住。很可能期望我早点成家立业,她好嫁人。要不咋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一会儿骂爹死得早,一会儿骂我不争气?我呢,不能听她叨叨,听见就来气。有时索性离开家去找同学玩,一走就是几天。

等玩够一阵回来,发现母亲变了,头好像认真梳理过,眉眼也好像用画笔描了,黝黑的脸上居然涂了粉,像一面老墙罩了一层白灰。还迎亲似的换了一身新衣裳。我知道这身衣裳是父亲死前买的,平常很少穿,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才见她偶尔穿一次。离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儿。今天是咋的了?莫非有贵人来?

见我进屋,母亲先是一愣,接着不热不冷问,在外疯够了?我说咋,不能回吗!见我要发火,母亲忙赔笑脸,说等会儿娘请人吃饭,你如果不想见就出去躲躲。这时我才发现,当间方桌上放着一瓶酒,还有已经做好的菜,都用碗盖着。我问母亲请谁,是不是给俺找后爹。母亲脸子吊起来,说真那样倒好了,省得我再为你烦心!我说你找啊,咋不找呢!母亲顺手从门后摸出一根棍子,在我眼前晃着说,你给我滚!永远别回来!一边说,生气地将棍子扔在地上,坐在那里嘤嘤哭。

后来才知道,母亲那天请的是村长,为的是我当兵的事。之前她已经找过他几次,没吐口。我不想让母亲低三下四求人,责怪母亲事先不商量,自作主张。赌气说,这兵我不当了,现在就去找事做!转身出了家门。听母亲在背后说,不当兵咋整,恐怕到时候连媳妇都娶不上!

我替母亲害臊,感觉脸子发烧。说实话,自打父亲去世后,我还没见母亲这样认真打扮过,虽然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但那两只大奶子依然风光坚挺着,并有了一种成熟的诱惑力。不就请人吃个饭嘛,干嘛打扮得那么妖娆?让人感觉要跟人上床似的!我恨得牙痒,想找人干仗,哪怕是被人打一顿,也心甘情愿!

我沿河堤一路走,云在身边飘,蓝天高远,又近在眼前,仿若走在梦幻里。我想像母亲当年寻找父亲那样,看看河的源头究竟在哪。走着走着岸边突然冒出一个高台,高台四周镶满了门洞,有人流车辆在门洞里进进出出。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座窑厂,烧砖用的。记得有次去县城,在路上看到过。我走过去,见一车车烧好的砖正从窑洞里朝外运,拦住一个伙计问,你们这要人不?伙计瞅了我一眼,问多大了,完了说,跟我走吧!

我衣服一扒便进了窑洞,卖力地帮着装车卸车。刚干一会儿天便暗下来,听一高个男人说,收工了,回去歇歇,明天再干。我走过去讨要工钱,男人眨了一下眼,问,谁让你在这干的?我指了指刚才的伙计,他。刚才的伙计这时却翻脸不认人,说,我只答应你干活,没答应工钱啊。我羞恼,说你骗人,这么半天我不能白干啊!大伙笑起来,有人故意拿我当猴耍,说问他要,不给就跟他一起回家,吃他家,睡他家!一提睡,我立马犯愁起来,是呢,只顾找活干,眼看天就黑了,晚上住哪呢?高个男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也许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有些放心不下,说这样吧,既然你干活了,我不亏你,晚上就留这看家吧,和老刘头一起睡,房间费就免了。我愕然,知道他们在哄妮X妮。但此刻我确实需要一张床和一个窝,不然,这个夜晚在哪儿过?

我沿河堤走了三天,累了就躺河坡睡一觉,饿了就着河里的水啃几口干馍。干馍是临别时老刘送我的。我向老刘说了我的心事和家事,博得老人同情,非要认我做干儿子,我不干,临别送我一兜馍。

没找到活,也没看到河的源头,感觉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厚着脸皮往回走。进村已是深夜。有雾霾在眼前飘荡,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粘稠味道。正待叫门,却听见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后边跟着母亲。两人来到院门口,母亲帮男人打开门,探头朝外望了望,说,快走吧,孩子的事就那样说了!

男人是村长。我打个激灵:难道母亲真的在与人苟合?我知道或许是为了我。但我却不能原谅,觉得这是对我的羞辱和蔑视,也是对父亲的不忠和背叛。不当兵也就算了,咋还要连自己搭上?不,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我得反抗!

等男人走远,我一脚踹开门,母亲慌忙迎了出来,问谁呀。我不吱声,一把把她拽回屋里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母亲像没事人一样,说咋,连你李叔都不认得了?我姓王,村长姓李,按常规我应该喊他叔。我说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母亲大吃一惊,说咋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说是不想活了,你是不是想让他当我的后爸!母亲这回没哭,反而非常镇静,说你真有眼光,觉得咋样?以后见面是不是得改改口了?我咬牙切齿,说好,先让我给他放放血再说!母亲说,那就先杀我吧,说着一头朝我实过来……

本来想在家多待几天,现在看真没法待了。我不得不再次摔门而去。我没有离开村子,想在走之前报复一下。于是,便寻着村长住处,翻墙进了院子。见厨屋山墙外有个麦秸垛,掏出打火机,果断点着了。等听到有人高喊救火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

我在彷徨孤独中寻觅方向,是丘陵样的河堤给了我航标向往。我决定依然沿着河堤走。正走着,隐约听到一阵歌声:

当我踏上这条路

有甜也有苦

有酸也有辣

寂寞和孤独

但我从来没有回顾

虽有流不完的泪

虽有吃不尽的苦

但我却有个心愿,

报答佛的恩

……

歌声是从不远处农家院子里传来的,似梦似幻,如泣如诉。我循声走过去,见院子里聚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妇女和儿童,正围着荧屏看光碟。唱歌人我认识,叫李娜,著名歌唱家。她穿了一件无领僧服,披了一件紫红袈裟,头剃得光光的,乍一看倒像个男僧。她身后佛光闪耀,高山雄伟,草原辽阔。神秘的大自然和佛门净地交相辉映,向人们展示出一幅自然和谐的静美世界。她以修行者之歌为题把出家后的生活和经历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天上的行云啊

一生都没有家

行路匆匆追赶着晚霞

修身的人们啊

都把苦难磨

得到真的同时

意味着要舍下

舍下吧,舍下吧

舍下你对亲人

故乡的牵挂

舍下吧,舍下吧

舍下你对名利

迷茫的执著

……

歌声让我莫名地振奋,她就是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歌星吗?就是那个曾经以歌声赞美雪域高原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李娜吗?我泪眼模糊,不敢相信。连大歌星都能舍身净土,自己为什么不能呢?问身边人,五台山在哪,有多远?半天才有人接茬,咋,你也想去?瞧,这么多年了,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有人窃窃私语。她不是出家了嘛,啥时间还俗了?我疑惑不解。有人回头瞅了我一眼,说没呢,她唱的是佛歌,表达的就是修行感悟。哦,我愕然。

我想去修行,真的想去。就像歌里唱的,不管路有多远,不管有多艰难。但我不能就这样不吭不哈地走,因为这一走就决不会是三两年,得和母亲告个别。但也有忧虑,万一放火的事被人发现,村长把我送派出所咋办?转念一想或许不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越不离开说不定才越安全,逃跑才是不打自招…… 再说,谁能证明就是我呢!

抱着侥幸心理,我再次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吃晚饭,见我进屋,慌忙放下碗,问我吃没吃。我没理她,径直向里屋走。我看到里屋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是位姑娘。四方脸,大嘴巴,下巴壳上有颗痣。位置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差不多,但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姑娘我认识,叫玉芹,是村长的宝贝闺女。正疑惑,母亲从外间跟过来,说,告诉你个事,娘给你把亲定下了,看姑娘咋样?说着把照片拿过来递到我手上。我皱眉,说不咋样。母亲愣了一下,咋不咋样?人家正儿巴经中专毕业,比你强多了!我说啥意思,让我跟她处对象?拉到吧!母亲一本正经,说咋了,难道人家配不上你!我好笑又可气,说她是我小学同学,小时候就知道她。母亲依然紧追不舍,你们见过面了?我烦,不想听母亲啰嗦,说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当不了兵我谁都不找!母亲强硬起来,那不行,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这么定了,抽空找人家见个面,说说话!我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玉芹人不傻,但脾气大,喜欢霸道。从小我就知道她。小学时她和我同桌,老往桌角挤我。有一次挤急了,我俩打起来,她伸手就朝我脸上挠了一把。幸亏我躲得快,不然就没法见人了。她赚了便宜不说,竟然还跑到我家告我的状。父亲居然相信她,回头把我打了一顿。后来老师就把我俩调开了。玉芹娘死得早,撇下她一个宝贝疙瘩,村长把她看成命根子,希望全寄托在了她身上,早就放出风,说要招上门女婿,没想到竟会被我摊上。母亲真是糊涂,咋就答应了呢!我恨得咬牙。

见我拗,母亲又抹起眼泪。边哭边告诉我说,知道你委屈,可没法子呀,你不是想当兵吗,想当兵就得依人家。我说妈,这都啥年代了,咋还包办婚姻呢!母亲不哭了,说事情都商量妥了,你先去当兵,等回来再办喜事,两全其美。我说你这是把儿卖了,知道不?我去他家落户,你咋办?母亲说别管我,只要你活得好。接着问我活找到没。我摇头苦笑,找活比找爹还难!那当兵到底去还是不去?我说去呀,咋不去。母亲说去就老实在家呆着,别到时候找不到人!我问母亲那天晚上村长来干啥,咋说的。母亲脸红一阵白一阵,说还不是为了你!我心里就明白了,心想,没便宜赚村长是决不会答应的。我不想再让母亲为我的事费心,决定亲自找村长问个明白。

我当兵的事到底咋说?村长看了我一眼,露出一脸诡谲,你不是出去找事做了嘛,咋回来了?我说没找着,还想当兵。对方脸一沉,说晚了,名单已经定了,明年吧!我知道那是在糊弄人,可自己是个没爹的孩子,又没钱送礼,人家凭啥帮你呢?只好作罢。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放火的事居然没人追查,也没人提起,就像是一团雾,很快消散了。我对母亲说我想出家。母亲愣了一下问去哪。我把想法说了。母亲大惊失色,啥,要当和尚!为啥?我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在家呆了。母亲冷笑,怕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吧!完了拿眼睖我。我知道母亲怀疑火是我放的,知儿莫若母嘛。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做了坏事?母亲说,怀疑啥,就是嘛!你咋知道?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安慰说,不过这事也不用怕,已经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没有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再加母亲从中斡旋,村长没敢报案,说是自家人不小心坏的事,把真相掩盖了。我知道母亲不想让我再离开,但依然坚持要走。母亲急了,说你走,你走啊。你前边走,我这就去死!我知道母亲要投河,想去找父亲。但一想到她为巴结村长,居然把自己卖了,心肠马上硬起来,说,我现在就走,看谁拦得住!

我再次摔门而去。我要远走高飞,进深山老林。但走之前必须见见玉芹,把话说清楚。免得她们找老娘算账。我知道村长家有个木材收购站,就在村子北边不远处。平常村长公事多,无暇顾及,就请了个帮手,把摊子甩给了女儿。

我来到收购站,大门敞开着,正想朝里进,一条狼狗蹭地一下从门里窜出来,瘆人的叫声把我吓个趔趄。

狗!玉芹走过来,见我先是一愣,接着笑了笑: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只能没话找话,你爸呢?玉芹没回答,把狗挡在身后,挥了挥手,进屋说吧!

进屋,玉芹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递到我手上,说老爸去县上开会了,得两天不回。一边说,两道目光贼一样地冲我奔来。我心里发虚,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见我窘迫,玉芹接过先前的话说,我知道你找老爸干啥哩!我说你咋知道。姑娘红了脸,低下头去。我听老爸说了,让你去,可能最近就检查身体。我惊愕得差点蹦起来,真的假的?姑娘依然羞涩地低着头。完了又猛然抬起来,说,俺不想让你去!你?我感到吃惊,为啥?

姑娘更奇怪,怎么,没人跟你说?我假装不知道,说没。到底咋回事?对方就又把头低下去,没说算了。那不行,必须说清楚,不然我夜里睡不着。姑娘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两位老人期望的并非做亲家,而是要九九归一,两全两美!我皱了皱眉,说,我现在还不想订婚,是老娘心急,背着我包办下来的。姑娘不再羞怯,把头抬起来,静静地望着我说,俺跟你想得一样。咱们住那么近,又是同学,想谈不早就谈了,还用他们撮合!我说是啊是啊,订婚早了没啥好处,到时候说不定会出啥变故。姑娘说是啊,现在有志的人都是先干事业,等事业有了眉目再找对象,他们可好,这么早就想把我们往一起拴,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接着我们谈了天,谈了地,谈了理想,也谈了现实。最后一致同意先不订婚,等事业有成了再说不迟。我担心当兵的事会黄,问对方咋办。玉芹沉默了一下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想法说服老爸。我问她有啥好法,她神秘地笑了笑,将计就计呗!我忽然就明白了,伸出大拇指,高!

这次交谈,居然一下子把我和玉芹拉近了,觉得眼前的玉芹,不仅人成熟了,心胸也开阔了,再不是先前那个放荡不羁,蛮不讲理的小丫头了。特别对社会现实,有时候看得比我还透,不得不叫人佩服。更让我惊奇的是,照片上看到的那颗痣,不知道啥时不见了,模样比过去好看多了,笑起来脸颊处居然还多出两个酒窝窝。我猜她一定是整容了。女大十八变呢。我心里说。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老虎追赶一只鸡,鸡拼命逃逸。就在老虎快把鸡摁住时,鸡急中生智,居然双腿一蹬跃上了树。老虎在树下急得打转,吼声震天。最后索性用身子撞树,企图把树撞倒。结果呢,把脊梁骨撞断了,卧在地上起不来了。一群老鸹乘机飞下来啄老虎的头,很快把老虎啄死了。醒来见母亲在床边站着,温暖慈祥地看着我,像似看她刚出生的小宝宝。完了轻声对我说,别去当兵了,有人已帮你联系了技校,想让你学门技术。我知道她说的是谁,问,你真想和他在一起?母亲惊疑地望着我,你觉得呢?见我犹豫不决,补充说,不要想恁多,很多事没法想,一想就没法活。就像当年我和你爸,谁知道后来会分开呢!我感觉羞愧,啥都没说。

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我最终还是向命运屈服了,同意母亲为我和自己做出的抉择,答应继续和玉芹交往。母亲生性喜欢土地,夏天来临时,沿河堤栽种了一些豆角瓜菜。那天本来晴空万里,母亲在河堤上摘豆角。开始远处的天空只有白云漂浮,后听咔嚓一个炸雷雨就喷泉样倾泻下来。风也随之而起,一时间昏天黑地。母亲无处躲藏,被风雨裹夹着顺河堤狂奔,不幸被一棵树根拌倒,旋即滚进河里。等李叔带人赶到时,母亲早已不知去向。

母亲究竟去了哪儿呢?有人说顺河道回了老家,因为老家就在河的尽头。李叔说,她本来就是个死过的人,因死前留有遗憾,特意到阳间招魂的。

母亲走后不久,李叔就病倒了。李叔得的是不治之症。临死,让玉芹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我没儿子,当初之所以拦着你不让你当兵,就是想让你做我的上门女婿。今天让你来,就是想要你一句话,到底想不想和玉芹在一起。我羞愧不已,再也控制不住,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说叔,我对不起您,麦秸垛是我点的!李叔笑了,他笑得是那样灿烂,像听到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说,要不咋是我女婿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看了玉芹一眼,玉芹也看了我一眼,说,还不快叫爸!我扑通跪下来,羞怯地喊了一声,爸!

我看见李叔眼里涌出一串泪。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玉芹眼睛也湿润了。老人摆摆手,示意玉芹把枕头下的存折拿出来,哽咽着说,这是我这些年给玉芹攒下的,本打算在你们结婚办喜事时再给的,现在看等不到那一天了。既然爸已经叫过了,现在就算是一家人了。完了示意玉芹把折子递给我。玉芹瞪了我一眼,说,早就该叫了。

随折子到我手里的,还有一张入学通知书。我知道那是一所技校,先前母亲说过的,学费他们已经替我缴了。

知道你心大,听你妈说你想当官,告诉我为啥要走那条路?我迅速低下头去,脸红得说不出话来。老人接着说,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能点我的麦秸垛,能保证自己的麦秸垛不被人点?依我看还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好,胡思乱想耽误瞌睡!

老人家的坟地在河坡下,距母亲失足落水处不远。我和玉芹披麻戴孝把老人送进坟墓,在坟前焚了纸,磕了头,然后一起蹬上河堤。望着河里漂浮的云朵,一时间,我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抬头看是天,低头看也是天。回头问玉芹,地呢,地跑哪去了?玉芹愣了一下,说神经啥,还不快跪下给娘磕头!我没跪,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突然发现对岸的天空似乎比这边亮,便有了一种失落感。觉得自己是何等愚笨,多年来只知道顺着河堤走,咋没想着去河的对岸看看呢?如果索性跨河而去,河的对岸,或者距河岸更远的地方,是不是还有更多更大的河流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是否会有所改变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