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陷于河谷,柔软而静谧。深沉而含蓄,独善其身,不卑不亢。
命若水,平凡淡泊,坦然跌宕,因有月光追随,平淡里却多出几许诗情话意。
小时候我很喜欢水,觉得它像个怪物,既难靠近,又难别离;让人渴望,又让人惋惜。在我们村子周围,有很多古时候,据说是为抵御匪帮盗贼而挖的坑塘,过去叫寨河,春天时,随着雨季到来,河水开始慢慢上涨,接着水草萌发,转眼间便碧波荡漾了。每当这时,我和一帮小朋友就会聚在那里,或捉鸟捕鱼,或游水嘻戏,常常是饥肠辘辘,不思归期。
我喜欢水,喜欢它深沉豪迈,能与月光交映生辉,并窃窃私语。有月光的时候,水特别明亮,明亮得像镜子,能照人脸。每当这时,河岸边的我就会晕头转向,不知道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抬头看天,天上有个月亮,低头看水,水里也有个月亮。不知道是天上的月亮掉在了水里,还是水里的月亮挂在了天上,给人一种水天一色的错觉。我不知道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究竟哪个真,哪个亮。只知道当我离开时,水里的月亮会与我道别,而天上的月亮则送我回家。
后来我长大了,梦幻与童话渐渐破灭,随之而来的是生活重压——挑水。就是把水从井里提上来,送到厨屋门外的水缸里。那缸是专门用来储水的。在我十几岁,尚未脱离少年时,就拿到了父母交给的挑水接力棒。那时每个村都配有专用取水工具——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记忆中,我的青少年时代是伴着扁担水桶度过的,厨屋门前那口缸,融入了我的企盼和梦想,每当我掂起脚跟朝缸里续水时,就看到缸里有张无奈的脸——那是我的彷徨与期待。
挑水不光是拼力气,还得个头高。不然挑不起来。我体质弱,个头矮,挑水时须把扁担穗(从扁担稍两端垂下来,连接水桶的钩链)挽起来,不然水桶不离地。挑水有个关键环节叫“换肩”。就是水桶不着地,步子不停歇,直接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上。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让两个肩膀轮流歇息,避免一边因长时间受压骨骼变型,造成耷拉肩或仄楞膀子。我不会换肩。总习惯任着一边用。后来当兵体检时,果然就发现我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差点被淘汰。因为离井远,每次挑水要走很远的路。那时我多么希望门前有口井啊,那样我就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挑水了。
虽然生活苦,但因时常与月光相遇。便有了快乐的希冀。白天我要上学,大人要下地干活,挑水的事便撇在了傍晚。明月当头时,每当我挑起水桶,身后便有一个灰暗的小人儿跟随,我知道那是月光,也是我的影子。这时天上有个月亮,井里有个月亮;桶里有个月亮,缸里也有个月亮。我挑着水忽忽悠悠往家奔,月光像鞭子,抽打着我。我掂起水桶往缸里倒,看到月亮从从窗口蹦进了厨屋里,外头明亮,屋里也明亮。心中腾地冒出了母亲小时候教的顺口溜: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扑通——咣!我摔倒了,水和月光撒落一地,分不清那是月光,哪是水痕。对月亮的好感瞬间消失。觉得是月光蒙住了我的眼。若不是她,我怎会看不清脚下的砖头!因为经常与水打交道,那时水在我眼里仿佛是多余的。特别是阴雨天,恨不能一棍子把它赶跑。——因为它阻碍了我成长的脚步!
后来不知谁发明了压井,用一根空心竿子插入地下,上边焊个缸筒,用杠杆原理把水从地下吸出来。村子里第一家打压井的人是在县城工作的,那天他拿着烟散了半个庄子,请大家前去帮忙。因竿子向下戳的时候费劲,需要很多人。大家觉得稀奇,便前去参观。不久,这种井便在村子里流行开来。等到我家有压井时,最早使用压井的人又把压井改成了斜拉井。斜拉井和压井原理差不多,只是改变了抽水方式和用力方向,却比压井省力很多。因井就打在自家院里,再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挑去提了。至此,扁担远离了肩膀,水桶也不知去向。
月圆月缺 时光如梭。仔细想来,人仿佛一辈子都在与水纠缠不休。像两只鸳鸯,难舍难分。尽管后来我参军去了外地,远离了水井坑塘,依然不离不弃,保持密切交往。再后来我转业到了地方,被分配到县城做机关工作,有了固定住房和稳定收入,生活比过去安逸多了。这时的县城已经有了供水设备,用上了自来水,安装了水龙头,与水近在迟尺。不论何时,只要拧开水龙头,水就会哗哗地流出来,再不用为水发愁了。但离月光小溪,以及生命的源头——大自然,似乎越来越远了。猛然间,觉得身边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像是先前失足跌落的那挑水,至今未找到家园和归期。又好像先前是人伺候水,现在变成了水伺候人。或许啥都不是,只是心情复杂了。于是便有了一种怅悒失落感。随着科技进步和时代变迁,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境遇的确有了很大改变,原本复杂的生活过往,早已被先进的设施设备所替代,使得生命流程和生存半径大大缩短,而生活之于我,却只是多了几多世俗几缕白发,最大遗憾是记忆中的水缸水井,坑塘小溪,不见了,遗失了。我常常杞人忧天地想:如果有一天突然停了水,断了电,过惯了城市舒适生活的人,该咋办?
我的担忧很变成了现实。不久后的一天,屋里的水管突然爆裂,憋闷已久的水一下子从狭窄的通道里喷涌出来,蹿起一米多高,别说封堵,连接近都非常困难。客厅、卫生间,很快被水淹没。我一时六神无主。突然看到卫生间夹角处有个水阀,急忙三两步跑过去关了。
水,最终被止住。接下来是找人维修。我住的是旧式楼房,那时还没有物业,管道维修需要专业技师和工具,一般人干不了,只能找自来水公司。电话打到公司,却无人接。后来终于打通了,但技师却迟迟不到位,咋办?突然就有了一种危机感,觉得生命好像悬在了半空里……
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我建议技师用最先进的材料和工艺,把室内所有管道隐患全部查找维修一遍,试图一劳永逸。技师是个老师傅,看样子年纪比我大。他笑了笑,边检查对我说,即使管道全部更新,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坏,我问为啥。他笑了笑,这楼房太旧了。 我反感,心想,不旧谁需要修?修个管道,咋老和主家顶牛呢,是不是嫌钱扎手?没等我搭话,他又说,世上所有东西都和人一样,是有生命期限的。人最长也不过就几十年,你想要这水管撑多久?我觉得他在偷换概念,怎能拿水管和人相比呢,说不管怎么说还是把它整牢固,不能让人跟着遭罪!师傅一脸漠然,说这楼当初设计的寿命就几十年,现在早已超期了,所以只能是修修补补,要不就扒掉重盖!我愕然。你咋知道?师傅眼睛一瞪:我咋会不知,这楼上的供水当初就是我带人安装的!我无语。
检查完毕,他点上一支烟,吐着烟圈告诉我说,其它地方不需更新,把现有问题解决了就行。最后神秘兮兮对我说,因为城市要棚户改造,像这种旧楼,随时都有被拆的可能,维持现状即可,千万不可再花钱。完了又说了一通人生哲理。无非是劝我不要贪大求全,试图一劳永逸云云。我嘴上不服,心里却是非常赞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接到居委会通知,说楼房要拆迁,要住户自己先选住处,政府给补贴,等安置房建好,再搬进去。并派人进行了登记丈量。我感到幸运,幸亏当时听了师傅的话,不然岂不白搭一笔钱!我老家距县城不远,因家里有闲置房,我没有在县城租住,直接回了老家。
正是阳春时节,地里麦苗儿在拔桔孕穗,燕子呢喃,小鸟低飞,苍穹青碧而高远。我魂归故土,又看到了老屋,看到了田园!但老屋已不是过去的老屋,田园也已不是过去的田园。虽是农忙季节,整个村子却寂静得像大山一般,很少看到有人流动。原来很多繁重复杂的体力劳动,如播种收割,施肥洒药,早已被现代机械设备所替代,短时间内就能将活干完,很多劳动力,从过去繁重体力劳动中,得以解放,因家里没活干,不得不外出打工,村子里只剩些孤寡老人。
走进村子,一幢幢楼房鳞次栉比,道路也早已硬化更新,连当时最先进的斜拉井也早已退位,不见了踪影,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其实眼下的农村生活,和城市已经没有多大区别,所不同的是我原来居住的老宅,略显破败陈旧,几间平房挤在现代化楼群夹缝里,像颗蛀牙,格外碍眼。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蒙蒙雨,我打伞走出村子,想看看当年村边那个坑,还有村后那条河,可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我突然想起古人的著名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后经询问才得知,原来寨河早在十年前新村规划时就填平了,后来那片新兴楼群就在原来的坑塘上!
原来是这样,难怪找不到。一种失落与凄苦瞬间占据心头,是啊,人老了,原来所拥有的过往也该消失了,不然,岂不成了累赘!尽管这样,我依然心有余悸,因为生命依赖于水,这一客观事实不可改变。人不应该随便填堵坑塘,淤塞河道。而是相反,顺势而为,积极疏通!这时我突然想到古代一位先人,他叫禹,生在夏朝。奉皇帝之命整治山水。那时天体混沌,洪水肆虐,为消除水患,保证山河得到及时治理,他封山育林,保持水土;他疏通河道,把天下河流按走势位置分为九州;他建造码头,便利舟楫,肇始航运,从而促进了生产流通,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为此他九过家门而不入,成为历史英雄。大禹治水之所以会取得成功,主要是坚持了顺应自然,因势利导原则。由此可见,治理环境,还原自然,对人类生存来说,是多么重要!
水有源,命有期,人的归宿究竟在哪里?这时雨过天晴,一轮圆月从天边升起,和煦光茫照耀大地。我望着明月悲喜交集,嘴里不停默念:月亮走,我也走,我与月亮手拉手。只是不知道,明天的月亮是否还有今天的亮,原来倾在地上的那挑水,最终是否会回到井里去,是魂归大海,还是融入血液?
日月消长,人生轮回,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的一滴水,只能在现实和日月的夹缝里生活。不论太阳、空气,水或人,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切活动必然受到大自然的制约和支配。只有顺应自然才能活得明白,活得出息。月亮绕地球一周,便是一个归期,人何尝不是这样?当初我从这里出发,最终又回到这里。纵观人的一生,整日东跑西颠,忙忙碌碌,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感恩过去与展望未来。多数人在追求无非是追求高贵,超值享受时,只有少数人在那里悲悯感怀,唉声叹气。如果要我总结人生经验,只有两句话,十六个字。那就是:抬头看天,俯身观地;小心担子,走稳步子。突然想起老师傅的告诫:世上的事物和人一样,有生命期限,要善待善用,顺应自然,不可违约,强求掳掠,那样会得不偿失 自讨苦吃。该去的就让它去,该来的自然会来;人生苦难需自我调节…… 觉得非常对,等房子收拾好,应该把他请家来,叙叙旧,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