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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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曦从窗口挤进来，亲切抚摸翠花的脸。翠花睁开眼，见窗外的石榴树已轮廓可辨，便慌忙起床。
她猫进厨屋，朝锅里添水，水缸地震般慌乱起来。慌乱中，她看到一张俊俏的脸，那脸随波纹晃晃悠悠，亦真亦幻，有种陌生感。记得先前的自己，脸蛋像根嫩黄瓜，哪个男人见了都垂涎，现在咋像烤白薯呢！特别是眼角处那几根猫胡样的皱褶，让人很不是滋味！
挖河的快走了！
吆喝声把水缸惊住，波纹瞬间消失了。接着是一阵鸡鸣狗吠——勾勾嗷—— 汪汪！汪汪汪汪！
冬天到来时，上边把任务分下来，搞大兵团作战，队长李保田便早早起床，满大街吆喝。
翠花做好饭，端起碗坐在院子里吃，两眼却贼一样瞄向大街。她想看看是否有人从门前过，若有，她就随时放下碗筷，跟随过去。可是，直到吃完饭抹了嘴，也没见人影，大街上依旧空荡荡的，连鸡鸣狗叫声也消失了。难道是刚才做饭时，有人悄悄走过了？这时耳边又响起李保田那急切地呼唤：挖河的快走了！她不敢怠慢，忙扛了铁锹，朝村口奔去。
村口有个大场院，是生产队饲养牲畜和储存农具的地方，平常大伙出工都习惯先到那里集合。进场，见李保田和老黑蹲在地上抽烟，她没敢靠近，一边站了。老黑脸黑，非洲人样。大伙就地取材，喊他老黑。因为黑，三十大几了还没媳妇。他知道来人怕呛，忙把烟掐了。李保田漫不经心地扫了翠花一眼，说，你今儿个别下河了，在岸上给大伙烧茶吧！嫂子呢？翠花问。病了。李保田答。像是没吃饭，显得有气无力。要不就是喊累了。翠花愣了一下，不知道后边的话该咋接。
烧茶是个轻巧活，这样的活，一般人轮不上。只有平常和李保田关系近的人才有资格干。最初是记工员王娟。后听有人背后议论，说两人有秧，王娟男人就阻止王娟，不让干了。为避嫌，李保田换上了自己老婆。现在老婆病了，不知道怎么就轮上了翠花。
翠花高中毕业，模样端庄。可惜男人死得早，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丈夫是在一次挖河械斗中被人用锹砍死的，那时她才二十来岁。丈夫的死并没有让这个年轻寡妇伤魂落魄，而是相反，却大大激发了她的生活热情，大家见她出工比先前更加勤快，干活也更加卖力。只是那笑意，似乎不再向先前那般豪迈奔放，而是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收敛。按说一个寡妇，又带个孩子，出工晚点也没啥，除原先的老妇女队长，很多女社员都不愿打头站，翠花为啥要抢先呢？对此，老黑不明白，李保田也不明白。
按惯例，人到得差不多时，李保田便开始点名，对进场早的提出表扬，迟到者提出批评。最后，再根据需要提几点要求。今天似乎有点特别，他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直接就把活派了。咋会这样呢？难道是忘了？没看到人家是第三名吗？翠花有点失落，也有些委屈，觉得起那么早，白搭了。此前，受表扬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光棍老黑，一个是老妇女队长。眼下，老妇女队长因年事高早已不出工了，经常受表扬的，就只剩老黑。翠花是不是想替代老妇女队长呢？老黑这样猜，李保田也这样猜。
茶烧好了，谁渴可以上来喝了！翠花在岸上喊。
第一个上岸的是老黑。他没有急于拿碗，却舔着脸找翠花搭话，问翠花茶热不热。翠花说热，小心烫着。热咋办呢，能不能帮俺吹吹？说着便往跟前凑。翠花知道对方没话找话，却全当没听见，眉毛一扬，一边去！老黑止了步，捂着半拉嘴小声说，小心呢，我看队长看上你了！翠花便拿火棍追打。老黑碗一扔，慌忙跑回河里去了。
望着老黑消失的背影，翠花愣在那儿，她想起了半月前的事。那是一个傍晚，她走进厨房打算做饭，结果朝门后一瞅水缸空了。这才记起，因着急出工，忘记续水了。那时吃水靠井，得从井里一桶一桶往家提。因此每个生产队都配有一根扁担两只铁桶，供大家轮流挑水用。翠花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找到桶，快到家时，迎面碰上老黑。老黑歪着脖，叼着烟，忽闪忽闪往家走。翠花截住说，怪不得找不到桶，原来被你担走了。老黑狡黠地笑了笑，一缕烟雾冲翠花飘过来，我家水缸满了，要不这水给你吧！翠花干咳一声忙用手挡了——嘙嘙嘙！怪不得找不到老婆，大烟鬼！说完咯咯地笑。老黑一本正经，真的，要就给你送过去。翠花止了笑，说缸满了干吗还挑，是不是上瘾了？准备垛墙头哩。老黑一边说，就顺势拐进了翠花的院子。翠花后边跟着说，进院把烟掐了，我烦那股味儿！老黑急忙把烟吐了，心想，看来这烟得戒呢！
此后，每当翠花缺水时，就见老黑挑着一担水在门前过，并且总是毫不犹豫地拐进院子，把水倒进了翠花缸里。翠花便心生感动：莫非他到厨屋看过，要不咋判断那么准呢？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后得小心防着点才是！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想着哪天警告对方一下，送水是送水，不许有其它想法！要不就让他把脏衣服拿过来，帮他洗一洗，工换工，算是扯平了……
为啥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难道不需要男人体贴照顾吗？翠花自己也说不清楚。自打丈夫离开后，她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先前与丈夫恩爱的情形，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尽管有时也像其他家庭那样吵架拌嘴，但每每过后，不但无法记仇，反而恩爱有加。现在呢，却成了孤身孑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时光完全被孤独占据了。或许是离开男人太久了，或许是独立生活习惯了，对夫妻间那种亲密事，早已随时光流失淡忘了。在她看来，没有男人，或许会活得更好，更自由，省得磨嘴磕牙了。但每每之中又觉得少点什么。少了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有时候需要人帮一把，比如挑水了，砌墙了……
李保田是最后一个上的岸。他拿了碗，使劲往锅里一挖，送到嘴边，小心吹了吹。接着轻轻抿了一口。翠花问，好喝不？李保田笑，又不是酒，啥好喝不好喝的。听说柳叶去火，可惜现在找不到。翠花说。李保田便感觉下身有些发急发胀，想尿尿。心想，一个寡妇，咋懂恁多呢。这时他想起了早起出工的事，说，知道今天为啥没表扬你吗？翠花很想知道，但嘴上却说，出工是为了挣工分，不是图夸的。李保田知道对方说的不是实话，说，不是不想表扬你，因为—— 翠花忙补充，俺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李保田暗忖，精明。但嘴上却说，不光这个。至于还有什么，李保田没说，翠花也没问。但翠花还是觉得委屈，平常出工早的人都能得到表扬，自己为啥就不能呢？难道就因为是寡妇？这未免太不公平吧！
2
翠花在岸上烧茶，被河底的老黑时刻牵挂着。老黑的任务是刮水。就是在河的中间打个坝，把一边的水用桶或盆刮到另一边，让河底露出来，不然，没法下锹。刮水比挖泥抬筐活轻些，因为水泉得慢，中间有停歇的空，这时刮水人可稍作休息，点支烟。自从那天翠花说怕呛，老黑已经下决心把烟戒掉，现在他无心抽烟，佯装上厕所，得空就朝岸上蹿。李保田感觉不对劲，怀疑他在偷懒耍滑，便悄悄跟过去。却发现老黑去厕所是假，只是到厕所门口虚晃一下，然后趁人不注意，滋溜一下奔茶锅去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李保田有些心烦意乱，眉头蹙成一疙瘩。
岸上的喇叭响起来，在播放歌曲。这是统一歇工的号子，意思是可以休息了。李保田看到黑压压的人蚂蚁样朝岸上奔，回头却看到翠花在追着老黑打，感觉碍眼，喊，老黑！过来！
队长有事？老黑气喘吁吁跑过来。李保田剜他一眼，说，孤男寡女，成何体统！没等对方回话，接着说，一会别刮水了，去抬筐吧！为啥？老黑感觉突然，不明白为啥要他半路换差。李保田说不为啥，让你干就干，哪恁多屁事！老黑似乎就明白了，八成是显自己上岸太勤了。上岸勤并没有耽误刮水呀，嘴鸡屁股样嘬了一下，又嘬了一下，想争辩，但终于没说。李保田知道他想说啥，问，是不是真喜欢上她了？老黑说是。完了补充，不光我喜欢，你不也一样？李保田脸子便红里透白，说，放屁！再胡扯嘴给你打歪！老黑便不再言语，低头想自己的心思：这是有意整人呢，难道送水的事被发现了？发现能咋的，管干活还能管鸡巴！老黑心里不服，感觉李保田是狗拿耗子。但他知道李保田是个毁货，说一不二，顶牛没用，只能屈从。
抬筐运土得赤着脚，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不然就弄得一身泥一身水。老黑不喜欢抬筐，怕脏衣服。因为衣服脏了没人洗，自己总也洗不净。可李保田非要自己干这个，不是故意刁难人吗！抬着筐，老黑生气地想。
岸上的喇叭再次响起时，午饭开始了。午饭很简单，就是各人把自己带的黑面锅饼拿出来，然后去茶锅里舀碗水，把饼掰碎朝碗里一放，连馍带汤都有了。最后抹拉一下嘴，打个嗝，放个屁，完事。因急着出工，翠花把带馍的事忘了。看着大家吧嗒吧嗒吃，她悄悄咽了一口唾沫，随即把脸扭向了一边。这情景，老黑看到了，李保田也看到了。但由于碍着大家的面，两人都没敢往跟前凑，只是远远地瞅着，像饿狼垂涎猎物。
喝茶吃饭的人陆续散了，很多人就势歪在河坡上打瞌睡，鼾声如发动机点火，也像驴子放屁。岸上就剩翠花老黑李保田三人。老黑兜里揣个熟鸡蛋，李保田袖筒里藏着半块饼。两人都打算等没人时给翠花送过去，于是就大眼瞪小眼，耗在那里。
最后老黑实在耗不下去了，站起来把鸡蛋朝茶锅里一扔，扭头便走。翠花先是一惊。接着喊，站住！把东西拿走！老黑没回头，自顾走了。
李保田想笑。但没笑出来。见对方走远，对翠花说，我这有块饼，要不？翠花瞥他一眼，俺才不吃那嘴罢子呢！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朝河下走。河下有一个小水坑，她要到那里去提水。李保田站起来把饼放在锅台上，冲对方背影说，不是嘴罢子，掰的。说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3
寡妇门前是非多，尽管一直在小心提防，谣言还是传开了。这谣言翠花听到了，李保田也听到了。翠花知道造谣的人是谁，但她却记恨不起来。因为毕竟自己是寡妇。关键是不该接烧茶这个活。为息事宁人，她对李保田说不想烧茶了。李保田知道船在哪儿弯着，嘴上却问，为啥？别问为啥，反正不想烧了。见对方态度坚决。李保田犹豫了一下，那就在岸上平土吧！
平土也是个轻活，一般都让那些怀有身孕的女同志干。翠花没了丈夫，当然不会怀孕。可李保田为啥要把自己留在岸上呢？莫非真像老黑说的，对自己有意了？说我不想平土，想下河。李保田提醒说，下河水凉，弄不好会落下病的。翠花说没事，俺挺得住。李保田便有些不悦，他不明白翠花为啥不服从领导，非要下河， 怀疑是老黑暗中挑唆，故意让翠花和自己疏远。问，为啥非要下河？翠花低头。半天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李保田脸子难看起来，我要不让呢？接着发狠，看谁敢再胡言乱语！
李保田为啥要对翠花特殊照顾呢？这里面确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早在翠花丈夫没去世时就有了。但那时因为双方都有人管着，再说自己又是队长，身不由己。现在眼看翠花要被别人掳去，先前的愿景便死灰复燃起来。在他看来，翠花这辈子除了他，没人能够配得上。这些年她之所以迟迟不改嫁，或许就是在等某个人。这个人是谁呢？会是老黑吗？李保田疑惑。他知道翠花心高，如果那样两人早就混一堆了，不可能等到现在。那她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呢？想到这，李保田突然有些惋惜，自己咋没提前下手呢？如果提前下手，还会轮到他老黑吗？不知道两人现在究竟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决定探个究竟，问，为啥出工那么早？是不是有啥想法？
是啊，为啥要出工那么早呢？或许是呆在家里寂寞吧，生活好像需要点动静。开始只是一种朦胧的憧憬，想得到认可。或是展示一下人生价值。后来就渐渐有了目标——妇女队长。因为自打老妇女队长退位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不知道李保田要留给谁，她想试试，把那个位置弄过来，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最起码比其他女人活得值。或许与这个大目标有关吧，所以她对男人暂时不感兴趣，。在她看来，对一个女人来说，情爱无关紧要，关键要活出风度，如果让她在爱情和事业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出工早难道也有错？你不是一直在表扬出工早的人吗？翠花笑着，话虽婉转，却暗含了不满。李保田知道对方有怨气，索性把谜底揭开，我知道你想受表扬，难道就仅仅为了这？翠花也推开窗子说，没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俺想当队长，你看够格不？李保田笑了笑，心想，咋不早说呢。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喷着唾液说，要求进步是好事，可队长是大家选的，得会处理事，不是想当就能当的。翠花知道对方在推脱刁难，说那就让大伙投票，看俺究竟够不够格！李保田感觉对方幼稚，简直像个孩子。说，我看你是大闺女要饭！翠花愣在那里，说啥意思？李保田不想把话说透，觉得说透了双方都难堪，便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了老黑身上。问翠花，老黑是不是经常给你送水？翠花说是呀，怎么了？李保田说不怎么，他在背后造谣你知道不知道？翠花便急忙打圆场，说这不能全怪他，谁让你派俺烧茶来！李保田怔住，心想，该不会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吧，要不咋公开袒护对方呢！故意板起脸子说，我准备教训教训他！
翠花的心便提了起来。她知道老黑喜欢她，之所以造谣主要怕自己被人欺负，并没有别的恶意。喜欢一个人难道有错？当然没错，错就错在自己是个寡妇。所以她必须设法阻止李保田，不能让他对老黑下手，不然，自己也陪着丢人。说，心里没玄事不怕鬼叫门，我都不怕你怕啥？李保田惊疑地望着她，半天没说话。
4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有了力量源泉。当晨曦再次亮起时，翠花依然早早起床，早早做饭。每次出门之前，总习惯走到镜子前照一照，看自己究竟老没老。咦，眼角处咋又多了一道纹呢？这时她又看到了水缸里晃动的那个人，还有那张惬意的脸。现在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充满抑郁惆怅的脸，也是三十岁女人特有的豆腐渣脸！那些鱼尾纹像一根根若有若无的线，牢牢地聚在鬓角旁，标志着岁月的缺失和遗憾。快成老太婆了呢！她对着镜子痴痴地想。
翠花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梦，是老黑无意中坏了自己的事，后悔当初不该接他那挑水。如果不是那挑水，哪来恁多事！她决定向老黑摊牌，疏远他。问，为啥背后造谣？老黑眼睛一眨，没有啊，你听谁说的？翠花拿眼剜他，那天不是你当着我的面说的吗，咋不敢承认呢。老黑眼皮塌下来，说，我那是开玩笑。开玩笑也不能随便冤枉人啊，嘴咋那么损呢！老黑自知理亏，趁机买好，人家不是喜欢你吗。翠花又恨又怜，说你对我好我知道，都在心里记着，本打算帮你洗洗衣裳的，没想到你会这样！算了，以后别再送水了！老黑说别呀，俺改，改不行吗？翠花噗嗤笑了，说改不改也不能再送了，让人看到说闲话！老黑便愣在那里。
为得到李保田谅解，翠花主动把送水的事向李保田说了。李保田勉强笑了笑，说我早就知道，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既然没关系，为啥要整人？难道就因为背后几句闲话！李保田说我是队长，不能让人随便栽赃！翠花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说，真了假不了，难道你真没有其它想法？李保田脸红起来，说我有啥想法？我能有啥想法！
翠花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要敢承敢当，干吗要掖着藏着！李保田依然嘴硬，没啥想法，只不过想提醒你，看准了，别把马虾水拖车（一种能在水上快速移动的水生动物）当鱼买！那我问你，为啥把着不让俺下河？李保田愣了一下，因为你是女同志，需要照顾嘛！需要照顾的人多了，干吗单单留下俺？李保田脸憋得发紫，派活分工是队长的权力，干吗要讨价还价？是不是有人撑腰打气！这下翠花明白了，看来还是因为老黑。但她不明白对方为啥要那么虚伪，明明喜欢，偏要玩猫腻装正人君子，禁不住伤心落泪起来。她没想到通往理想的路会这样艰难，看来过去的努力百搭了。但马上又镇定下来，轻蔑地笑了笑，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治老黑实际上也等于治我，就不能给点面子？
李保田之所以当面说治老黑，其实只是一种试探，想看翠花究竟有啥反应，并非真要那么做。他之所以与老黑争风吃醋，除对翠花抱有幻想外，还与老婆的病情有关。据公社卫生院妇科专家说，他老婆得的很可能是子宫癌，得做手术。李保田一听，立马吓得两腿发软，问医生，摘了那玩意还能过夫妻生活不？医生说能，只是质量会有所下降。李保田不知道医生说的是真是假，心里便七上八下不安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种病即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能活命，万一扩散了呢？这实际上等于把人判了死刑。于是，便有一种暗流沮丧在心间涌动。在筹等待手术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对“后事”认真打算了一番，觉得其它的事都好办，唯独这“接班人”不好物色。正计划寻机会给对方递个信号，却看到老黑已捷足先登，心中便陡生厌恶，进而迸发出一种难言之苦。
5
由于被两个男人挟裹着，使得翠花进退两难，一方面，她不想看到老黑因为送水而受牵连，另一方面，又不想放弃理想追求和人格尊严，为此，她犹豫徘徊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脚该往那个方向迈。
这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因下雪没法出门，翠花想烧水洗脚早点入睡，可水缸又空了。咋办呢，她知道不能再指望老黑，可雪天路滑，她可不敢冒险去井边掂水，万一滑倒掉进井里…… 她不敢多想，忽然就有了主意，外边不是有雪吗，有雪还能愁水！她拿了铁锹准备往锅里铲雪，一开门愣住了，门外放着一挑水，一行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由门前向远方伸展。从脚印看送水人刚离开，并没有走远。她朝远处望了望，听见东边老黑的屋门吱扭一声开了，又吱扭一声关了，心里便明白了。既然来了，干吗不进屋坐坐呢，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其实那天她只是想敲打敲打他，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他能理解吗？一定会觉得委屈……
爱需要不懈努力。虽然遭到翠花拒绝，但老黑并不死心，依然坚持继续送水，他不信感动不了对方，期望能将功补过。当他挑着水再次从翠花门前经过时，故意大声咳嗽，希望翠花听到后能够出来。翠花却假装没听见，不理他。老黑不甘心，挑着水在门前走过来再走回去，来回转悠。见翠花依然不理，索性推开门，问，要水不？翠花没好气，滚一边去！
夜里，翠花做了一个梦，梦见去了一个陌生地方，遇到了李保田，李保田告诉她妇女队长的事大家已经通过，她可以走马上任了。接着就过来搂她亲她。她没有反抗，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呢喃。后来就看到两只狗在争抢骨头。争着争着居然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人她认识，矮个是老黑，高个是李保田……
记得刚结婚时，类似这样的梦也做过，但一般梦到的都是丈夫，很少有外人，今天不知道咋的啦，居然梦到了冤家对头。两人为啥走到了一起呢？难道是已经和好了？不会因为一根骨头打起来吧！醒来吓出一身汗，感觉脸子有些发烧，下身也湿潮黏滑的，真骚！不要脸！她对自己说。
为啥会偏偏梦到这两个人呢？是不是说明对人家有意了？是，好像又不是。转而又想，男人追女人，天经地义，说明自己有魅力，应该自豪才对，干吗要拒绝呢！莫非自己真有错……
思来想去，突然就有了主意：既然这样何不来它个将计就计？她告诉李保田，愿意帮他了却心愿，不过得答应三个条件。一是放过老黑。二是得等他老婆走后。三是—— 李保田眉毛一扬，不知道欣喜还是激动，忙接茬，我知道，明确妇女队长！翠花说没错，你觉得可以吗？李保田如大梦初醒，语无伦次，说这就对了嘛，你和老黑压根就不是戏！说着，头又低垂下来，心想，两头的好办，只是中间那条，要是人不死咋办？那得要等多久！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李保田等待老婆离去，翠花则等待时来运转，只有老黑躲在一旁伤心落泪。
这年，春天似乎来得早，刚进三月桃花就开了。几场大雨过后，小亮河开始涨潮了。翠花儿子爱国和一帮小朋友到河边看钓鱼。老黑光着脊梁，在河滩里和泥脱坯。不一会儿忽听岸上有人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老黑一看，接近主河道的地方有个黑点，正忽隐忽现地顺河道下飘，忙丢下活计，旋风般追去。
距老黑不远处有几个小伙，听到呼救也紧随过去。在接近黑点时，老黑纵身跳了下去。
就在老黑伸手抓住爱国的一刹那，出于自救本能，爱国一下子把老黑抱住了，任凭老黑怎样挣扎，就是不肯松手。渐渐地，老黑身疲力竭，最终因双腿被困无法用力，一同沉入水底。岸上几个小伙一看急了，也一个个跳了下去。
众人合力将两人拖上岸，这时人已昏迷，大家让两人头朝下顺河坡躺好，一会水便从两人口鼻里流淌下来。等水控得差不多时，两人才慢慢苏醒。
我咋在这？我的蚂蚱呢！爱国最先苏醒过来，睁开眼问。
原来，爱国开始是在岸边玩耍的，玩着玩着看到一只蚂蚱在浅滩草丛里蹦来蹦去，就脱鞋追过去。追着追着就到了河中间，中间是主航道，有条深水沟，蚂蚱落在了深水沟的边缘上，爱国想伸手抓，结果脚一滑连身子栽了进去，幸亏岸上有人及时发现。
翠花正在家中做饭，听说儿子出事顾不上洗手忙奔了过去。看着惊魂未定的儿子，再看看奄奄一息的老黑，突然便有了恻隐之心，为啥救儿子的偏偏是他？难道说这是天意？对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老黑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过去俺对你有点冷，对不起。老黑没吱声。因为他没力气说话。
如果说过去的时间里，翠花在老黑和李保田之间还力图保持一种平衡的话，那么自此之后，爱的天平却明显向老黑倾斜了。也因为这倾斜，把老黑送上了不归路。
6
这年夏天，西部山区持续阴雨，引起山洪暴发，上游地区的几座水库相继爆满，造成溃坝决堤。洪水顺势而下，把下游大小河道灌得满满当当，防洪形势严峻。上级下发紧急通知，要求沿河村寨限期撤离，以确保生命财产安全。也就在这时，李保田最终为老婆做了手术。术后不久，老婆却慢慢好起来。原来肿瘤不是恶性的，误诊了。
李保田动员大家搬迁撤离，但难度很大。大家宁愿与洪水同归于尽，也不愿背井离乡，抛舍家园。在这种情况下，李保田只好带领全村老少连夜巩坝筑堤，以防溃决。
洪水是夜间到来的。开始只见上游河道一股浊浪野马样咆哮而来，转眼间河道已经爆满，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河道哪是堤岸。李保田拿着手电筒，沿河堤来回奔跑，这里看看，那里照照，安排大家一定注意安全，小心坠入激流。
李保田来到一低洼处，见坡下有人手拿电筒，这里扒扒那里瞧瞧，问谁呀？我，翠花。李保田吃惊，你咋来了？翠花说咋不能来，关键时候，谁还能睡大觉？正说着，就听坡下有人喊：不好了，这里冒水了！大家急忙赶到坡下，见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正潺潺地向外浸水，有人踮起一个沙袋企图把它堵上，堵不住，水还是潺潺地流。李保田皱眉，说在外边堵不行，得堵里边！便爬上堤，拿手电筒沿内沿检查，企图找到漏子内口。但很失望，因为堤内一片汪洋，水和大堤基本是平的，怎么能找得到？李保田说不行，必须找，不然就有溃堤的危险。一边说着就脱下衣服，拿绳子系了腰。
听说这边出了险情，其他的人也都赶了过来。见李保田要一个人下去探洞，有人劝阻，说一个人不行，太危险，万一洞口突然变大，会把人吸进去的。决定再找一个水性好的一起下，好相互照应。找谁呢？几个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害怕。因为涉及到人命，李保田也不好硬派。见大家为难，翠花暗中捅了一下老黑。老黑立马明白了，说，我下！
自从发现老黑与翠花暗中往来，李保田对老黑的态度很快发生了改变，不仅不再对其表扬，有时候反而故意刁难。老黑不敢得罪李保田，再者也怕惹翠花生气，只好忍气吞声。翠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直在努力让两人和好。现在见老黑主动请战，李保田便由原来的妒忌怨恨变成了愧疚，说你行吗？老黑说行，咋不行呢。李保田就由愧疚变成了感动，说老哥你义气，等洪水过了我陪你喝两盅！
与李保田相比，老黑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但在翠花眼里依然不失为好人。至少有一点是李保田不能比试的——水性好。在小亮河，他一个猛子能扎出30多米。夏天的时候不论浪多高，水多深，他都能轻松地从河这边游到对岸，然后再扎着猛子游回来。有一年夏天，翠花去河里洗衣服，不小心衬衫被冲走了，急得在岸上大喊，当时老黑和一帮人正在下游不远处摸鱼，听到呼喊，都愣在那里。因为漂走衣服的地方是主航道，水流湍急且深浅不一，除非水性极好，一般人不敢到那里去。就在翠花急得哭鼻子抹眼泪时，老黑一个猛子扎过去，顺着水流反复寻找，最终把衣服捞了上来…… 或许因为这，老黑才最终赢得了翠花的好感。后来由于怕影响理想前程，翠花才不得不故意疏远。
缺口找到了，大伙在岸上递沙袋，李保田和老黑在水里接，漏洞很快堵住了。接着又听见有人喊，这里也冒水了！两人没上岸，继续沿河道内沿找。但沙袋已用完，咋办？正当大家着急的时候，见一个人抱着被子跑了过来，到了近前才看清，是翠花。翠花将被子朝下一扔说，把这个堵上！
李保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大家都快回家，把被子抱来！
就在漏洞堵好，准备上岸时，从上游飘过来一头死猪把老黑的绳子绊住了，接着一个大浪把人闷在了水里。李保田忙喊，快拉绳子！快拉绳子！但岸上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住。最后咯嘣一声绳子断了，老黑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人们在下游一个河湾里发现了老黑的尸体。李保田和全村人痛心不已，翠花跟着默默落泪。
7
防洪形势依然严峻。根据预测预报，近期依然有大洪峰从小亮河通过。上级再次要求低洼地带所有村寨必须在规定期限内迅速撤离，否则后果自负。李保田发愁，搬迁撤离需要人带头，特别是一帮儿童老人需要照顾，老妇女队长离开后，因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位置一直空着。就在他踌躇不定时，翠花说，把老人和孩子交给我吧，我先带他们走。李保田喜出望外，说好，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任命你为临时妇女队长，等洪水过后在开会宣布！
在翠花带领下，老人、孩子被顺利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她把老人孩子一一安顿好，临时找个人负责，借口有东西忘在了村子里，又慌忙返了回去。
李保田带领一帮精壮劳力负责转运贵重物品。等一切收拾停当，赶到安全地带逐一点名时，却发现独独不见翠花了。听到有人说返回了村子时，李保田脸色大变，一时急得头上冒汗，不行，必须去找，决不能把她拉下！因为他正打算就地开会宣布她为妇女队长呢。但他清楚，这时候回村无疑风险很大，万一大堤决口，休想逃脱！
翠花返回来是因为想起了老黑。在离开村子的霎那间，她感觉身后好像有人拽了她一下。回头看时却是空茫一片。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河堤旁那座高耸的坟头，她知道那是老黑的。本想过去道个别，无奈带了一帮老少，人命关天，她不敢大意，只能先把人送走。
现在她回来了。她来到老黑坟前，悄悄焚了纸，敬了香，还特意拿出一盒过滤嘴香烟，打开放在坟边，嘴里不住念叨：冤家，村子搬迁了，以后很可能没机会来看你了，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死的，可是我没办法，不是想让你们俩和好吗，谁知道竟是永别啊！现在我后悔死了，请你无论如何要原谅我。为了我你已经很久没吸烟了吧，这不，烟俺给你带来了，男人吗，该抽就抽，该喝就喝，见了漂亮女人，该追就得追！你虽然无意中坏了俺的事，耽误了俺的美好前程，但俺并不怪你恨你，因为俺知道，那是一种爱……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搭话，说我知道，你喜欢李保田，之所以处处显摆，就是想博得对方好感！翠花回头，却看不到人，说老黑哥，你别吓俺，俺是真心爱你的，以前之所以怕得罪李保田，不是想出人头地吗？现在看这个梦是很快就能实现了，但我却对此失去了兴趣，觉得好像是假的，还不如找个心爱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老黑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当初你要不是拒绝我，我们的小日子肯定过得很红火！现在我实话告诉你，他李保田爱的并非是你，而是先前那个记工员王娟，现在两人还来往着，妇女队长他是不会让你干的！
翠花愣在那里，不知道老黑说的真假。问，那俺现在咋办？咋办，要我说好办的很，写个状子，告他！就说他怎么你了，让他有嘴说不清，看谁还敢欺负你！翠花立马拒绝：那岂不是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吗？太缺德，不能干！你的嘴咋老缺个把门的，已经吃了亏，还不思悔改！
翠花一边说着，站起身来，说我本来打算留在这里陪你的，现在看还是得走，因为你心胸窄，报复心强，看来我过去是看错人了！老黑说别呀，俺喜欢你，俺改，俺改还不行吗！
就在这时，不远处大堤突然垮塌，洪水势如破竹，瞬间把大坝撕开，接着是一片房倒屋塌声：轰隆！轰隆隆——树林不见了，房屋不见了， 村子不见了。翠花回神朝来路瞅，见有个人正迎着大浪朝这边飞奔，边跑边喊：翠花！翠花！她知道那是李保田。接着听到老黑在暗处狂笑，哈哈哈哈，这下好了，你完了，我完了，哈哈哈，他李保田也玩了！大家都完了！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