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娘肚子里出来那天,不知道是早起还是晚上,周围到处灰不拉几。那时我有点妄想,也有点猖狂。当接生婆将我倒立,豪不客气拍打我的屁股时,我立马表示反抗——哇地一声哭起来。
那时天空蔚蓝,有白云缭绕,还有小鸟高飞。接生婆笑了。母亲嘴咧了咧,也想笑,但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惫。大概是生我时,累的了。我望着白云胡思乱想,不知道以后要干啥。其实那时我啥都不想干,只想一天到晚懒在爷爷怀里。爷爷没法,就抱着我满街串游。一天,在集市,我看到一头猪,肥头大耳,气宇轩昂。那时它正在给一头小猪配种,小猪在它胯下哼哼唧唧,一副很宠幸的样子。事毕,母的一方要付钱给公方。公方主人接了钱,从袋子里抓一把干粮撒在地上,对公猪犒赏。我很奇怪,爱是圣洁的,怎么能让金钱玷污呢!即使寻求平衡,也应该公猪犒赏母猪,因为母猪让公猪舒服了,属奉献者,怎么倒贴呢!我鄙夷这交易,觉得不应该托生人。如果托生一头猪该多好,每天都有异性围着转,哪怕是不要钱,也情愿!于是我在爷爷怀里一激动,爷爷手一松,我便回到了阎王爷那里。
我请求阎王爷把我重新托生,最好托生成一头猪,必须是公的。阎王爷答应了我的请求,我真的变成了一头猪。虽然整天与残汤剩肴打交道,但为了理想,我乐意。开始主人对我还算客气,尽管冷热不均,食不甘味,但一想到将来,我便心花怒放。幻想着有一天,主人把我牵到集上去,像那天在爷爷怀里看到的情景样,一群年轻貌美的猪,围着我转,任我挑选……
结果让我失望。有一天,我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接着就看见主人急儿巴慌朝外跑。回来时后边跟了一个嘴留山羊胡子的人。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来者不善,拼命挣扎,不让他靠近。在主人蹲下来给我挠痒时,那人居然蹿到我身后,伸手把我的后腿拽住了。然后把我拎起来平放在地上,一只腿跪着我的脖子,一只手去屁股后边摸刀子。主人非但不可怜,反帮那人拽我的腿,按我的腰。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我挨了一刀——两只紫色球状物,被从刀口处挤出来,扔在地上。一只鸡迎过来,歪头看了看,感觉鲜,想叼走,被主人一脚踢飞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命根子——理想破灭了。
后来的日子更加难过,时常忍饥挨饿。主人嫌弃我,骂我吃得多,上膘慢。但这时我已经有了脾气,主人有点害怕,不再拴我,而是打一堵墙,把我圈起来。我坐井观天,憋屈郁闷,几次扒着圈门企图逃逸,都被主人用棍子迎了回去。我消极反抗——故意用嘴拱圈门。拱啊拱,终于有一天,圈门居然开了!
我悲喜交集,先在门外伸了个懒腰,完了围院子颠颠疯跑。后来觉得院子不过瘾,一尥蹶子夺门而去。我听见女主人在后边追着喊:猪佬佬佬,猪佬佬佬!我知道她在喊我,越喊我越跑。后来又听:截住它!截住它!
那时男主人大概不在,或许是赶集了。要不就是下地了。我顺田间小道,一气跑了几百米,最终到了一片玉米地。我又累又饿,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远处又传来女主人的喊叫:猪佬佬佬,猪佬佬佬!一缕清香幽灵般飘散开来,像玉米秆里流淌的汁液。我毫不犹豫,张嘴就把它断成两截,对着其中一截,咬牙切齿嚼起来。
那是一棵碧绿玉米杆。一股清凉甜味儿顺舌尖浸润到喉咙眼,安逸舒爽。就在我得意忘形时,一群人悄悄围过来。我青面獠牙,横冲直闯。但终归寡不敌众,束手就擒。主人生气地打了我一顿,随即亡羊补牢,加固圈舍。不久,我被捆绑着,送到了食品站。在那里,我像战犯一样被集中关押。然后在某天的早晨被强行处决——开膛破肚,变成了食物。我看到很多人把我的躯体一绺绺割走,虽有不甘,却无力抗拒。
我再次回到阎王殿时,阎王爷正在赏鸟。见我似乎有些生气,问,是不是又操蛋了?我把逃跑的事说了,阎王爷皱眉,问我到底想干啥。我指了指笼子,说让我托生鸟吧,我要飞翔,不想活在地上!阎王爷说,不合规呢,没见猪能飞起来的。略一思忖又问,要好鸟还是劣鸟?我说当然是好鸟。要羽毛好看还是叫声好听的?我说两样都要,最好能一翅翱翔千里!阎王爷就把其中一只鸟从笼子里放出来,把我关了进去。说,那就做金丝鸟吧,好看又好听!我着急,问公的母的?阎王爷诧异,说咋,还要我帮你配对不成?我不满,不是说好的自由飞翔嘛,咋把我关了起来?阎王爷说,你不是好吃懒做吗,这回让你享福!我说那不行,我要自由!阎王爷捋了捋胡须,说,在笼子里不照样自由嘛,想干啥干啥!我说不行,地方小,横不开身。阎王爷说,其实笼子和地狱一样,是专治野性的,开始都不适应,慢慢就好了。我说不行,我得出去。阎王爷说晚了,这是集体研究决定的,你就听话吧!我说我想恋爱,需要异性。阎王爷拿眼乜我,说我的任务就是限制和毁灭欲望的,不然,岂不乱套!我问他为啥非要和鸟儿过不去,是不是活腻了。阎王爷惊诧,说没错,我本来就是玩命的,接触的命多了,精神和心灵就麻木了,不知道还有啥比命更好玩,于是便想到了鸟。我愕然,说你拿鸟儿的自由去填补心灵空虚,是不是有点残忍?阎王爷不以为然,说这些鸟狂妄,以为有了翅膀就天下无敌了,不关起来灭灭它的威风,它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我呢?阎王爷笑。说你也一样。我纳闷,问为啥。阎王爷笑而不答。
后来,另一只鸟悄悄告诉我,说在阎王爷这里,是非是混淆的,很多事,没法说。就算放个屁,你也只能说是香的,不然,整死你!因为他们是玩自由的,而我们,只能被自由玩!我问阎王爷的自由谁给的?鸟说老天爷。老天爷的呢?鸟儿烦,说你这人,咋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想这个世界上,除抱过我的爷爷之外,其他凡带爷字的人,大概都不是好东西。但他们却权力大,活得时间又长,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不管他人死活,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撒野,不信邪,不吃不喝,以示抗议。阎王爷开始不理我,安排下人,谁不听话就饿它,我不信治不了它!我被熬了两夜,饿了三天,喉咙干得冒烟,再不给水就渴死了。阎王爷问我,咋样?服不服?我有气无力,但依然摇头。阎王爷脸子难看起来,对下人说,玩命不敌拼命,这鸟命硬,把它交给上帝吧!
上帝就是老天爷。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一个硕大鱼缸前喂鱼。他把米粒从鱼缸上边的窗孔里丢下去,每次只丢一点点,引逗鱼儿争抢搏斗。我感觉残酷,质问老天爷为啥要那么做,干吗不多给些,让它们吃个够?老天爷笑,说鱼儿吃饱了就休眠,卧着不动了,不动了咋看它那优美的体态?我看到一只鱼,不知道是斗累了,还是在生谁的气,看着同类为争抢食物而挥戟相戈,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冷眼旁观。老天爷容不得它耍滑,故意把米往它嘴边撒,以激发它的积极性。但结果令人失望。因为这条鱼早在托生前欲望就已经被阎王爷删除了,无欲则刚,所以老天爷也拿它没办法。
我很敬佩那条鱼,感觉它很另类,有信心,又有勇气,想搭救它。对老天爷说,把那条半死不活的鱼送我吧,回头喂我家的猫。老天爷眉毛一扬说,现在的猫哪还吃腥啊,都吃素减肥呢!见我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很是惊讶,说看着你挺聪明,咋被搞成了这样子!我就把阎王爷惩罚虐待的事说了。说我怕做那水缸里的鱼,想回到大海去。老天爷大发慈悲,教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老天爷的话让我似懂非懂,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翻箱倒柜:作为老天爷,他本应该管天上的事,怎么玩起鱼了呢?阎王爷本来该管地上的事,却不务正业管起了天上的鸟,这不是混肴是非颠倒黑白嘛!我懒得和他们理论,为了理想,也为了自由,我决定采纳老天爷的建议,降低姿态,收敛傲慢。于是,当我再次回到阎王爷那里时,便以被征服者姿态装憨卖傻讨好献媚——每次在阎王爷对我欣赏把玩时,我便像小狗一样摇头摆尾。有一次我居然心血来潮,从远处寻了一粒熟透了的樱桃,自己舍不得吃,叼来放在了他手心里。阎王爷开始对我还有所戒备,觉得我变化太快,不知道老天爷用了啥法。后来就慢慢放松了。有段时间竟然把我当随从,走哪带哪。夜里就把我挂在床头,让我看他和丽人颠鸾倒凤。
我的得宠让先前的鸟儿痛恨不已。说我动机不纯不怀好意,扬言要告发我。可阎王爷不信,依然宠我惯我。因为这个世界上他是最大的自由者,谁能把他怎样?但有时候我依然狂放不羁,特别是牵挂思念异性时,总是寝食难安,兴趣索然。我怀念一只鸟,渴望能够见到她。即便是阎王爷也没有她重要!每当这时阎王爷便硬起手脖惩罚我,说我旧病复发,欲望作崇,让我断食断水。一天,阎王爷让下人把其中一个笼子里的鸟儿放出来,那鸟儿通人性,一出笼子就跃到阎王爷肩上,对阎王爷百般撒娇,唧唧叫个不停。阎王爷用手一指,鸟儿又滋溜一下钻回笼子,然后伸头探脑,冲阎王爷做鬼脸。阎王爷看了我一眼,说,看到没,刚来时,它和你一样,又哭又闹,现在怎么样,听话吧!接着打开笼子,把我也放了出来。我知道阎王爷有意考我,但我并没有像刚才的鸟儿那样献媚撒娇。而是噙着泪,哧楞一声飞到了树上。阎王爷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在问,你想干啥?我看了一眼天空,又低头看了看他。这时我突然发现,阎王爷怀里揣着一杆枪,而且枪口朝上,正对着我。我出了一身汗,知道对方已有防备,此时逃遁肯定有生命危险,只好唉声叹气,原路返回了。
这时阎王爷笑了。下人也笑了。因为他们都是胜利者。只有我,是失败者。
秋天到来时,树叶枯黄了,我和几只同类被挂在一片丛林里,那里清静幽雅。阎王爷不在,据说和丽人们一起去郊外狩猎了。我不知道阎王爷为啥老和动物们过不去,总想方设法祸害它们。我羡慕又妒忌。羡慕动物们太自由了妒忌阎王爷心狠手辣,总拿生命当儿戏。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冲破牢笼,闹他个天翻地覆!
一只鸟儿飞过来,落在了我的上方,对我点头示意并抛洒泪滴。这时我才看出来,她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前世恋人——金丝鸟。正当金丝鸟想和我说话时,下人醒了。阎王爷新擒了一只鸟,那鸟和我一样,性子烈,需要熬夜调教,下人没睡好,金丝鸟来时,他正眯着眼在树下打瞌睡。听到有动静,这时他睁开了眼。金丝鸟害怕被发现,深情看了我一眼,慌忙飞走了。
后来我的笼子里便不时落下鱼虾来。我知道那是我的前世恋人送来的,感觉羞愧。因为在它着窝孵卵时,我被另一只美丽的母鸟征服了。然后抛家弃子,断然离开了它。没想到它对我依然忠贞如故!我知道鸟的生命里不能没有理想和爱情,但理想和爱情的根基是自由。鸟只有在最寒冷的季节才渴望温暖,只有在被关压时才知道苦闷。爱应该为自由理想而存在,我得回归自然,去寻找我的爱!
阎王爷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告诉我理想的最高境界并非自由,而是戒欲,人没了欲望,也就没了争斗。世界上的一切恶都是欲望构成的。所以我要反其道而行之,限制自由,戒除欲望,让鸟儿入笼,鱼儿进缸,从而改变和掌控这个世界。我厌烦,说那应该是一种恶。假使调换一下位置,你当鸟,我当爷,该作何感想?阎王爷脸子红了白,白了又紫,说我说不过你,就是有法治你!又把我推给了老天爷。面对质疑,老天爷偷换概念,说世上的事只讲因果,无关善恶;善恶可以相互替代,就像鸟可以入水,鱼可以上天,关键是时间和温度。但时间温度都是由天地决定的,所以最终掌控人类命运的,不是能力大小,本领强弱,而是日月轮回,时空转换。我问老天爷做鱼好还是做鸟好,谁为大海眠,谁为蓝天设。老天爷捋了一把胡须模棱两可,说不能老做鱼,也不能老做鸟,最好是鱼鸟双修,有鳞有翅。我说错,鸟为蓝天设,鱼为大海眠,至于让不让鸟儿飞,许不许鱼儿眠,全看阎王爷那张脸!我不想理他们那一套,更不想困死在牢笼里,决定铤而走险,选择反抗。
下雪了。巨大的雪花当空飘舞。阎王爷带丽人坐门前赏雪。飞雪里突然掠过一只鸟,对着阎王爷的眼球迅疾啄了一下。阎王爷啊了一声,仰面倒地。但眼已塌陷,再也看不到面前的景色了。我知道那是我的金丝鸟,是它替我复仇来了。但当时我在笼子里,没法跟她一起走。阎王爷不检查自己,却把罪过迁怒于我和其它鸟儿,说我们有外遇,是我们把外边的鸟招引了过来,让下人配了枪,见鸟就打。我竭力控制愤怒,仍千方百计讨好他。他对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客气,但依然走哪带哪。这天他喝了酒,故意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指使我把床头的灯扇灭,然后上床和丽人云雨。
我扇灭灯,他只顾与丽人温存,把我忘了。机会终于来了。我看到屋门口挂着两只灯笼,里面蜡烛正熊熊燃烧,我飞起一脚蹬掉灯笼,然后借着火光,从门上头的空隙里蹿了出去。
蜡烛把门燃着了,身后一片火海。我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向远方飞。我知道我的爱鸟就在遥远的天边等我,那里有片椰树林,结出的果实牛蛋样。我越高山,跨丛林,寻海岸,过草地,最终停歇在一棵高大的椰树上。一群人在海边打仗,枪炮声此起彼伏。我看到指挥官瞎了一只眼,很像阎王爷。这时不知道从哪刮来一阵风,瞬间把树连根拔起。我翅膀失灵,被抛向空中。从高空坠落时,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一命呜呼。原来,有人把我放火的事禀报给了老天爷,老天爷发怒,逐借飓风收拾我。
我再次回到阎王殿。我想阎王爷肯定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还想托生小鸟,需找人打招呼,通融一下,但不知道现在管事的是谁。于是便想到了先前那个小鸟。可转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一名警卫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问找谁。我把先前的事儿说了。警卫惊恐,问,你是它啥亲戚?我摇头,说没亲戚,是朋友。警卫把我上下打量好几遍,完了说,跟我来。
我被领到一座别墅式的屋子里,进门却愣在那里。大堂上端坐的正是被我焚烧的阎王爷!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阎王爷能逢凶化吉,是烧不死的,我简直是狂费心机!但大殿已不是原来的大殿,员工也不是原来的员工,到处是新面孔。我疑惑,老人咋一个都不见?
就在这时,阎王爷发话了,送他去地狱,十八层以下!
我知道那座地狱,上边有十八层,是关押一般犯人的。一般犯人每50年减刑升格一次。从关进去到重新托生,至少要900年以上。下边三层关押重犯。每层至少要200年才能减刑升格一次。600年后才能转入上十八层。600加900,也就是说至少得1500年后才能托生。后来我才知道,自那场大火后,阎王爷全面强化了自身安全,把原来的鸟和员工全部清零了,新招一批有独到专长的人专门从事生命管理。业务上的事他不再多问,安适于养尊处优。只是每当想起我便耿耿于怀,咬牙切齿。
作为经常与阎王爷打交道的人,我无怨无悔,自己遭罪并不可怕,只是苦了我那昔日情侣。若听说要等千年之后才能相见,该是何等忧伤悲戚!我不知道千年后这个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地球是否还会有森林覆盖,苍穹是否还会有飞鸟沉浮?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当飓风来临那一刻,大地上的一切早已被洗劫一空,哪来的流弹?因此我要求阎王爷在黑暗的地窟里给我留出一道缝,我要看看下次飓风到来时,那流弹究竟从哪飞来的,同时也想看看我那只心爱的鸟,何时能够来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