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水和月

我居住的村子周围，有很多古时遗留的坑塘，乡亲们叫它寨河。春天，雨季到来，河水上涨，涟漪迭起，碧波荡漾。每当这时，我和一帮小朋友就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那里，或捉鸟捕鱼，或游泳嬉戏，常常是饥肠辘辘，不思归期。

我喜欢水。喜欢它沉静含蓄，温婉如玉。我也喜欢月，喜欢她宛若明镜，点亮幽暗。秋天的傍晚，我在水边玩耍，看她静若处子，动若玉兔，忽然发现傍晚的水塘和白天不一样，特别是被月光照耀时，河水变成了修女，淳朴而安详。这时你会如梦如幻，不知道身在何处。抬头看天，天上有个月亮，低头看水，水里也有个月亮。不知道是天上的月亮掉进了水里，还是水里的月亮挂到了天上。我不知道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哪个圆，哪个亮，只知道当我离开时，水里的月亮会与我诀别，而天上的月亮则一直抚慰我，护送我，直到我潜入梦乡。

我的童年是月光和水组成的。在我尚未摆脱少年烦恼时，就接过了沉重的生活担子——挑水。母亲说，只有小时候勇挑重担，长大才会有出息，并把挑水形象地称之为“蹲苗”。因为白天要上学，蹲苗一般在晚上。每当繁星闪烁，地上铺满月光时，我便担起水桶，忧郁不安地奔向井台，身后总伴随一个小人儿。我知道那是我的影子，是月老指使他为我撑腰壮胆的。我挑着水晃晃悠悠往家走，月光像鞭子抽打我。我掂起水桶往缸里倾，月亮便从窗口跳进屋。这时我看到桶里有个月亮，缸里也有个月亮，屋里有个月亮，心里也有个月亮。腾地，从记忆深处冒出一首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扑通——咣！我摔倒了，水和月光撒落一地，分不清那是月光，哪是水痕。

儿歌是母亲小时候教的。因为我惧黑闹夜，母亲无奈，便编了这首儿歌拍打着床帮哄骗我：哦，哦，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哦，哦，快睡着，乖乖睡着妈干活！母亲把我拍得泪流不止，羞愧难当。母亲一边拍，一边张着大嘴打呵欠。等我进入梦乡，母亲早已疲惫不堪，最终趴在床前睡着了。我知道妈妈骨头酸了，心碎了…… 当然，这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后来我就经常做梦，梦见最多的就是坑塘井台和月光。常常是漆黑里猛然看到一道亮，那亮就像母亲的脸，慈悲又安详。

再后来我参军去了部队，远离了水井坑塘。但沉浸在水里的那轮明月，却一直飘忽在心上。再后来我转业到了地方，被分配到县城工作，面对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我突然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县城所在地是一座古镇，周围有烟波浩渺的护城河，一天下班归来，在路过一座桥时，忽然感觉眼前一亮，原来是小时候那轮圆月，在桥头等我。虽然时光已经过去许久，但她看上去依然那样圣洁。我怦然心动，人一生不论走到哪，恐怕很难摆脱月光的跟随，不论你是否在意她的存在，她都一直在远处向你招手眺望。这时我又想起母亲小时候教的那首歌，月亮走我也走。

我怀念过去。怀念月光小溪。面对世俗百态，我常常神情恍惚。是啊，很久没有回家了，母亲现在怎样了呢？先前失落的那桶水，是否还在流淌？生活之于人，就像秋风扫落叶，最终收获的，只是一缕白发，几许皱纹，最大遗憾是失忆！记忆中的坑塘小溪，井台水缸，或许随时间流逝早已作古，唯有月光时隐时现，独守苍狼。不行，我得回老家，再看看当年的坑塘水井，还有那口怅悒的缸！

在一个金光闪耀的日子里，我回到了老家，又看到了田园，看到了村寨，看到了月色！正是中秋时节，苍穹高远，云燕奋飞。我沿村路向家走，在一片高墙夹缝里，看到一排破砖房，我知道那就是我曾经的家。厨屋依旧，水桶仍在，只是水缸没了。母亲的脸恰如那残墙破壁，斑点密布，皱纹深陷，从脸颊一直延续到耳边。这让我想起月宫里那棵菩提树，我想大凡永久幸存者，都会受时光剥蚀的吧！母亲已90高龄，除了满头银丝，未发现有重大疾患。见我归来，先是惊诧，继而欣喜。但眼神已远不如过去，走路也像风吹杨柳，飘忽不定。但神志清醒，犹如菩提树下那位捣臼老人，温馨圣洁！她不顾年迈体弱，执意要下厨为我做饭。我没有阻拦。因为我想看看母亲烧火，看那久别的炊烟在月光下粲然！我知道母亲一生需要我感恩的地方很多很多，但遗憾地是，我只记住了那首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

离厨屋不远处，我看到有个水泥台，我知道那是原来的压井，是我当兵走那年打的，前些年母亲还在用。后因自来水伸到了家门口，再说母亲年岁已高，压不动了，才被迫废弃。在紧靠堂屋的窗台下，放着一辆架子车（人力车）车架已经腐朽，抬手就能掰下一块。当年我曾用它送肥运土，现在转眼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看来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生有灭，真正留存下来的，只有感伤和回味！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蒙蒙雨，我打伞走出村子，想看看村边那个坑，还有村后那条河。可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我突然想起古人的著名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后经询问才得知，原来寨河早在十年前新村规划时就填平了，后来那片新兴楼群就坐落在原来的坑塘上！

原来是这样，难怪找不到。一种失落与迷茫瞬间占据心头，是啊，人老了，原来的拥有也该消失了，不然，岂不成了累赘！

这时雨过天晴，一轮圆月从天边升起，和煦光茫照耀大地。我望着明月悲喜交集，嘴里不停默念：月亮走，我也走，我与月亮手拉手。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今天的月亮似乎已没有昨天圆，这从母亲那蹒跚的脚步和迷蒙的眼神里已经明显地感觉出来。我不知道倾在地上的那桶水，还有那片月光，最终会流到哪里去，只知道在慢长人生旅途中，母爱就是光和水，不可或缺。在你困惑迷茫时，她是你的航灯和路标，在你空虚无助时，她是你的执念和依靠！

愿母爱永在，月色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