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

高墙围起的院子，四周安装了铁丝网，还有电子眼。一帮人排着队，围着院子转。跟在队伍最后那个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赵亦。他神情黯然，走走停停，渐渐与队伍拉开了距离。

跟上！警官眼睛盯着他，呵斥道。他抬头朝高墙看了一眼，想着墙外的躁动与无奈，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匍匐。

匍匐就是把身子靠在地上， 然后用胳膊肘着地，像蛇一样伏行。为啥会想到匍匐呢？这得从他的生活阅历说起。赵亦虽说年龄不大，却已经在社会上闯荡了四年，四年里，军营生活占了三年。因是城镇户口，复员后被安排到市里一个处级单位，做了一名档案员。

匍匐表面看是降低姿态，实际是一种隐蔽性进攻。记得当年新兵训练时，为了培养锻炼这种技能，教练员特意选择一处荆棘丛生的砂坑作为操练基地，很多人胳膊肘磨出了血，仍咬牙坚持。尽管从身心到容颜都经历了脱胎换骨，但铁打营盘流水兵，三年后，他不得不像众多士兵一样，无奈返乡。

档案员是个闲差，先前的员工是个已婚女子，因产子休假岗位空出，正好这时接上级通知，说有个退伍兵需要安置。领导在无奈接收的同时，却为去向安排犯愁。因为机关单位大都编制满员，一个萝卜一个窝，一个当兵的，又没啥特长，安排哪都显得碍眼，想来想去只有档案室合适。因为那里正缺人，且业务单纯，不用培训就能上岗。可赵亦是个有理想抱负的人，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在官场混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副职配角呢。没想到会让他和一把椅子，两间屋子，几排书柜相依为命，他感觉委屈，像牛犊掉进了井里。

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呢？从以往的事实和经验看，作为底层人，必须往上爬，不然，就只能像老父亲样，在底层干一辈子。很多业绩平平，能力不大的人，仅人际关系，却很快得到了提拔重用。赵亦厌恶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那一套，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应该凭实力吃饭靠良知做人，但有时候又感觉底气不足。你觉得自己真有本事吗？眼下有本事的人多了，很多人怀揣文凭满腹经纶还不是默默地在那里掂茶倒水？有没有本事自己说了不算，得想法让领导赏识认可才行。所以聪明人从不干工作，而是研究关系，想法靠近领导。只有靠近领导，才有光明前途可言！

怎样才能接近领导呢？这时他又想起了匍匐那两个字。是啊，人有时候是需要低头的，只有把头低下来，才能把身子靠上去。这或许就是父亲谆谆教导的，要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可做事和做人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怎能截然分开呢？父亲在乡镇干了一辈子，虽然奖状证书没少得，就是职务上不去，到头来连个副科也没混上，还是大办事员一个，大家送他外号老黄牛。没权岂不等于白干？为此他对父亲是既敬又恨，敬的是他老实本分不争名夺利，恨的是他太老实甘愿任人宰割，迫使他不得不走当兵这条道。他羡慕那些死后身上能盖红旗的人，也羡慕他们的后代凭借可靠的人脉后台轻而易举地就混进了官场，并很快得到提拔升迁。现在的官场早已不是过去，僧多粥少，仅凭能力是很难得到位置的，得寻捷径。可捷径在哪？咋个寻法？他迷惑不解。他不想再像父亲那样俯首贴耳甘当老黄牛，他要匍匐，要学会明争暗斗！

院子里开来一辆车，那车每天都会准时停在那里。他认识那辆车，也认识车上的人。那是单位老一的座驾。他不止一次躲在窗后暗中观察，目睹领导上车下车，就像猎手蹲守猎物。他心里非常明白，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想法接近这辆车。只有接近了这辆车，才有可能接近车里的人…… 领导不仅象征着权势，而且象征着尊严。只有把个人理想巧妙融入到领导身上，让其变为领导的某种需要，个人愿望才有可能实现…… 既然不愿做牛就找上门去！赵亦暗下决心，他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这天，他看到司机一大早就把车开到了院子里，在做领导上车前的准备。正常情况下秘书也应该这时候到。秘书的主要任务是为领导提供贴身服务，是不可或缺的。可不知道为啥这天秘书没有来，整个流程都由司机一个人代劳。按惯例，领导上车前是需要人提前打开车门的。等领导上车后再负责把门关好。可因为秘书缺位，领导上车后，车门迟迟没人关。也就在这时，赵亦眼疾腿快，一步跨到车门边，恰到好处地把门关了。但他马上后悔了。觉得门关得太快了，不知道领导是否看到了他。如果稍微停一下，和领导打声招呼再关，或许印象会深刻些。他怅悒地站在那里，半天没舍得离开，渴望领导能摇下车窗，看自己一眼。可司机没给机会，油门一点，车子很快冲出了大门。

后来赵亦从办公室主任那里了解到，秘书之所以缺岗，是因为在闹思想情绪。他已跟随领导多年，因年龄偏大，不适合再呆在领导身边，要求下科室任职。领导也同意了他的要求，无奈由于职数限制，一时无法安插，于是便消极等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赵亦想抓住这个机会接近领导，以便让领导尽快认识自己，不曾想却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的原因是他会开车。而现任司机却得了一种难治的传染病，正准备休假住院，因一时没人替补，才暂时没有离开。这恰好给赵亦提供了一个机会。赵亦在部队开过车，只不过是大车。大车换小车，理论上讲应该没问题，需要的只是领导认可。为尽快让领导认可，赵亦没有满足于见缝插针的拾遗补缺，他知道机关选人用人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即便被领导看中了也得过三个月试用期。只有不解努力，才有可能获得信任。他也曾想过用别的法子，比如托亲戚朋友啦，花钱送礼啦。但总觉得那样做不光彩，万一传出去不仅有损领导形象，对自己也非常不利。他想凭业绩和能力让领导自然而然地发现自己，这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领导尊重。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腿已经不自觉的地再次迈出。但这次并非讨好领导。而是安抚领导身边人——司机和秘书。他非常清楚，要想无障碍接近领导，必须和领导身边人处好关系，否则就会遭白眼，受排挤。开始只是试探性接近，见秘书司机就点头哈腰。接下来套近乎，吹嘘自己喜欢车，是个年轻老司机，在部队给首长开过车。完了请吃饭。等混熟后才时不时和对方腻在一起，或替司机擦车，或帮秘书递水。开始对方有顾忌，怕领导批评。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怎能随便让外人插手？对赵亦的介入表现得有些不热不冷。但架不住赵亦强攻——他总是在领导将要上车，秘书司机尚在犹豫发愣的那个瞬间，迅速上前打开车门，然后立在门边等候。等领导腿放好坐稳，才恭敬地对领导打个敬礼，并顺势把门关上。这一连串动作像是经过专业训练，显得那么沉稳娴熟。直到这时领导才真正注意到他，问秘书，这个小伙子不是管档案的吗？咋在这忙活？秘书便泛酸揶揄，说他喜欢车，特别喜欢擦车和关车门。说完扭头冲司机笑。秘书揶揄的目的是想探探领导的态度，看拒绝还是接受。领导好像没有领会意图，漫不经心说，人倒是勤快，挺适合做保安。完了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没了下文。

这或许是默认。

瘸子拉车，使邪劲呢！秘书和司机不无妒忌。

就在车子将要启动的一霎那，领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徐徐摇下车窗，惊异地看了赵亦一眼，完了冲他点了点头。那表情有些故弄，也有些玄虚。但表情背后，又让人分明感觉到隐藏了什么。隐藏了什么呢？

渐渐地，赵亦就把伺候领导上车当成了自己的份内事，得闲就在门前转悠，但等领导出现的那一刻。作为领导的心腹，司机和秘书假装没看见，任他干。

这天，赵亦做了一个梦，梦见得到了领导表扬，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以后没事就来这做保安吧！他羞怯地低下头去，说领导，俺不想做保安，俺想给您开车！领导愣了一下，摇头，说有人呢，等机会吧！醒来感觉郁闷，等机会，那得要多久！

或许是上帝安排，或许是时间的巧合，这天，赵亦突然被领导招进了办公室，说市领导要到下属单位检查工作，不巧的是司机这两天有事请假了，问他是否愿意顶替一下。赵亦忙说好好好，心想，正求之不得呢！凭借在部队开车的经验，他一路谨慎驾驶，最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没曾想就这么一次临时替补，居然被领导看上了 ——顺利从那个病号司机手里接过了车钥匙。

人该走运事事顺心，这天出车回来，领导执意要赵亦到家里共进晚餐，说家里最近请了个保姆，做得一手好菜，一起品尝一下。赵亦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那样。领导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问，是不是有约？赵亦忙摇头，连对象还没有呢。领导便兴奋起来，说那正好，陪我喝两盅！

在走进门洞的那个瞬间，赵亦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白净脸，俩大眼，头上扎个马尾辫。见有人来，女子并没有起身，只是惊异地朝他们瞭了一眼，完了继续看她的电视。

这是我的司机小赵。领导向女子介绍说。

俺知道。女子心不在焉。

赵亦想过去打个招呼，见对方神情恍惚，待答不理，只好却步。他不知道女子是领导的什么人，夫人？不像。夫人不可能这么年轻。要不就是女儿。因为他听秘书说过，领导老伴过世早，一直没有续弦，家里撇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高考落榜，在家待业。儿子在读高中，是个浪荡公子。不管是老婆还是女儿，咋这么没礼貌呢？猜想那女子一定是个顽皮、任性，说一不二，不服管教的人。好像事先已经进行了谋划，他们进门时，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保姆和女子借口已提前吃过，没入座。饭桌上只有领导和赵亦。

吃完饭，领导借口要散步，保姆也说要去串门，两人便脚搭脚走了出去，家里就剩赵亦和那个女子。女子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放到赵亦面前，突然照赵亦肩上拍了一下，说，知道老爸为啥选你开车吗？赵亦吓了一跳，心想，刚认识就动手动脚，咋那么轻贱呢？然后摇头，表示不清楚。对方却毫不掩饰，没想到吧，那是因为他想让你做他的女婿！说着咽了一口唾液，顺势拿起桌上的手机，自顾玩起了游戏。赵亦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发现，原来对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且脸上呈现着一种奇谲诡异的笑。他打了个寒颤，该不会是有精神病吧！

赵亦不敢相信女子的话，觉得像是一句玩笑。为打破僵局，他没话找话：你啥学毕业？有工作吗？对方所问非所答，你说人为啥要成家，一辈子独身不行吗？说完惊惧地望着赵亦。直到这时赵亦似乎才明白过来，看来领导请吃饭是假，给女儿消灾解难才是真，不然为啥让自己和对方单独在一起？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真那样咋不事先告诉一声呢？便试探，你有朋友了吗？

女子对朋友二字敏感。或许在为先前的荒唐之举忏悔，接着讲了高考落榜被恋人无情抛弃的事。说为了他，我献出了一切，连他的学费都是我和父亲帮助出的，没想到他却忘恩负义，读大学不到一年就另有了新欢，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女子一边说，一边涕泣不止。此刻她神志似乎已经恢复，和先前判若两人。一种同情怜悯之心在赵亦灵魂深处顷刻泛起，不要为这种人悲伤，不值得。说着，从纸盒里抽出一片纸，递过去。女子愣了愣，没接，却把脸子递过来，意思让对方擦。也就在这一刻，赵亦突然发现对方是那么的娇，那么的柔，那么的善，那么的美。这美像深秋里的一盆菊，虽然看上去孤寂清冽，却幽香弥漫，令人心醉！此刻，他不知道该怎样接收这迟来的爱，一种惊愕欣喜让他既羞愧难当又激动不已，当初之所以千方百计接近领导，不就是为获得信任吗？没想到信任会反过来找到自己头上！他不敢往下想，觉得那应该是一件荒唐遥远的事。

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原来领导也有烦心事啊！这时他突然明白了，看来对方说的是真的。要不然单位那么多司机，咋就偏偏轮上了自己呢？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用意？这时他又想起了领导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眼神，那眼神背后仿佛隐藏着一种默许与渴望，这默许渴望既包含了对他的认可，也预示着他的未来。这样想的时候，他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和卑微。现在他已经清楚意识到，当初领导之所以能一眼看中他，并顺势把他调到身边来，并非赏识他的能力和水平，而是看中了他的青春与朝气。毋庸置疑，今后他很可能要和眼前这位女子以及这个家，彼此相依，同舟共济。这对他来说既是喜也是忧。喜的是毕竟与领导关系更近了一层。忧的是不真实，有种被猎杀的感觉。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既然嫁了人就别嫌家伙大。既然要出人头地就得硬着头皮往上冲，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决不能半途而废！他把帮领导排忧解难当成自己应尽义务，想看看对方内心究竟隐藏了啥，临走他要了她的手机号。

赵亦不知道接受这样一种婚姻最终会意味着什么。究竟是碍于领导的情面，还从内心真正喜欢对方。接下来赵亦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对方身上，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他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帮对方把病治好，这无论对各方都有好处。他不知道能否通过联姻最终如他所愿，实现当初的梦想。他已经深感身后那棵大树的能量和定力，那是足以让他风光一辈子的事。如成功，他再也不需要在人前装神弄鬼了。可是，如果不成功呢？对方会不会把自己当鸡肋扔掉？那个将要陪他度过一生的人，将会带给他怎样的生活？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找了个精神病患者做老婆，该会怎样怒不可遏！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是个为他默默奉献了一生的人，他望子成龙，但从不卑躬屈膝，只有父亲才是值得敬佩骄傲的。可自己为他做了什么呢？为出人头地，居然把最珍贵的青春献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父亲已六十有余，住在郊区，却计划攒钱为儿子在城里买房，答应等他选好对象就把钱打给他，替他交首付。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他了，难道忠孝真的不能两全？想到这，赵亦突然感觉眼睛发热，有种忧伤孤独感。也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告诉他，村子里的地已经被开发商征走了，给了不少赔偿金，问他对象谈得咋样了，如果城里确实混不下去，可以回家做生意，人不会被尿憋死的……

世上的好事决不会让一个人独占，赵亦在向着理想目标一路狂奔的同时，却忘了脚下那颗石子。这石子是另外一个女子，是他刚转业时谈的朋友，年龄比他小，无论长相和风度，与领导女儿完全没法比，不是一个档次。开始他没看上，感觉对方不够成熟，有点单纯幼稚，但对方却紧追不舍。后终于安奈不住，两人居然糊里糊涂地上了床。那天本来约好两人晚上要见面的，无奈被领导打乱了。幸亏自己当时反应快，不然岂不错过了时机？他翻出手机里的那个已经和他有过切肤之交的头像和号码，果断把她拉黑了。他不知道那个姑娘会不会来找他，感觉眼下的自己像是一只即将出窝的麻雀，翅膀已经硬起来，很快就会飞向蓝天的。同时又觉得像钻进了一条黑胡同，这胡同神秘莫测，不知道出口在哪。为确保隐私不被发现，每当和领导在一起时，他就把手机调成静音。女儿每当打不通电话时就问老爸他人在哪，为啥不接电话？开始领导没在意，以为是为了交通安全。直到后来有一天，那个被他睡过的女子找上门来，当着领导的面问他为啥把自己拉黑时，领导才惊愕地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子脚踏两只船啊，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呢？为掩盖真相，赵亦谎称对方是自己一个亲戚，要托他办事，他不想理她。由于是自己信赖的下属，并且是自己一手选拔的，领导对赵亦的荒诞并没有过多指责，只是旁敲侧击，希望他能够悬崖勒马，从长计议。心里却不禁暗想，人都找上了门，还在撒谎，这人还能靠得住吗？难怪女儿和他若即若离！

赵亦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因为这是他通过努力好不容易得到的。尽管倾情付出不一定能得到真切回报，但若从前途计，还是值得的。他时常为撒谎自我辩护：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很多人甚至把女方搞成了大肚子，依然可以找借口堂而晃之分手。再说，和领导女儿也还没有真正确立关系，自己只是善意隐瞒而已，能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是真诚和真情感动了对方，对撒谎之事领导并没有追究，反而对他关爱有加，除时不时约他与家人共进晚餐外，还对他的身体格外关注，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珍惜，别像先前的司机，等病上了身，再治就晚了。赵亦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家人，羞愧之余更加知恩图报。可由于领导女儿时常处于病态，两人一直徜徉在爱的朦胧里。有时尽管在一起，也是各想各的事，各看各的手机。偶尔通个话，对方不是拒接，就是很不情愿，问，有事吗？这让赵亦非常沮丧，想结束又怕得罪领导，结果就不死不活吊在了那里。

领导女儿得的是间歇性癔病，学名叫心脏神经官能症，这种病早期症状为思维混乱精神抑郁，因此也叫抑郁症。不犯病时和正常人差不多，外人很难看出来。发作时会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严重时会打人毁物。据专家说这种病因情所伤，病人大多性情孤僻敏感多疑，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如果方式得当，通过心理疏导和情感交流可以得到缓解。当初领导之所以选择让赵亦接替司机，目的也正在这里。他希望女儿有个好的归宿，不希望女儿再像先前那样遭受打击。这也是他不愿和赵亦闹翻的原因之一。只是每当想起眼前发生的那一幕，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难道是自己看错人了？不行，得找机会教训他一下，不然说以后说不定还会做出荒唐事来！为了顾及自己和女儿脸面，他假装啥都不知道，暗里打却着惩罚的主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欲擒故纵。

事情由领导儿子开车引起。与姐姐相反，儿子对赵亦的到来似乎有些相见恨晚，刚认识几天就哥哥长姐夫短地叫个不停，又请唱歌又请跳舞，跟屁虫似的粘在了一起。粘的目的是想让赵亦教他开车。领导怕耽误学习影响高考，没有让其去驾校，想让赵亦先带带他，熟悉一下，等高考结束再好好学。赵亦开始怕出事，不敢带，后来见对方悟性好且胆大心细，很快就能上路，才放下心来。因为这是领导交给的任务，难度再大也得想法完成。

这是个星期天。对方要练车，赵亦有事没有跟随。半夜里突然听到手机响，是领导打来的。问他在哪，要他赶快到家里去一趟。见了领导才得知，原来是儿子练车不小心，把人撞了。警察在事故现场看到了侧翻在路边的车，知道是领导的车号，才把电话打到家里，问领导碍事不，司机哪去了。领导知道儿子闯了祸，知道造事逃逸将罪加一等，却无法面对。因为他就那一个儿子，想着将来有早一日退休了，指他养老送终呢。现在猛然间闹出这么大的事，真如同天塌地陷一般。他不知道儿子现在究竟去哪了，从交警反馈的信息看，被撞的是一名年轻女子，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现在交警已经发出协查令，要求各路段卡点严密盘查，尽快将肇事司机捉拿归案！

听说人死了，领导先是一惊，接下来两眼紧瞪赵亦，埋怨说，你咋就让他一个人练呢？我不是告诉你好好带他的吗？赵亦被一连串责怪质问打懵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理解领导眼下的心情，知道这场灾难似乎确与自己有关，是自己疏忽大意酿成的。如果不是疏忽大意，而是陪他一起练，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现在该咋办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领导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事你得负责，因为是你把钥匙交给他的，按现行交通法规，你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既然交警现在还不知道肇事司机是谁，看在你我一起供事的分上，麻烦你救救他吧！完了问，你愿意吗？

救救？咋救？也就在这一刻，赵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曾经让他百感交集的人，是那么的遥远和陌生，原来领导也有脆弱的一面啊，在此之前，他对他一直是崇敬的，觉得官场应该是净土，领导就是榜样，正因为这样才迫使他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去争取。现在看，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咋办呢？赵亦感到有些进退两难。这时他耳边又响起老父亲声音：伴君如伴虎，既然嫁人就别嫌家伙大，再苦再难也要忍住！

是得忍住，不然岂不前功尽弃？虽然距离理想目标尚远，却有责任和义务为领导分忧，或许这就是考验…… 如果说先前对领导以及这个家还有困惑和不适的话，那么通过现在这件事，已经把彼此更加牢固地拴在一起了。屋子里好像少了一个人，女儿呢？他问。领导更加恼怒，家败出毛猴，自己出去找事去了！赵亦诧异，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对方的出走或许与自己有关。这样想着，他打开了手机，找到那个熟悉号码，毫不犹豫打了过去。结果短信提示：“对方无应答”，他不知道自打那天那个女子出现后，领导和女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聚餐和电话似乎都越来越少了，他后悔当初不该随随便便就踏进了这个既充满玄机又布满了忧患的领地，以致造成这样的结局。

领导很快清醒了。他知道赵亦此刻的心情，也知道他的最终想法，问，你跟我开车一年多了，对去向问题考虑过没有？赵亦摇头，说资历浅，暂不敢考虑。在他的印象里，至少为领导开车5年以上，才有资格考虑去向问题。见他那样，领导只好打住，安慰说，事情既然出了，不必怕，有我呢。接着把想法打算说了。说你如果能代儿子投案自首，我将想法让你保外就医，免受牢狱之苦。出来后我就想法把你安排下去。你得独挡一面，不能老开车。赵亦如坠云里雾里。他知道领导说话从来是算数的，凭他的人脉和权力关系，要摆平一桩案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有在领导最困难的时候出面帮一把，才能显示出最大的忠诚。这时他耳边又响起了老父亲的话。关键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决不能袖手旁观！对，应该挺身而出！最终，他相信了领导的话，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看守所。

……

一晃三年过去了。让他悔恨不已的是，自打入狱，再也没见到领导及其家人。现在眼看刑期就要到了，他不知道那个曾向他做过承诺的人此时究竟在哪里，能否再次见到他。如果能见到，他一定问他，作为领导，为啥自食其言？难道是自己不够忠诚吗？可那位领导，却屁一样消失了，三年里，别说看望，居然连个电话都没打！

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也是法定的探监日子。现在他迫切希望见到的，除了那个陌生领导和家人外，还有老父亲。为此，他一大早就在接待大厅排队等候，渴望狱警能够叫到他的名字。然而令他非常失望。他知道再不会有人来看他了，只好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一种不详的预兆迅速在脑海里升起，老父亲咋没来呢？他可是一次不拉每次都来的呀。而且每次要的号都很靠前，那是怕他等急了。该不是病了吧？如果病了谁来照顾？该咋办呢？他这样想着，头上居然冒了汗。

就在他准备离开大厅时，突然看到一个人，那人神情沮丧，在狱警监视下正在办理入狱手续。是他？咋和自己一样成了阶下囚？他愣在那里。就在对方被狱警领着走向牢房的一刹那，他像往常一样，慌忙迎了上去，领导好！他说。领导愣在那里，眼神空洞而迷茫。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说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迅速低下头去。他想问他怎么进来的，是不是儿子被抓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打住。

他想见见领导，问他为何信口开河不守承诺，可领导的囚室和他不在一个辖区，据说那边生活比这边好，囚室是单间，是特意关押具有领导身份的人的。连犯人也分三六九等！他有些愤慨。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领导的儿子被抓了，而揭露真相的，竟然是那个保姆！原来那个保姆早与领导有染了，想跟领导做长久夫妻，无奈儿子女儿不同意。再后来就发现领导另有了新欢，保姆醋意大发，借车祸和掌握的其它问题，将其告发了。

一缕曙光从门洞里蹿进来，照亮了囚室幽暗的角落。赵亦感觉眼前一亮，囚室门开了，有人探着身子冲他喊，8号赵亦出狱！他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只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了，能不能有人来接他。

朦胧里看到高强外站着一女子，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女子在悄悄落泪，他走过去，你是—— 女子抹了一把泪，哽咽说，你真傻，罪过是能够替得的吗？咋就答应呢！完了提醒，弟弟出事那天你是不是给俺打过电话？赵亦突然想起来了，是啊，你咋没接呢？那时我在精神病院，不许带手机。完了一把拽住他的手，走，跟俺回家。

是领导的女儿。看来她的病已经完全康复。她告诉赵亦，老爸上次之所以没有来看他是因为生病住院了，现在她已经把老人接回家，准备和他一起照顾他。他知道对方说的家是哪，那是个让他不堪回首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对自己的过去产生怀疑，我为啥要匍匐？现在还需要匍匐吗？原来这匍匐就是一场梦魔，最终殃及的是灵魂。与其那样倒不如直起腰来，像父亲那样自由自在地活！他告诉女子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他要接老爸回家，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俺跟你一起回。女子说。望着对方那深情的眼神，想着身后高强墙内正在服刑的领导，突然有了一种轻松感，看来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公平的只是自己的心态，若从生存需要角度看，这世上需要匍匐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曾经风光一时的领导，现在不是和自己一样，也在匍匐吗？只不过匍匐的时间、地点、方式、过程不同罢了。其实人和人之间最大不同就是，你需要自由，但有人却掌控着自由舍不得给，于是你只能像乞丐似的讨要和争取。天地虽然广阔，但空气中的含氧量似乎已经接近让人窒息。很多人已经因此而死，也有人像自己一样，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样想的时候，看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亮的天空下有鸟儿飞翔。他告诉女子，几天前，在高墙内看到家父了，他犯了啥错，咋也进去了？女子似乎有些愤恨，说别提他，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接着就把经过一五一十讲了，让赵亦惊异不已的是，其情形，竟然和自己先前的梦境，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