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消失的村庄（组诗）

永远消失的村庄(组诗)

秀 夫

1）背柴的孩子

背柴的孩子，在路边休息

背上的柴来自昨夜一场大风，杨树的、柳树的

这些容易折断的枝条

如同更迭不尽的岁月，大风吹生

大风吹落

我是背柴孩子中瘦小的一个

瘦小的不止是我，还有我月牙儿般的村庄

朴素如同泥土

我和伙伴们早起的歌声

喂养着这方被遗忘许久的角落

背柴的孩子，不能总在路边休息

还得赶路，从蜿蜒的大堤脚下来到清凌凌的河边

他把脚伸进风里

如同把柴放进灶堂，他的目光深及黄昏

    点燃一束束袅袅的炊烟

2）割草

    在平原，草是庄稼的一种

这些荒野上的兄弟姊妹，在水的滋润下

自由自在地生长

而我们，这些从小赤脚的孩童

把割草当着天经地义劳作，我们用锋利的镰刀

在切断草茎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

作最初的了断

3）弟弟

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

跟在我的后面

我为他们用烟盒做翻版，用树干削陀螺

用铁丝扭铁环，用橡皮做弹弓

我给他们穿破了的小棉衣

给他们千疮百孔的书包

甚至剩饭和饥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接替我的贫穷

我在前头带路，朝着未知的贫穷

现在，我的弟弟们开始难为情

他们在谈到往事的时候，常常只说我的好

而不提及那天，我曾经用竹子做的弓箭

一不小心

射中了他们赤裸的胸膛

4）孩子与狗

亲切的岂止是狗，它从大堤上俯冲下来

然后，怯生生地叼住孩子的衣襟

或者一双乱草鞋

这时候一庄子的人，在树荫下嬉笑怒骂

他们都变得和蔼可亲

5）河边洗衣

那些在河边洗衣的姑娘，是乡村最美的风景

她们中有我亲爱的妹妹

荷叶无边，粉红粉白的荷花点缀其上

清冽冽的池水

在它们的底下，安静地流淌

洗衣服的姑娘们红着脸，她们的身体

随着棒槌在石阶上敲打

一天天丰满，像眼前这些饱满的荷花

我望着荷叶、莲蓬，想到她们嫁期不远

这些乡村里最日常的场景

在明亮的日光穿透下，与她们的命运

是多么契合

6）新媳妇

在乡下，即使有夜色掩护

新媳妇依然羞涩，依然让一颗砰砰跳的心

躲藏在鲜红的盖头下

鼓锣声声，在黄昏的村头一阵阵响起

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

迎来了难得的节日

当晚，我们有细碎的糖果吃了

有傻傻的新郎官揭开盖头的一刻可以看了

如果幸运，第二天清晨

你在半路上，就会喝到香甜的红糖茶

在乡村的小路上，如果有新媳妇

款款走来，你会看见

伴随一路的，只有片片羞涩的红云

7)白帆

贴着地平线，远远地就望见白帆

它们擦着树梢，静悄悄地由远及近

我们站在高高的河堤上，踮起脚尖

让心跟随它们移动

从田间小路上跨过，从草地上跨过

等我们醒悟到，图画将会消失，我们就开始

拼命追赶着白帆的速度

一片片倒立的帆影

就这样，从一个少年的心头滑过

它展开的布面，被风一阵阵地吹着

河面传来异乡的声音，混合离别、远去

还有那些流淌了几千年的惆怅

我少年的心中，白帆这个词

安放在唐朝那本厚厚字典的扉页

它是乡村的启蒙者，让我们了解

偌大的世界，还有一些让人伤感的词语

叫远方，行走或者眺望

8)月光光

月亮像小船般穿行，在家乡清凉的夜晚

一切都是安静的

我躺在大堤上，身下的草地在无边伸展

它和月亮一样，轻轻地飘动

那些从天空飘洒下来光辉

让一个少年冲动，他打开一个小小的盒子

把这些精灵装下，继而手指向上

伸入湿漉漉的光阴

“月亮弯弯像把梭，三岁的娃儿会唱歌”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没法读懂大地

但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月光如水

9）桑葚

如果不是在梦中，偶然回到童年

我差不多已记不住

这两枚让我温暖了许久的汉字

那些紫红色的果实，挂满枝头

一直在最甜蜜的嘴边摇晃

它贫瘠但不虚弱，苦难而又回味无穷

现在，如同被抛弃的记忆叶片

它被一场场失落的秋风，越吹越远

10)母亲

风是不经意的，可以把一切借走

把疲倦借走，把月光唤回把满头的青丝借走

但你借不走，我的记忆

哪怕它一直埋在深处

在我这里，它只是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母亲，我曾经写过江河

写下流水，写下爱情，甚至匆匆而过的时光

直到现在，我没有为你写下一首诗歌

母亲，你是不可描摹的

即使搬来所有的词汇，在一个孩子心中

母亲，你是一片永远的净土

11)摇篮边

“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

在乡村的摇篮里，伴随最多就是这样的童谣

在耳边，轻吟浅唱

温暖、恬静，这些丝丝入扣的母爱

如同一把巨大的梳子

从头至尾，梳理我纯朴的乡村

    让一切安静下来

侧耳倾听，我知道在妈妈的哼唱之中

没有所谓飞翔的虫虫

如果一定要有什么飞舞不停，她已轻轻捧起

一对小小的指头

12)稻草人

宽阔的禾场消失，成堆的稻草消失

最后一个稻草人，在阳雀子的余韵中

收起日夜张开的臂膀

13)秋千

我们的秋千，不在小姐的闺房中

不在有围墙的后花园，不在摇头晃脑的唐诗宋词里

我们的秋千，只能与树阴相伴，和竹林相随

让一条穷困的长凳

底朝天倒吊在树杈之间

如同我们，一出生就被颠覆的命运

我们儿时能抓住的唯一钟摆

它简陋却时光悠长

在一张张幼稚的脸上，延伸着无限快乐

那么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在乡村和城市之间

就这样，不停地晃来晃去

14）梦中的田野

我累了，我只能虚构田野

把回忆搬来，层层叠叠，垒在我的门槛上

在你河流边的树阴下

做一个妄想的孩子

如果需要，我会布置大片大片的水田

亮汪汪地映照蓝天

年轻的父母，和成群的乡亲，走在窄窄的垄上

担青肥，撒秧苗，在绿色的秧行里歌唱

我刚写到这里，就开始啜泣

因为我知道，我必须阻止季节的更替

那些黄灿灿的稻浪，雪白的棉花

还有火把下通宵的打麦场……

它们成群结队，扑面而来

现在，关于乡村的记忆

已凝聚成一把忧伤的刀子

在有月光的日子，我的心必会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