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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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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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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眼井



时光悄悄流淌,日复一日,永远存在;而追随时光一路前行的人和物,却终归于消失。比之于人,井存在的日子要多得多,活法也在人之外。

人活一日,时光的刀便在其鲜嫩的肉体上,刻下一道痕,是为皱纹吧!当人的皱纹多得让时光的刀无从下手时,人就老了,将归于尘土。而井却恰恰相反,井存一日,岁月的刀便在它粗糙的身体上,削下一刀,当井被削到能够让刀刃打滑时,井则成为老井。



土坑的井,每一口都光滑如鉴,岁月的刀,不知在它们的身上削了多少刀?皆为当之无愧的老井了吧!老井老矣,老到在老宅的天井中,或院子里,或门前,或墙脚,或路边,甚至在喧嚣的十字路口,随便一躺,就睡着了。即使有人提着水桶足音跫然地走来,它也依然悠然自得地酣睡。老井真的老了,老到回归孩童秉性,可以不顾长者体面,不讲人情事故;老到可以藐视庸俗,摆脱世俗。

幽深的老巷中有一口孑立的老井,四周阒然一隅,我关闭了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一边收藏这静谧时光,一边轻轻地走向老井。井台上圆下方,由一整块石头雕凿而成,光洁如玉,宛如天上仙子遗落在人间的一只手镯。井内青苔茂盛,一簇一簇地抱团,奋力从井底往上攀爬,似乎觉得离蓝天很近呢!

对于青苔,我有着久远的记忆。

儿时,每当我肚子疼,奶奶总会迈开小脚,来到家门口的大水槽里或引水笕上采一把青苔,洗净,用滚汤焯一下,拌以蒜泥、姜末、酸醋和盐巴,让我吃下,就不疼了。有时,我与父亲一块上山砍柴,一不小心手被刀割破流出血来或身上被马蜂蜇伤,疼痛得呱呱大叫。父亲就会快速从阴湿处,采一小撮青苔,嚼烂成泥,敷在患处,血即止,也不疼了。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很美,出自《诗经》,其中的“荇菜”正是青苔。长大后,偶然读到,不禁感叹,原来早在二三千年前,就有采青苔的姑娘,一手轻轻地采着碧绿的荇菜,一手紧紧地揪住阿哥的心,采出一曲古老的爱情绝唱。

突然,井里传来扑冬一声响,老井这才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嚏喷,掀起一个精致的浪,浪打在井壁上,又弹回水桶里,打水人顺势一提。吓,恰好满满的一桶水。桶里的水随着井绳往上走,桶外的水回归井内,滴落成一首丁丁冬冬的小插曲。



独木成林,源于一粒漂泊的种子;独灶成村,也同样源于一粒漂泊的种子。水是生命之源,是种子发芽的首要条件,寻找水源是种子天生的本领。明永乐二年,靖难之风呼啸入闽,莆田前云村一位姓刘的汉子受到族人的牵连,即以涂山为屏障,缘着一线水脉,踽踽独行,来到土坑掘地取水,立灶开伙,编茅藏身,在这块土地上燃起一炷孤烟。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位循山隐居的汉子,也得解决温饱问题,抛头露面走水路讨吃,无疑不可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成为不二的选择。日子推移,人丁渐旺,灶越分越多,井也越掘越多,先前那一炷孤烟燃成了一座炊烟袅袅的传统血缘聚居村落。但是,整天奔波于衣食的村民掘出来的井,应该无暇装修,简陋粗糙,与老祖宗慌里慌张避难时所掘出来的井没啥两样吧!

老巷的丁字路口中间安坐着一口老井,井台高雅,井坪宽阔,方便村民排队打水。有长者介绍说,井坪曾经是村民茶余饭后的嗑聊坪,坪边原有石围栏,栏上坐满了人,村中红白喜事大小消息常在这里发布,有做买卖的贩子在此叫卖,谈笑声、叹息声、叫卖声以及孩童的啼哭声交织,是一处热闹的井市,亦是一处可供村民心灵休憩的公共文化空间。

我向井里张望,井深丈许,口小腹大,如盘如窗,水清如镜,蓝天倒影于水面,有白云悠游,也有飞鸟穿梭。诸如躲避靖难、披荆斩棘、开山肇基、建祠立庙、铺路修井、恢复讨海、创办学堂等见证村庄发展的词语,似乎皆被那小小的井口收入到大大的腹中,是为“老井如眼”见证村庄历史吧!

老井是村庄的一扇窗,透过这扇窗,就看到了村外。靖难之风停息后,郑和下西洋的春风,一阵一阵地撩拨着沿海人的心,刘家人重新讨海,与祖辈单纯伸手向大海索取迥异的是,参与了海上多国贸易,并巧妙地与时张时弛的海禁政策周旋,货物通过海运一进一出,日头晨升夕落,村民的日子过得恬淡畅快。厦门口市码头兴起,土坑港市热闹了,井也越掘越多,屿仔壁港停满了商船,成为海上丝绸之路航线上大刺桐港的一个重要港口。

清乾隆年间,三桅洋船是海上运输的巨擘,一般商人能拥有一两艘就不错了。而土坑却出了个刘百万,打造出一支拥有二十艘三桅洋船的船队;其长子大有胜于蓝之势,拥有十八艘;其堂兄不甘落后,也拥有十六艘。三桅洋船发挥出远航能力,过台湾、闯东洋、下南洋,在海丝之路上闯出一个自己的天空。肖山清音寺碑位于离土坑不远的上西村,记载了这一段足以让土坑人引以为傲的海丝贸易史。

三支海商船队给村庄带来了巨大财富,村里人丁剧增,村民们纷纷掘井起厝,分灶立户,当铺、药店、布庄、酒坊、客栈、商行等商铺如笋破土,制造、纺织、冶铁、手工等行业兴起。村里人手有余粮,感恩先祖荫蔽,感谢神灵保祐,同时开始追求品质。宗祠、宫寺、书院、戏院等公共建筑被扩建或重修,铺路、造亭、掘井等公益大工程多数在此鼎盛期竣工。不用说,豪华老井的外衣,大抵也皆在此期穿上的吧!



一口井、二口井、三口井……我一口一口地从老宅内数到院子里,从院子里数到老巷内、墙脚边、嗑聊坪。“不就几口井吗,干啥数得如此认真?”陪同我的一位当地文友微笑地问道。

“不是说有三十三眼井吗?数一数不至于遗漏。”

“是三‘石’而非三‘十’,是指井的名称而非数量。”文友简洁明了的解释,让我对那口三石三眼井产生了兴趣。记忆中,三眼井的结构主要有一泉三井式、一井三眼式与三泉三眼式等形式,不论是哪种结构,皆多为文人墨客咸集的场所。

丽江三眼井的结构皆为一泉三井式,即利用地下汩汩喷涌而出的泉水,顺着地势落差,修建成上、中、下三眼井,上者饮用,中者洗蔬果,下者洗衣物。其中,白马龙潭三眼井边上的古寺内立有一块诗碑,碑文记录了11首纳西诗人的诗歌。立于井边,未饮清泉,美丽的诗歌即让人回甘生津。湖北天门三眼井,为一井三眼式,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叫文学泉,传说因茶圣陆羽曾在此汲水,向隐士邹夫子学煮佳茗而得名,边上立有清乾隆年间的石碑。文曰:“品茶真迹!”宋黄州太守王禹偁有怀古诗曰:“甃石苔封百尺深,如今尝味少知音,涓涓泉底中霄月,留得先生一片心。”山东高唐柴府三眼井,为三泉三眼式,三眼井间距很近,有“一步三眼井”之称,但各井之水却迥异,有甜、苦、咸三味之别,奇矣!安徽寿县三眼,传说朱元璋的母亲曾在井里放生了一只三眼龟,见者必大吉。北京三眼井胡同则以井命名,在现代化进程中井虽早已被填埋,而名字却依然鲜活在人们的心里。

总之,每一口三眼井的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都承载着厚重的地域人文文化。那么,土坑的三石三眼井究竟有着怎样的庐山真面目呢?



井,通泉脉,连文脉,接地脉;井,看穿世事,给人以神秘的信息。这是土坑人口口相传的心经。

土坑的井的确通泉脉,不但通向大海,而且融入海丝之路,以刘家三支商船队领航的土坑商船队,在大刺桐港名噪一时。土坑的井是接地脉的,要不村里的人丁为何如此兴旺?但我却从一口口豪华的老井中,读出在装修土坑老井的那个年代,土坑的老井并没有连接上文脉。要不,在那众多的老井中,为何没有一口立有碑文?甚至连基本的建造或重修时间都没有留下,这在一定程度上恰可说明当时村里缺少读书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氛围。

三石三眼井位于村里纵向古巷的边上,又称三孔井,为一井三眼式,井盖由三块大石板组成,板上凿有三个井眼,显然该井由形状而得名。井大、坪大、水量大,边上有石井栏,如此大的井坪原来应当为一处热闹的市井。井内甃洁水清,蔚蓝的天空经三个圆圆的井眼倒影于平静的水面,三眼各取其景,或为一屏透彻的纯蓝,或为一屏悠游的白云,或为一屏盘旋的鸥鹭,形成一水三窗、一幕三屏的奇观。

据文友介绍,三孔井原为厦门口市码头船舶停靠的渔民补给水所设,属于厦门口市码头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配套设施,见证码头兴衰。不难想象,这里曾经人流量庞大,井初建时大抵不设井盖,以致拥挤、吵闹。加盖分眼后,划区打水,相当于增设了三条米字线,先人的这一个小小智慧,想不到经200多年后,在食堂、银行、车站等公共场所被大范围使用。码头衰落后,三眼井顺理成章地成为民用井。井边有老妪浣衣,对我们这批不速之客不闻不问,似乎看淡了人情事故,她那一提一搓的动作中,有一种道不出的禅意。



恰如所料,与土坑众多老井一样,三石三眼井亦无一碑一字。猛然醒悟的刘百万与族弟商议兴建起南北文武馆,南曰选青斋,北曰凌云斋,南北两斋共培养出进士4人,举人13人,贡生、太学生、乡饮正宾等79人,以及清代名将钦赐提督刘开泰等,土坑的老井由此连通文脉。

老井的岁月,是一首桶进桶出丁冬有声的乡间小调,是一首母亲打水担水的伴奏曲,是一首只会给予不会索取,见证村庄袅袅炊烟的歌谣。土坑南北文武馆兴起后,村中文风蔚起,这口大大的三石三眼井边,定然会多出几双纤弱的手,汲水煮茶,品茗赏月,同时也多了几声哀叹,几句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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