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茶一味,心心相通,岩为母体,雾为精血。是故知县沈钟于清乾隆元年(1736年)入屏所见而感悟曰:“茶之属,各山皆有……惟产于岩头云雾中者佳。”早闻天坪洞宫有佳茗,恰逢山上宝林寺明诚法师邀约,遂邀得作协八位文友徒步上山。
至山门,法师已立于禅坪。我一清点人数,多了一人,恰如在茶壶中加了一朵茉莉花,有些意外的惊喜,可毕竟多出一人,我低声向法师道歉。“无妨!”法师微微一笑,禅味其中。是啊,无非就是多斟一盏茶,多煮一碗饭吧。法师的话,让我觉得有一抹淡淡的茶香沁入心脾。
寺前,远山层层,云雾缘山缭绕而上,喧嚣的山城藏在环囿的大山怀抱显得十分恬静,宛如酣睡的婴孩,偶尔伸一下懒腰,即惊飞了绕山的云雾;寺后,古树参天成荫,涧水潺潺聚潭,有奇石列阵,有石洞幽幽。登上沧桑的磴石,入得寺院来,时光瞬间在古老与现实的场景中回溯。
北宋年间,福州府屏南县陆氏家族弟子潮云缘着这一山涧水而上,于宝亭与南湾之间徘徊,后在黑龙潭面水入定,参悟,遂率领众信士,输金捐谷,伐木筑寺。“宝林寺,在二十四都。宋乾德二年建。内有天坪龙井,祈雨神应。”明万历版《福州府志》记载了寺龄,其间,或毁于火患,或倒于洪灾,一路兴兴废废地走来,该逾千岁了吧。
下廊有茶室,入室茗品,味稍朴拙,饮之则绕舌回甘,岩韵十足。
“什么茶?”有文友脱口而出。
“野茶!”法师淡淡地回应。
……
记忆中,寺院后门山是奇石的世界,特别是那一对如门对峙的巨岩,似闭似开,我不知道哪一句禅语能让它打开,又有哪一句茶话能让它关闭。驻足静听,有招唤,也有拒绝,那种于虚灵中游于茶雾上的宁静,让人有一种定慧之感。出了茶室,我即建议文友们到后门山看看。
院后有菜园,是在乱石间开垦出来的,有茶树从石缝中挤出来。时值深冬,而茶叶却绿茸茸的,透着春的气息。法师说,菜是自己种的。白霜将蔬菜打焉了,像被母亲的手腌过一样。法师又说,这菜好吃!望着长于乱石间零星的茶树,宛如茶的精灵,正努力地朝着入眼皆石的后山攀爬,我在心里说,这茶好吃!
后山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不但找不到路,而且连记忆中的石门也找不到。拨开灌木丛爬上一个踞高点,我发现石门藏在两棵巨树下,还发现一同攀爬的只剩下文友飞刀与同学江,其他文友改道爬黑龙潭去了。后门山荒蛮陡峭,文友飞刀与同学江虽然身手敏捷,却也非得手脚并用不可,若时光回溯10年,爬这样的山是不在话下的。时间总是这样催人老去,催树成长,唯有岩石不为动,岩上的茶香绵长。
后山简直是一个石造的动物园,一棵棵古树成为它们的保护伞。那一块圆鼓鼓的石头,咋看似肥猪,移步换景又成了一头卧牛,而似熊猫、雄鸡、金猴、卧牛、大象等奇石无不让人目不暇接,又有石洞、石床、石崖纷纷亮相,祥云留泊其间,相传宋九公、石岩和尚等曾栖修于此,沂水舞雩,虽粗茶淡饭却化仙而去。我们三人携手攀上洞顶,顶盖石恰如屋面倾斜,有高贵的石皮兰密长其上,是为天然的隔热层。极目眺望,小小的山城尽收眼底,远山层层重叠,随着流云向天际散去。
石洞周边蛇洞、禽埘、竹狸窝、山鼠洞遍布,一只白色的朱鹮仰躺在芒萁丛中,两腿蹬直,长短羽毛胡乱地散落在四周,身体上的大部分肉已被食尽,葱郁的芒萁由此被扑腾出一个巨大的窝陷。不难想象,这一只贸然闯入的外来鸟,生前殊死搏斗及被捕杀时的那一番痛苦挣扎。
我捡起一根长长的羽毛仔细端详,长约0.8米,宽约0.12米,它在空中展翅翱翔时,该有一种傲人的雄姿,能捕杀它的定是一只威猛的禽兽。此刻,丛林中该有一些腐食的禽兽,正在暗中窥视着这一堆美食。吓!成语“弱肉强食”就生动地写在这一根洁白的羽毛上,大自然奇妙的生物链隐藏其间。山坳处有一条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午后的煦阳从密匝的树梢洒落,将金色的落叶点缀的更加绚丽多彩。一块巨石如屏耸立道边,播放的该是这些正在发生或已经远逝的神秘事儿。
缘着林间小道西行,闻得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循声出林,我们与黑龙潭撞了个正着。
黑龙潭,由两块竦峙的岩石夹流而形成的深潭。确切些说,是由一块巨岩截谷,经流水万千年的冲,蚀,挤,刷,破岩而出形成的潭瀑奇观。潭水冰凉清澈,幽黑悄怆,两岸岩石弧卧成坪,皆可坐数十人,岩下有洞,传说藏龙,是为潭名出处。瀑下有一潭,曰“土地潭”,潭水如银,深不可测。阳光下,飞瀑迭落,飞珠溅玉,形成数条七彩飞虹。有茶树从岩缝间挤出,嫩叶挂珠,清香流溢。
潭边岩石上刻有“高山仰止”“雩友”等大量石刻,下潭瀑岩上有阴刻“天平洞宫”“雩坛”云云,仔细揣摩尚可识辨。遗憾的是,多数石刻皆已模糊,甚至消失于久远的时光岁月了。“天平”乎?抑或“天坪”?注目凝视,我突然注意到两个山名的差异,且古籍中皆有记载,究竟哪个出现的更早?或影响力更大?我对此毫无兴趣,且还有鸡鸣山、鸡箝山等称呼。我兴趣的是这一山一洞天的文化,恰如我本不信佛,却对佛教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一样。盘坐潭边茗品,抚盏闻香,听潺潺流水,看浪卷飞花,赏摩崖石刻,偶有飞珠入盏,则宛如仙女添香,让人神怡心醉。
何年古刹委危巅,此日登临思悄然。
晓洞残云栖碧草,遥峰古木锁轻烟。
林昏影落千山雨,石滑声喧百道泉。
四处苍茫凭眺望,斜阳一抹噪寒蝉。
噫,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摩崖石刻尚难久远,何况乎一寺一生灵?200多年前,清贡生陈镛临潭踱步的吟唱,不禁让人思绪万千。抚今追昔,昔人或投瓦探潭,或隐身修炼,或梵香祈雨,或咸集吟唱,抑或费尽苦心剜苔剔藓勒石铭记,不过在弹指之间。而珍惜当下,探寻真理,方为生活之本真。
为此,陈镛感叹道:“越今数百年,遗迹犹存,而山之苍苍,水之漫漫,几于泯没不彰者,夫非犹是龙井也哉,何以得之耳闻而不及亲见其灵也……”
若干年后,天坪山的摩崖石刻将更加模糊,消失,不知后来人踏着我们的足迹,又有一番怎样的感叹?若有好茶者,或许能从这一抹岩韵中品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