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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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文学》2020年第5期
一
浅浅的海峡那头有日月潭。
站在日月潭水社玄光码头上向远山眺望，只见群山祁祁，从左右呈弧线形环绕而抱起一潭圆圆融融的水，是为日潭。登高极目，潭之南又有一狭长之潭，形如扁舟，又似新月，是为月潭。日潭月潭，既分又合，既矛盾又统一，是为美的代价吧！
山间有渰萋萋，阵阵升腾。如此，有的雾刚露出头来，有的却已升到了山顶，有的仅爬至山腰，有的却已飘上天空了。远山，在雾里或在水中若隐若现。我随手拍了张照片传到朋友圈，竟然有朋友分辨不出山和她的倩影呢？一位摄影师架肘蹲身在桩板前拉长镜头取景。远处有一个精致的圆形小岛，岛上有树韡韡，犹如出水玛瑙，在水雾的衬托下恰如画中盆景。我调整好焦距站在摄影师的身后，欲待机克隆一张。想不到，他刚离开，一群游客就一哄而上，占据了这个最佳拍摄点，我只好匆匆登上了船。
浅浅的海峡这头有白水洋。
桃花开后，白水洋渐渐热闹了起来。进入白水洋要经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漾起一簇簇波纹，呈刨花状，宛如一个个轻盈的舞者，向北轻盈地汇入白水洋。如此美丽的波纹是怎样形成的？仔细一瞧，原来溪床竟是由一整块巨石铺设而成的，巨石上均匀的耙痕，造就了刨花状的水波。传说是天蓬元帅猪八戒耙出来的呢，为此，就称作仙耙溪。
大凡好水之人游白水洋，行至仙耙溪，就已抵挡不住水的诱惑而下水了。与泱泱白水洋相比，仙耙溪就犹如一位瘦弱的小女子，抑或可以比作是白水洋随意伸出的一条纤纤玉臂吧！神奇的是，仙耙溪溪床与白水洋溪床竟然是同一块巨石。
“上下两洋，计有八里许。中有大石一片为溪底，石洁水清，俨若白锡灌地，临川一望，即见其底……”这是乾隆版《屏南县志》对白水洋奇特景观的记载。阳光下，面积八万多平方米的水上广场泛起潾潾波光，洋面一片白炽，恰如古人所比拟的“白锡灌地”。若大的一个水上广场水深仅没踝，这种天然奇观造就了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精彩画面。瞧，那一家三口子，前后抱成一列小火车冲浪嬉戏，谁说这样的父母与孩子之间还会缺少沟通？几位少男少女，在宽敞的洋面上相互追逐嬉戏，脚下水起虹飞，洒下一串串笑声，这难道不是他们青春岁月中最美的插曲么？一对老年夫妇，携手相扶，悠闲地在水上散步，在他们平静的外表下，内心一定珍藏有曾经激情岁月的画面吧！一群、两群，甚至三五群素不相识的游客，相互泼水取乐，以如此“攻击性”的方式相识，在其它地方恐怕是难以见得到；一对情侣，相约水上，或漫步、或奔跑、或干脆躺在水里静漂，享受清清流水带来的温馨浪漫，想必，这场爱情之旅一定会让这对有情人终身难忘吧！
二
清风吹拂，水波潋滟。我在船上坐定，内心也逐渐趋于平静，脑子中闪出宋征时“谁用全身心去执着地寻求美，美就会悄悄地飞进他的心扉”的名言，是啊，若不用心，那就无法享受进入心扉的纯洁美，反之，若用心，即使面对平凡的生活也会拥有与心灵相碰撞出的“小确幸”之美。至此，我突然明白不会发现美是一种肤浅，而结果则是一种悲哀。这么一想，竟然感恩起那一群不速之客了，否则这一趟来之不易的旅行，不是落入跟风式观光的俗套么？
湖面上随风泛起一道道波纹，将湖水折射出一片片细碎金光。我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见不到太阳。那么，太阳躲藏在哪里将湖水折射出“金光”呢？不会是又被潭中的孽龙吞掉了吧？这一猜测乃是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古时候，日月潭中有孽龙吞食了太阳和月亮，造成人世间跌入空虚混沌的黑暗渊面。有一对情侣——大尖哥和水社姐，历尽千辛万苦，从阿里山底挖出专克孽龙的金斧头和金剪刀。他们合力与孽龙进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肉搏，终于用这两件金神器杀死了孽龙。这对精疲力尽的情侣又使出最后的力气，用棕榈树把太阳和月亮顶上天空。人间重返光明，万物复苏，潭因此被称为日月潭，而这对情侣却因耗尽精力永远倒下了，化成了守卫日月潭的两座雄伟大山——大尖山和水社山。
如今，每逢中秋节，日月潭边上演的传统民族舞蹈托球舞，就是由这个美丽的传说演绎而来的。锣鼓逄逄，爆竹声声，从一对对载歌载舞的年轻情侣身上，尚可依稀窥见大尖哥和水花姐这对绝世英雄情侣的优美身影呢！
美丽悲情的爱情故事，使我想起海峡对岸的另一个水世界。
一个秋末的傍晚，绚丽的晚霞洒下一片金黄，一对夫妇拉着一辆满载稻谷的板车，在洋面上且歌且行，一条狗逍遥自在地跟在车后东张西望，偶尔用爪子轻巧地弹几下水，尔后又朝着被弹起的水花汪汪吠上两三声，好像是为自己的杰作广而告之。一位农民日报记者迅速按下快门，捕捉到了这一幅恬淡的《秋收归来图》。我将这张图分享至朋友圈，立即有网友惊叹：“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纤夫？”又有网友问：“板车、人与狗是如何‘走’在水面上的？”对一个没有来过白水洋的人而言，用一两句话实在是无法解释清楚这些问题。我只好回答说：“白水洋稀奇事多，还有‘人耨瓦顶草，牛耕屋上田’呢！只有亲眼目睹了，这些问题方能迎刃而解。”有网友感叹：“难怪号称‘天下绝景，宇宙之谜’了！”我无语了，因为这是指白水洋的形成之谜，而非这些稀奇事。关于白水洋的形成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很久以前，九峰寺弟子程惠泽误吞两只蜥蜴争抢的一颗龙珠，在虎潮潭羽化为龙。升天时，为报恩，用龙尾扫出良田三百丘，又用龙身滚出了一个水天堂——白水洋。如今，当你走进白水洋，就会发现铺就溪床的那块巨石表面的纹路正是呈龙鳞状，这才是解开“潾潾波光”“白锡灌地”之谜的答案呢！
白水洋的水依然在静静地流淌，她的恬淡与宁静恰如岸那边的那一潭静水。
三
通过短暂的加速，旅游观光船进入匀速行进状态，有旅客掏出手机开始拍照。那位脸上布满沧桑的老船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向我们娓娓道起，已经揉入这一方山水中的故事了。
向我们渐渐靠近的是拉鲁岛，远望像是浮在水面上一颗珠子，正是那位摄影师精心捕捉的一道风景，此时正在向我们慢慢地靠近。据介绍，我们不仅要从它的面前经过，而且还要以它为中心，绕着日月潭航行一周呢！岛上安息有邵族人的祖灵，能让环岛旅行的游客实现吉祥如意、美满幸福等和合的愿望。当我们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岛上郁郁葱葱的茄苳树时，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占据有利角度拍摄。大家的微信朋友圈瞬间被这个美丽的小岛刷屏了，我不禁感叹智能手机发明家的伟大，他们将每位用户都培养成了摄影家和新闻家。难道不是么？眨眼间，他们就能让眼前的美景，以照片的形式穿越海峡，让岸那头的亲友也得以与我们一起分享这一方灵山秀水。
随着观光船的行驶，拉鲁岛正在多情地变换着各种姿势出现在我的镜头里。我想，那些站在桩板前的摄影师，不管他们的拍摄技术多么高超，装备多么先进，也一定难以拍摄得到此刻我镜头里的那些灵动画面了吧！在迅速拍摄下一组照片后，我回到了老船长身边。眼前迷人的风景及其背后动人的传说，完全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相传很久以前，一位好山乐水的官老爷，游玩至白水洋，为坦荡如砥的“奇特景观”所震撼，想起自己在官场中的游戏人生，虚空如梦，遂将乌纱帽和官印抛入洋中卸甲隐居。不知过了多少年，那顶乌纱帽竟破水而出化成了纱帽岩。
白水洋的奇特在于，溪宽水浅，一石为床，水抱石床如被，石抱涧水匀流。在这空旷的洋面上，纱帽岩更显得茕茕孑立。移步换景，恰似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格外威严；又如一只驮宝灵龟，银光闪闪；更像一艘迎风起航的轮船，满载梦想和希望……与拉鲁岛一样，纱帽岩也带有灵性，带着官与财的祝福，凡走近它的游客皆要绕着岩石走。当地有揭语说：“左绕岩一圈，财收一斗；右绕岩一圈，官升一级。”丢下繁杂的琐事，聆听美好的祝福，一颗悬浮的心落定了。
观光船很快靠近了拉鲁岛，一只奔跑的白鹿似乎要冲进水里，见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却不惊慌，也不逃跑，好像在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这对于我们这批来自白水洋的游客而言，并不稀罕，在浩瀚的白水洋上，经常有鹿、麂、山羊、野猪等野兽在浅浅的洋面上戏水。可是潭深数十米，可爱的白鹿要在这么深的水面上奔跑戏耍断然是不可能的了，时已入冬，也没听说过擅游的白鹿有冬泳的嗜好。那么，这只白鹿要下到水里干什么呢？船终于行至白鹿跟前了，它原来是一座白鹿雕像。“它一定是一只神鹿！”有一位作家轻声感叹道。老船长莞尔颔首，并道出了谜底。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
这一只快乐的白鹿，使我想起一对凄怆的鸳鸯，这对情侣鸟，栖息于岸那头白水洋下游的鸳鸯溪，传说是由一对恩爱夫妻羽化而成的。
传说唐朝年间，农民起义军一路南下，烽火燃烧至政和。朝廷派猛将张锦征讨，张锦见起义军扶危济困，惩恶扬善，不愿讨伐，但君命难违，遂解散军队，自刎以谢天下，这一仁义壮举感动天地，化作锦袍加身的鸳鸟。其妻柯素贞惊闻噩耗，身穿孝服，为夫殉情，化作素洁的鸯鸟。经过一番周折，这对比翼鸟终于在风景秀丽的白岩溪重逢，白岩溪因此又被称为鸳鸯溪……
“哇，白鹿——”老船长一个《邵人逐鹿》的故事，让游客们对拉鲁岛上的那一座白鹿雕像心生敬畏与膜拜，观光船绕潭返回拉鲁岛重逢白鹿时，有游客禁不住发出了尖叫。故事说日月潭边的邵族人，原居住在阿里山，以狩猎为生。一天，一位猎手追逐一只白鹿到了日月潭边，认为乃天赐宝地，遂举族迁此定居。我的心在如痴如醉的故事中，不停地在海峡上空来回穿梭。记得鸳鸯溪边张姓聚居村落宜洋村，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说该村始祖是在捕捉鸳鸯时，被引入鸳鸯溪，而牵居宜洋村。为此，村民将张锦将军尊为肇基始祖，将鸳鸯奉为姻缘神鸟，并立庙祭祀。
一潭静水，一洋清波；邵人逐鹿，龙王开洋；恩爱情侣，凄怆鸳鸯……这一切慢箭似的美丽，皆离不开水，皆结缘于水，皆脱胎于水。噫，大自然对于日月潭与白水洋的神奇造化，怎奈何一个“水”字了得！
四
记得我曾在地理书上读到，远古时期闽台相连，后因地壳运动使闽台之间隔了一湾浅浅的海峡。期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退潮的时候，还会出现一条连接两岸的陆地通道。如今，即使隔着一湾海峡，但闽台两地的地质、地形、自然、特产等诸多方面依然十分相似。这就不难理解，日月潭与白水洋为什么要隔岸相守？犹如银河两岸的牛郎与织女，又为什么会有如此众多同出一脉的地域文化了。
我还记得历史书上说，台湾古人类从闽入台，具体迁徙线路有两条：一是始于云南，经广西、广东、福建进入台湾，有学者认为，这条路线相隔太远，且中间文化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性；二是始于黄河流域，经安徽、浙江、福建进入台湾，也有学者提出，这条线路在考古学上出现断层。前些年，浙江溪龙旧石器遗址的发现轰动了国际考古界，第二条线路得到国际学术界的普遍认可，这应该就是权威学术“黄河水流进台湾日月潭”破土而出的根脉了吧！浅浅的海峡下面是连理的大陆架，上面是蔚蓝色的海水，日月潭和白水洋的水源自那种母体心灵的默契，在这里相遇，相知，交融，尔后一起奔向更广阔的海洋。它们是海洋的一分子，是海洋生命的一部分，携手承载起一条古老的举世闻名的“海上丝绸之路”，共同演绎着“黄河水”流向世界的传说。
从诸多史料皆可窥见，“先秦时期，闽越族已经陆续移居台湾，成为台湾岛的先民”。大业三年（公元607年），泉州古港便与台湾有通商往来，由此出现“自发的、零散的移民……”宋淳祐《清源志》云：“澎湖屿，在巨浸中，环岛三十六，人民侨寓其上，苫矛为舍，惟年大者长之。不畜妻女，耕渔为业，雅宜放牧。魁然巨羊，散食山谷间，各厉耳记。有争讼者，取决于晋江县。府外贸易，岁数十艘，为泉外府。其人人夜不敢举火，以为近琉球，恐其望烟而来作乱。王忠文为守时，请添屯永宁寨水军守御。”由此可见，早在宋朝澎湖列岛上就已有汉人居住，并由永宁寨水军负责守御，澎湖是连结大陆与台湾经济往来的重要纽带。时光行走至明朝，郑成功父子的追随者引发了一波由福建向台湾大移民的热潮，“不愿内徙者数十万人东渡，以实台地”是这次大迁徙的真实写照。清朝年间，施琅收复台湾，“自康、雍始，至乾、嘉年间，福建民众相继赴台，导致台湾由南到北、由西向东的垦殖运动全面展开”。入台人口大迁徙直接推动两岸海上贸易，商船络绎不绝，浅浅的海峡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途经路段，海丝贸易随之拓展开来，大陆的丝绸、瓷器、茶叶等与台湾的糖、米、香料等商品皆由这条古老的航道走向世界。
常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日月潭与白水洋的水流河道发生过多次的改道，但不管是哪一次改道，都改变不了两地同根同脉之水流入浅浅海峡的决心。同样，朝廷每一次的海禁也都阻止不了两岸的民间贸易往来，更阻止不了勃勃生机的海丝贸易活动。
自然界源流之水，母子一体；古人类源流之水，同根同源。水，如一位心硬的接生婆，剪断了带血的脐带，让母子分离；水，又如一位慈祥的母亲，等待着回家的孩子，滋润着在外漂泊的游子。观光船载着我驰行于水上，我立于船头看刀形剪劈波斩浪，鱼虾躲闪让路；我走向船尾看浪花四溅，惊散争浴轻鸥。我感觉自己正快乐地奔跑在白水洋上，脚下跳珠溅玉，四周笑声不绝。噫，这一切难道不正是结缘于水乎？
缘着潭边漫步，听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观悠闲自在的湖面泛舟，赏宛转悠扬的民歌小调，我悠然享受着与白水洋同出一脉的日月潭文化风情，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一颗夹杂在懊儂琐事中的心，随着明澈如镜的湖水趋于清净宁帖。
五
“人往高处走，美丽的姑娘在高高的阿里山上。水往低处流，山上的姑娘跟随阿哥逐鹿到了日月潭。”在邵族大爷充满人生哲理的话语里，我似乎顿悟出那些文人墨客为啥要把女人比作水，而又把男儿比作山。“成对鸳鸯戏水边，依偎敛翅并双肩。”在鸳鸯溪畔，我看到一对对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鸳鸯，想起了阿里山姑娘跟在阿哥身边追逐白鹿的雀跃身影。我的心快乐地飞翔于浅浅的海峡上空，似乎听到了年轻情侣穿越诗经的绝唱。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啊摇，
姑娘哟——
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微风吹开了日月潭季节的窗，流水掀开帘子道出了阿哥的心事。
“溪边的阿妹请听歌，
什么圆圆在身边？
什么圆圆在天上？
什么圆圆舞翩跹……”
白水洋的水啊，流到鸳鸯溪，流入霍童溪，流向浅浅的海峡，流水声中有阿妹的呢哝情歌。
“纺车圆圆唱情歌，
日月圆圆可为媒，
两心圆圆好起舞……”
歌声还在飞扬，船儿却已靠岸，旁边一艘载满游客的观光船随即在欢呼声中起航，一波新的游客正快乐地朝我们走来。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中，有许多是沿着那一条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而来的，一些幻想家是奔着潭底的金斧子与金剪刀而来的，也有一些年轻人则是循着“红红的霞/清清的溪/姑娘的歌声把人迷”的情歌而来的。我自豪地告诉他们，浅浅的海峡那头也有一个情侣圣地，也有一颗足以让人连升三级的官印，还有“鸳鸯对对/花丛中说相思/鸳鸯双双/清波里逐细浪”的不老情歌，且在前些年就已与日月潭签署了旅游合作备忘录……
从日月潭返回白水洋时，我又从小小的机窗看到了浅浅的海峡和蓝蓝的水。从空中俯视那一湾浅浅的海峡，她恰如一个望穿世界的液晶大屏幕。闭目小憩，过道上的小推车飘来了淡淡的茶香，在那一抹清新怡人的茶香中，我仿佛看到了新世纪奔驰的列车和飘扬的丝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