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空山外
——宰相魏徵写给自己的诗史
魏徵是一个做了十七年宰相的诗人,他著文、修史、作诗,是初唐时期著作甚丰的少数几个宰相之一。魏徵最看重的是做人,他把功夫下在做做事上了。但他会给自己营造一个诗性的空间,他不求这个空间有多华丽,能放下自己的感受就行。文如其人。《述怀》是魏徵写给自己的一首诗史。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这是《述怀》里最具有空间感的一句。这句诗给人一种感觉:树越硕大古朴,就越沉静;山越空旷苍茫,就越幽远。寒鸟鸣,夜猿啼不是庸人自扰,而是自叹微渺。作为一个置身此景的诗人,只有倍感无力,深觉不如,才是唯一的选择。也许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这就是魏徵给自己划定的界线。他不是古木,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也不是空山,有着辽阔的胸怀。当然,他也不是寒鸟,对时局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是夜猿,借用空山抒发自己的情怀。他就是他,一个把诗写得如此凝练的魏徵,其实就是在写他的坦率、执着、自信、自如,还有他一贯的务实作风。除此之外,在这样恢弘的意境中,有着同样宏大的时空背景,也有着极其敏感的个体生命。这就是魏徵。他总是把自己的微小,主动融入到时局的宏大之中。有了这样的性格特点,诗性情怀,无论是出关,还是述怀,魏徵都将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这种心境,就像是一颗古木,突兀地耸立在辽远的空山之外。
魏徵一生留下来的文集二十卷,诗一卷。但是,著文作诗不是他要经营的事业。就跟他年少时不务生业一样,他不会经营诗词文赋这些虚幻的东西。他当过道士,企图用一把拂尘,扫清世间的尘埃。他投奔窦建德,以为可以成为一个策士。他投奔李建成,以为可以做一个谋士 。后来,他遇见了李世民,把他当国士待。知恩图报。魏徵决定用他的侠肝义胆,成就两个人的宏图大业:一个是李世民的大唐盛世;一个是魏徵的良臣鸿志。所以,魏徵在诗中坦言:“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不难看出,早年的魏徵意气风发,想象中自比苏秦、张仪,奇才与壮志让他浑身都来劲。想想也是,一个人的才能,其实就是他的志向和抱负,就是他的精气神和热劲头。魏徵遇见李世民。这是历史的机缘巧合,有其不可逾越的必然性。但他能够遇到李世民,或者说李世民最终选择了他,这其中的偶然性更有趣。历史给他的际遇,不是要他做一个纵横捭阖的谋略家,而是要他做一个治国安邦的政治家。无疑,魏徵是属于这样一个时代的。他审时度势,化纵横术为安邦策,变慷慨志为治国术,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志大才不疏、才高气不燥的谋国良臣。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为此,他决定要开辟一条充满荆棘的险路,也是一条充满挑战的幽径。他比较系统地提出了一套“君臣契合论”,强调不做忠臣,只做良臣;只忠明君,不崇圣君。他把“臣”按“六正”分为圣臣、良臣、忠臣、智臣、廉臣、直臣;按“六邪”分为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贱臣、亡国之臣。这既是一种分类,也是一种排序,魏徵都一一给予定义并加以阐述。他自称“良臣”,“六正”中排名第二,这是很靠前的。因为“圣臣”是一种理想状态,谁也达不到。“良臣”实际上是现实中的最高层次。他解释说:“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励君主按照礼义行事,给君主讲明长治久安的基本国策,宣扬君主的美德,竭力补救君主的缺失。这样的人才是良臣。”仔细辨析并加以比较,魏徵给“良臣”下了“五条标准”:一是谦虚勤勉;二是通晓礼义;三是善谋国事;四是宣扬君主美德;五是补救君主恶习。在这五条中,最难做的就是第五条。而魏征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一条。“补救君主恶习”的关键是“补救”,而不是“死磕”。否则,死盯住君主的毛病不放,就会降到第三层次“忠臣”级别。这是他不愿意做的,因为“忠臣”往往把皇帝逼到“昏君”的地步,弄得两败俱伤。甚至在魏徵看来,“忠臣”其实是一种扭曲的人生价值,是一种伪善的道德标准,有一种沽名钓誉的故意,并不一定处于“公心”。他的“良臣说”,抑或是他的“论御臣之术”,有道家的思想成分,更多的是融合儒法两家而有所创新,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
无论是对时局的解构,还是结构,于诗,都要在意境和意象中纵横;于世,却要在纷争和统合中捭阖。而这会让一个充满诗情的魏徵,更加壮志凌云,豪气冲天。据《贞观政要》记载统计,魏徵向太宗面陈谏议五十次,呈送太宗的奏疏十一件,一生的谏诤多达“数十余万言”。其次数之多,言辞之激切,态度之坚定,在当时是无人能及的。宰相王珪以“识鉴精通”闻名,也是一个能力谏的大臣,但是他自愧不如。他对李世民说:“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徵。”李世民也感同身受地说:“自我驱使魏徵,天下乂安,边境无事,时和岁稔,其忠益如此。”在历代名臣中,魏徵是最优秀的一个。“古之名臣,何以加也。”
李世民与魏徵,在这种关系中实现了双赢。李世民格外地留心魏徵,他并不是百分之百地接受魏徵的谏言,但又总是百分之百的理解魏徵,喜欢魏徵,甚至欣赏魏徵。魏徵也是格外地留心李世民,他故意做出一些马虎、粗疏、散漫、甚至傲慢的言行来,引起李世民的注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故作姿态以示“矫情”,连李世民也觉得好玩,竟用“妩媚”一词夸他。可见,魏徵绝不是一个死谏、硬谏的御史大夫。就凭他跟李世民赌气,几天不说话的招数上看,都耍上小孩子脾气了,还不把吃奶的劲用上?做良臣远比做忠臣难。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魏徵把“意气”看得比“功名”还重要。因为在魏徵的身上,这种诗人“意气”,就是他要做“良臣”的正气、正义。一个盛世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执政者都很看重自身的品德修为。自古“为官之道”并不少,但中国人讲“道”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以德为主的“道”,追求高尚的精神境界,品德高尚的人为官,必有盛世;一层是以术为主的“道”,即老子所担心忧虑的“智”,导致奸佞欺诈的小人为官,造成一种追名逐利的繁华闹市,结果盛世必衰。因此,魏徵所说的“君臣协契、义同一体”的真正含义,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是要讲治国为民的道义,而不是讲江湖兄弟的情义。
643年(贞观17年)正月十七日,魏徵病逝,时年六十四岁。病中,李世民和太子两次亲临探视;安葬时,李世民还登上苑西楼望丧痛哭,诏令百官送丧至郊外,并亲自撰写碑文,亲笔书写、亲自立碑。他对众人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李世民还追赠魏徵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文贞”。这还不够,李世民在论定功臣时,把魏徵作为24功臣之一图像于凌烟阁。他望着魏徵画像思绪万千,吟诗凭吊道:
劲条逢霜摧美质,台星失位夭良臣。
唯当掩泣云台上,空对余形无复人。
这首凭吊诗写得真切感人。在李世民看来,魏徵是一枝饱经风霜的“劲条”。有这样的良臣,也须有这样的明君。《旧唐书》本传给魏徵的评价是:“其实根于道义,发为律度,身正而心劲,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幸,中不移亲族,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这个评价充分肯定了魏徵崇礼尚法的历史功绩,无疑是对他的“良臣论”做出的最公允的历史定论。尽管这种评价,还只是站在“忠臣”的层次上。即便是一个忠义的魏徵,忠臣的魏徵,也是一个令人敬仰的魏徵。我们固然无法亲临那个时代去一睹他的真容,我们甚至也无法企及他所具备的尊时守位、修齐治平、知常达变、开物成务的精神高度。但是,有一点我们能够感同身受,那就是他的“心劲”。
我们说,诗歌的抒情度越高,就越贴心。越贴心的写作,越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个被裹挟地严严实实的“自我”。魏徵有一首《暮秋言怀》的诗,就写得很抒情。
首夏别京辅,杪秋滞三河。
沉沉蓬莱阁,日夕乡思多。
霜剪凉阶蕙,风捎幽渚荷。
岁芳坐沦歇,感此式微歌。
有人研究说,这首诗大概写于他49岁左右。这时候他开始进入宰相班列。这首诗所表达的,正是魏徵最想说的心里话。秋凉了,人心也凉了,人也老了,冷霜就像一把剪刀,台阶上的花卉也即将凋零。处在幽远江心的荷渚,也逃不过秋风的扫掠。霜、蕙,眼前能够得着的景;风、荷,望外能看得见的景。自然之秋与魏徵的人生之秋撞了怀,触动了魏徵内心的痛。比起《述怀》来,这首诗凄婉了许多,细腻了许多。仅就诗的抒情性来说,这首诗才是魏征的代表作。但是,疾风知劲草,秋风显贞操。在这首看似一路唱衰的诗歌里,我们隐隐感受到,老当益壮的魏徵心劲依旧,执着与倔强依旧。
在《述怀》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怀抱谋国志、良臣愿、报国情的魏徵。他回顾自己的经历,自信溢于言表。他意气风发,豪情满怀,不计功名,以身许国。当然,他做到了。
在《暮秋言怀》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了忧思,多了伤感,有些惆怅的魏徵。他肯定是一个心存幽远的诗人,愁深不露,情深不露,意深不露。他面对人生苦短,又怎能不黯然神伤。
在《述怀》中,魏徵展示的是一个外在的偌大世界,尽管很静寂,但有壮志和豪情在;而在《暮秋言怀》中,魏徵感受的是一个心境中的偌大时空,尽管也很落寞,但有心劲和操守在。
在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魏徵是以一种“舍我其谁”的历史使命感,主动融入到大唐初创的宏大时代之中的。魏徵抒情言志的诗真不多,很少有自比如像的诗句。诗中的他感时慷慨,伤怀沉静,充分说明他能够进则执着、自信;退则坦率、自如。
空山与古木,宏大而独特。这是我对他的一种感觉。再也找不到哪个“意象”更适合于他,因为他就是一个特定的“意象”。
(根据本人作品《大唐十八相》(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