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荣
“五十知天命”。这一刻,我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2016年12月21日,冬至。连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对我这么重要。因为要参加县委中心组十九点钟的理论学习,下午下班我就没有回去,在办公室上网看报。放在桌上的手机“叮咚”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老婆发来的一个短信:冬至,记得吃饺子。我回了一个短信:在机关灶吃的就是饺子。小时候就听说,冬至数九了,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的。老婆又发过来一个短信:我已给亡人们烧过纸了。我回信:冬至也要烧纸吗?她回信说:烧。这是规矩。
这时候,我手头正在翻阅《光明日报》刚好有一版介绍“冬至”,就很留意。原来,冬至这一天,有一个全年最长的夜晚。从这一天起,白天会一点点加长,阳气开始上升,夜晚会一点点缩短,阴气开始下降。阴阳消长自冬至始。因此,商周时期把每年的十一月视为正月,“冬至”其实就是“年关”,很多敬天祭祖贺岁的习俗,都在这一天举行。一直到汉武帝时期,才把冬至和正月分开。之后的“冬至节”,官方还放一天“公休假”。到了唐宋时期,这种做法很盛行,逐渐成为一种传统习俗。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可曾有谁留意过,古人的年端是始于冬天的。而最早作出这一发明的人,竟然是周公。在河南登封有周公测影台,他用圭表“测土深、正日景、求地中、验四时”,把一年中土圭在正午时分影子最长的一天定为冬至,最短的一天定为夏至,把两个日中日影长相等的日子,分别定为“春分”和“秋分”。也就是说,最早确定的节气是四个,冬至是最古老的节气之一。后来,逐渐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反映出古人对气候节令的变化规律,有一个逐渐精确把握的过程。这种把握反映到文化层面上,就是历代传统文化所主张的尊时守位、敬天保民、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要说2016年最值得记住的,还是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的“二十四节气”,成功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农耕文明的文化遗产,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种文化记忆。在工业化时代、信息化时代,人的活动早就打破了自然的束缚,科技发明不断颠覆“时间”界限,我们还用的着春耕夏长、秋收冬藏吗?但是,无论我们人类进入到一个怎样文明的时代,都无法撼动日月轮回、四季交替的自然规律,却解决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也就是说,即便我们完全掌握了自然规律,也无法改变它。所以,我们不仅发现了不听话的规律存在,还发现有亘古不变的规律存在,并通过无声的命令迫使我们必须遵从。没有跳出规律之外的智慧,也没有无视存在的发明。
尊时守位、敬天保民的观点是不会过时的,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也不会过时的。因为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假如科技真能发达到人的生存不需要自然生态了,也用不着时间界定了。也许这一切就真的过时了,连记住它的必要都可以不要的。但那是一个什么时候?谁能看到那一天?问题的关键是,当我们在说“天命”时,会以为那是很高深的哲学问题。其实不尽然,“天命所归”归在哪里?那就是自己不到百年的“天年”而已。人生百年是“天假以年”,是处在一个时间区间段的生命。但其所需的衣食住行,都来自于自然的馈赠。天地宇宙供我所需颐养天年,我当感恩于天地宇宙有所回馈。那就是感恩生命之所赐,回馈生态之所归。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索性到行政中心广场上走步,望着天上辽远的月亮,想着古人的数着星星的浪漫,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与喜悦。能在这一刻,有一种生命的感悟,还能赶上古人想象的行程,便有一种可以跟圣贤隔空对话的满足。
孔子五十知天命,我也五十可以知天命了。能如此,我甚是欣慰。对于我等小民众,人生五十本没有什么值得荣耀的,但确有一些小感慨是由衷的。想想在大面上平平淡淡,可在养家糊口上磕磕绊绊的,有过不小的委屈,遭遇过几次都过不去的坎儿。也不知有过多少次了,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类的话慰藉自己。当然也有过小成功、小窃喜。细细想来,竟然真的就像书中所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人生就是不断用进行式,刷屏自己的过去式。回头看,千难万险,不过一挥间。最值得回味的,倒是那一缕书香,犹如一枚幽兰的淡雅,悠悠远远,暗香浸心,绕梁三匝。以书为伴,纵百折千回,也必将荡气回肠。
读不读书,能不能终身都以读书为乐?那会是怎样的结局?我不敢妄下结论。我只是说,一个人能一辈子读书,是一种福分,更是一种缘分。人生如书,半卷拿来养生,半卷拿来养心,是谓半卷功用半卷闲。
有意思的是,平生只爱读点书的我,并没有进过大学的门。因为爱好写作,通过自修完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算是有了一张大学文凭。也上过一年的党校在职研究生,学的是政治学专业,从中学了一些新鲜的“政治学”概念,知道了一些这方面的专家专著,偶尔也会接触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只是因为不愿意在教科书里耗费时间和精力,不愿意继续让课程表来规划我的读书生活。一年后便放弃了在职研究生的学习,也放弃了再拿一个研究生的学历文凭,索性去读一些自己想读的书。放弃读研究生,是2006年的事情。那一年是我的不惑之年。事后我给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是,想终结为文凭而读书的生活。但是那一年的学习,对于我来说,仍然具有“启智”的功效,让我更多地从读文学中突围出来,读了一些政治制度、政治理论方面的比较学书籍,拓宽了我的理论视野和思维方向。从政治学的角度读历史、做文学,颇有些王安石提倡的“实学”魅力。尽管书山有路,毕竟人生苦短,学海无涯。岁月不饶人,该收场的还得收场。贪多图大不是读书之道。倒是不为文凭而学,读书方可渐入佳境。
我从小有一个文学梦,但一直都没想着当作家。只记得小时候总有一种英雄情结,很想成为作家所塑造的“英雄”人物。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可我还是在十五六岁时,就一股脑儿把“四大名著”给读了,当然是半生不熟地、囫囵吞枣地读了。捎带着还读了封神榜、三侠五义、聊斋等一类书籍。说是一股脑儿,其实颇有些拼命三郎的勇猛。拿到一本书,通常是点灯熬油地看,老爹安排的活计会忘得一干二净,老妈站在跟前连喊三声“吃饭”也听不见。看不完就放不下,非得看完了才能从中走出来。爹妈也许打死都不明白,一本书怎么会像一个桩,能把翻墙揭瓦的我,给拴死在里面出不来呢?他们哪里知道,梁山好汉是我的心中偶像,常山赵子龙偷走了我的魂。记得读初中二年级时,语文开篇第一课就是鲁迅先生的小说《一件小事》,老师在讲到“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时,也发现了私底下藏着的“坏”了。我可能正低头翻着一个小本子,暑期刚刚看过《红楼梦》我把里面描写人物衣着容貌的段落、诗词楹联都抄在这个小本子上。此时老师已经走到我的身边,我竟然还没有感觉到。当老师把我的小本子夺过去,翻了好几遍之后,还是还给了我。但是,他很是不屑地说:“小小年纪就读《红楼梦》倒还罢了,可是你都抄了一些‘樱桃小口’之类的话,难道不害臊吗?”我当时肯定是害臊了,因为在假期里读的时候,就很是害臊。脸红心跳的时候,就害怕被爹妈发现。老师当然是知道的,他自然会把我藏着的“坏”,当面揭开来给我看的。
N多年后,每每想起那件事,我都想给那位老师做个解释,以证明十二三岁的我,其实是“纯真无邪”的。之后的人生中,那个年代所读的书,影响到我人生的,只是带刀的展昭,拿扇的孔明和学诗的香菱。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侠客义士形象,一度占据了我整个年少的心,一直到我迈入而立之年,方才看到那抹夕阳西下的晚照,是何等的绚烂壮丽。这样的晚照定格在我的人生里,就像室内挂着的几幅画一样,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连同我要回想的少年。与此同时,诸葛亮躬耕南阳的超脱和“隆中对答”的潇洒,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我至今都觉得,一个读书人的使命与担当,就是要系天下兴亡于一身的,就是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这句话一直都是我坚持读书的源动力。我还把这样的信念给我所敬仰的周总理联系在一起,多年来我都保存着一枚周总理的纪念邮票,那是20世纪八十年代用过的。人总是难免有偶像崇拜的。因为在作决策和选择时,理性研判固然很重要,偶像示范同样不可或缺。有的人就需要有个“证据”做参照,偶像就会因此而存在。与此同时,我也被香菱学诗所困惑。原来写诗竟有这么多门道,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都是在“四声八病”的推敲斟酌里,一个字一个字“炼”出来的。原来千古名句都是千锤百炼的结果。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写诗”的门道来,把王力先生主编的《诗词格律》当做工具书,学着写了一些诗填了一些词。也不时地翻一翻《词林正韵》,感受古人的语言风韵。倒是没有写出几首像样的诗词来,却切身体会到了汉字的神奇。觉得通过“六艺”造出来的汉字,最是适合写这样的诗词曲赋的。我曾经跟一位写现代诗的朋友说,诗体不分古近,词赋不论新旧,都是抒情达意的形式。哪个用起来方便就用哪个。毫无疑问的是,四十岁之后,但凡还在写诗的,都会被古诗词的禅意和风骨所俘获。它就像一杯清茶,当你步入不惑之年,有了感慨人生的冲动,那么在你的茶杯里,就有古体诗词在等你。这还不是最佳的。问题是,古体诗词的各种元素,已经成为一种生活元素,早在国人的血脉里汩汩流淌。一个写诗的人,回归古诗词,已是“风雪夜归人”的迟到者了。
经历了这么些年,那个带刀的展昭、拿扇的孔明和学诗的香菱,多少有些模糊了。因为,毕竟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更多的沧桑,日积月累地,读的书逐渐多起来,也有了更多的感悟和领会。但是,正如《三国演义》的主题歌《历史的天空》里唱到的那样:“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那些熟悉的名字已然化作我记忆深处的潜在元素,参与了我的性格构建,并在逐步成熟的人生岁月里,形成了相对稳定的“铁三角”。这种底垫性基础作用,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不容小觑的。有时候我在想,读书会不会误导一个人的一生?会不会让一个人误判自己的一生呢?好在,小人物谈人生,谈的不是成功秘诀,也不是得道大法。咱谈的是平常人生的平淡滋味,毕竟因为有了书籍的相伴,便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意蕴而已。也许很多事都理不出个头绪来,但是如果能从读了几本书,或者说至少有几本书,多年后还能想起来的话,说不准倒是能找到一些趣味的。因为那些多年不忘的书,哪怕你只记得其中的一个章节,或是一句话,那也是你受益了的一本书。那本书的价值,就是你记住它的理由。
前几天,也是无意间与老婆说起这个话题,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读过的一本书。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们都在一个学校读师范。我记得很清楚,书的名字叫《性爱论》是保加利亚哲学家、社会学家瓦西列夫的专著。因为那时候我刚接触到哲学,哲学老师讲马列讲得很生动。他也讲读书,就拿《红楼梦》做例子,说要会把一本书读“薄”,“薄”到读成一句话;也要会把一本书读“厚”,“厚”到读成一部百科全书。他那样一讲,让我感觉到哲学很神奇,便跑到图书馆借来了这本书。书中介绍这位瓦西列夫,也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他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了性与爱的问题。他让我记住了一句话:“性”是爱的基础,“爱”是性的升华。我跟老婆半开玩笑地讲,正是这本书,本来是要找到爱情的答案,却意外收获了信仰的力量。
还有一本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那是我最早读到的一本很给力的历史书籍。在我看来,那其实是可以当做小说来读的。老实说,这本书我很认真地读了三遍。我读过三遍以上的书不是很多,它是其中之一。当我发现很多大小有点名气的作家,大都会说自己读过《红楼梦》N多遍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平凡,原来是读《红楼梦》没有读到N多遍。正是因为读过《万历十五年》以至于让我读起历史书来,变得有些挑剔起来。后来再读柏杨的《中国人史纲》,大概反复阅读了两遍,其间让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获得了一种可以鉴赏的视角。这个视角便是从《万历十五年》获得的。
之后,让我从读史中再次获得全新感受和阅读愉悦的,是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正是这本书让我有了两个发现:一个是“革命”的真相远比“革命”本身更加复杂;一个是学会了作“政治学”功课,对于“制度”在社会治理中的利弊,有了更加清晰地认识和体会。我就是凭借着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轻轻敲开了这扇厚重的历史大门,在似曾相识的懵懂中,心无旁骛地读完了这本书。这是我2015年最值得回忆的一件事,也是我倍感身心愉悦的一件事。我几度想推荐给正在考公务员的女儿读,但最终没有那样去做。因为它毕竟不是一本考试用书,只是告诉她,那是一本很不错的书。在这一年里,我完整地读完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和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因为有着这样的阅读,也让我体会到,一个人一年能读三本好书,就是给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如果做不到,那就务必争取就读一本也好。不敢说一日不可无书,但决不可一年没有读书。因为读书就是在耕种心田,不读书就会把心田给撂荒了。
我甚至觉得,孔子之所以为“圣”,与他一生好学不无关系。君子的第一品格是什么?我的答案是,终生甘当一名小学生。读书的过程,就是当学生的过程。一个人能始终保持着一种学习的状态,那是一种读书修来的福分。培根说过这样一句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当然是对整个人类来说的。可是话说回来,书籍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成熟的阶梯呢?踩到书籍这把梯子上,就意味着人生是需要攀登的。人这一生,不妨把它比喻成登山。当然不必刻意去攀登“书山”,只是在人生的那座山上,随形就势地给自己搭一个等高的书架,随手有几本书随便翻翻,也许就会发现,在那随意处,却是处处有留意。也许人生百年,读书的经历大抵如是:少年意气,多半会钟情于诗的;中年砥柱,多半会侧重于史的;人到晚年,经历了沧海桑田,多半会专注于经的。
文史哲从来不分家。从文学到史学,再到哲学,只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阅读体验。“吃一堑,长一智”。岁月催人老,也会让人变得更加睿智。孔子直到五十岁才得到《易经》,此后二十多年都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反复研读。因此,他才感慨“五十知天命”。所以说,岁月是人生最好的注脚,书籍是人生最忠实的伴侣。
“书山”不是人生的隐喻,“书梯”才是我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