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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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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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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读村落


柳向荣

桂峰村,放眼望去群山环抱,信步走着桂树成荫。有山又有树,该村故名桂峰。犹如人名,讲究的人家,先要给孩子起个乳名,有点文化的家庭,就给娃们起个花啊草啊,龙啊凤啊的,叫起来又亲切又贵气,指望着子女能成为人中龙凤。一般家庭的娃就不一样了,有叫狗剩的、牛蛋的,讲究的是名儿叫得越贱些,越好养活。贫寒之家图的就是个一家人健康平安。但是,娃们一上学,就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号。这个名号就叫“学名”,将来科举中第做了官了,一般地,“学名”也就沿用着成了“官名”。书香人家,娃们还有个字号。做了大官的,身后还会挣一个谥号。这个谥号可是朝廷给的,是盖棺定论的官方文书。孔子曰:名不正,言不顺。名号对于一个人来说,跟生命一样珍贵。桂峰村的名号,竟然也是这样来的。

去年秋天,参加福建省三明学院的一个培训班,泰宁的际溪村,尤溪的桂峰村,列入现场教学点。我们先去的际溪村,那里环境很美,有山如武夷,褐色丹霞,看上去深幽绝妙。清泉流水随山就势,一路潺潺,听起来古筝如如。菜圃葱绿,耕牛悠然,还有一座读书坊,里面有书有咖啡,无论坐在什么角落,或是一层二层均可,都是眼前有景,手中有书有咖啡。现在全国都在搞乡村振兴,大家一窝蜂似地做“乡村”文章。只是这篇文章是综合性的,即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是田园综合体型的大散文。究竟该怎么做?三明学院在这里搞实验,他们和际溪村联手,还在寻找更大的合伙人,合力打造“耕读李家”这个品牌。

我们是来学习的。其实,“耕读李家”的主角是北宋抗金名相李纲。不做官了的李纲,就是在这个村子里过着亦耕亦读的隐逸生活。但是,做过当朝宰相的李纲,身在江湖,心望庙堂。他写过一首《病牛》的诗,讲述了一头牛很凄凉的故事。那是一头很勤劳的好耕牛,它耕种千亩良田,秋收千箱粮食。但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它还是筋疲力尽,身子骨不行了,累倒了,有病了。它的心很是不甘,因为纵然是这样,还是有人背井离乡,饥寒交迫,吃不饱,穿不暖呀。如果“众生皆得饱”,那我病倒了,累垮了也是值得的。面对这般惨淡的现实,它怀揣着一颗受伤的心病倒了。这首诗写的是病牛,实际上说的是他自己。面临金人入侵,宋人偏安一隅,一个好好的大宋帝国,就这样隔着淮河一分南北。多少北人流离失所,衣不裹体,食不饱腹,过上了难民生活。作为当朝宰相,他愧对北方父老,忧心如焚,积劳成疾。故而,咏物诗也是言志诗。

际溪村村部门口,有一头耕牛的雕塑,很切合这首诗的意境。只是这首诗是不是在这个村子里创作的,当然还需考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纲就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耕读李家”这个提法很有诗意,也很有创意。让人浮想联翩,脑洞大开。几千年来,我们一致都在提倡“耕读传家”,究竟什么样的精神才是 “耕读”精神呢?也许无人深究,但是有此一问,就会引起国人一片争论。在这个问题上,还真缺乏一个定论。至少应该有人说出一些共识吧。耕者,为众生而耕;读者,为天下而读。我想,李纲的这首诗就是对“耕读传家”最具权威的一种阐述、一种表达。而在这一点上,“耕读李家”似乎还做得不够,还有很多事要做。主场基本有型,但主角还没有真正出场。

带着一丝遗憾,在即将要去桂峰村之前,我稍稍做了点功课。桂峰村是尤溪县洋中镇的一个自然村落。从沙县出发到桂峰村要一百多公里,但走高速是不过尤溪县城的。尤溪县是理学创始人朱熹的故里,想搭个顺风车看来是不现实的了。再者,听代班老师讲,正赶上朱熹诞辰888周年,里面有很多学术纪念活动,对游客是有限制的。尤其是对培训班更是限制得紧,还是把纪律挺在前头。不去也罢,再找机会。留点遗憾,为再来一次找个理由。

我又多带了一丝遗憾,跟班前往桂峰村。大概二三个小时的高速,下了高速就是洋中镇,车子稍作停留又上路了。这回是车行山路,蜿蜒曲折。仅此一道,很是难行。看来,这是个很封闭的古村落。但到了村子一下车,还是被它给震到了。小桥流水人家,层楼叠障,绿树成林,古朴别致,曲径通幽,端是典雅。此行不虚。我决定好好转转看看。

“飞凤衔书”。这是桂峰人自编自导的一个传说。但是,导游说的有鼻子有眼,你看得也就有滋味有门道。桂峰村三面环山,靠背的那座山很有些气势,村里人叫它笔架山,也像是展开的双翼,说它是飞凤,又有什么不对?再看村落的建筑,平地有场院,半坡有人家。小木楼白墙灰瓦,一色徽派风格。“檐冰滴鹅管,屋瓦镂鱼鳞。”那屋顶鱼鳞不就是一页一页翻开的书吗?当然,桂峰村人心目中的那本书,是他们的“蔡氏宗祠”。“蔡氏宗祠”应该是桂峰村的一座核心建筑,也是蔡氏一门的荣耀所在。桂峰村的古建筑大多是明清时期的,这个宗祠也不例外,它建于清康熙八年。高中进士的蔡茂相,经过三年的酝酿建筑而成。我们沿着石印桥逆流而上,没几步就到了蔡氏宗祠。进山门能看到楼额上书“蔡氏宗祠”,门上对联为“绳其祖武唯耕读,贻厥孙谋在俭勤”。中堂悬有“父子举人”匾,两边对联是“最喜渊源崇元定,尚期家世继君谟”。正堂是祭祀之处,正中设有先人的神位,配的对联是“人心知水源木本,庙貌报祖德宗功”。此联署名为清乾隆年间的宰相、内阁大学士蔡新。搞建筑和写文章是一回事,每一座建筑的门匾是题目,对联就是分章节的标题,其他的一些砖雕木刻,奇花异草就是插图和边画。唯有不同之处,在文章的起承转合中,总喜欢在结尾处“合”的很提气,很有神采;而在建筑的起承转合中,往往会“合”的很实用,很契合功利。宗祠自然要“合”在祭祀上。不过,回头从正堂到山门倒着看一遍,主题就是另一番情趣。走进厅堂,瞻仰一姓的名望;走出山门,恪守大众的功业。光宗耀祖与耕读传家,是乡村文化的两个层面上的状态。此时我就想,耕读文化究竟应该是一种啥样的形态?在这篇大散文里,就是以耕读为业切入正题,然后以先祖渊源拓展解题,最终以光宗耀祖牌位结题。难道这就是耕读文化的村落版本?

在村落里,耕读文化就是以宗族为载体的。整个桂峰村就是这样一座耕读文化博物馆,而这座小小宗祠就是一个浓缩的展厅。中堂、祠堂、庙堂,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国情怀的乡村表达。其核心是“中堂”文化,其次是一姓宗祠,其次是族群宗庙。从家庭到家族、再到国家,农耕文明的基本形态和社会结构,就是这样被框定下来的。耕读文化是农耕文明的乡村形态。中堂在家、宗祠在村,中堂是每一个家庭的,祠堂是宗族集体的。挂一幅画,写一幅对联,家训家规就有了供奉的地方。桂峰村之所以被称为“山中理窟”,就是因为“中堂文化”从宗族到家户,大有祠堂,富有中堂,贫寒之家也有一面墙,可以挂一幅主题字画,配一幅主题对联的。

还有书院和书斋,就是在乡村办学,它是耕读文化的花园苗圃。中国乡村多半是族群部落,同宗同族的人自然而居,除了祠堂可以用宗族的姓氏,书院在名号上要自由得多。桂峰村现存有玉泉书斋、泮月书斋、后山门书斋等,可以说书院和书斋文化形态很丰满。但是,书院的核心还是“耕读”两字。从名号上看,书院文化不过是中堂文化的一种诗意舒展而已。明代有个清官喻茂坚,晚年在家乡建书院为子孙讲学,他把办书院的夙愿概括成一幅对联:“衍祖宗一脉真传,克忠克孝;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忠孝立身,耕读传家。宗祠如是,书院也如是。书屋更有居家味。一般的家庭,读书的屋子还是要有的,可大可小,简陋一点不要紧。读书嘛,不能太奢侈太豪华。外在的形式越简陋,越利于读书。读书人喜欢有一间陋室作书屋。

桂峰村蔡氏一族锁定两位祖宗先贤,把自己的耕读文化解读得很是独到。一位是理学宗师蔡元定,他是连朱熹也要敬三分的“朱门领袖”;一位是北宋名臣蔡襄,他是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挚友。学霸级的蔡元定布衣一生,终身不仕;重臣级的蔡襄更是政绩卓著、政声可嘉。蔡元定治学在乡野,蔡君谟为官居庙堂。虽是两个向度,但是一个主题。蔡氏子孙的“耕读”人生,可以有两个模式:要是治学,清修无妨,布衣也可;要是做官,忠孝齐家,清廉修身。跟着转来转去,村子里的路不好走。路虽然是铺了石子的,有的还铺的是石板。但路面不是很宽,有的甚至要侧身而过。当你正小心的过狭窄路段时,刚刚出来的院落已经在脚下了。这路面比那一家的院墙还高。一座座古建筑,就是一块块活化石。能够有这样的保护,确实难得。有一种错觉很美,让我总以为在这个小山村里,隐居着不仅有蔡襄、蔡元定,还有那个属于他们的北宋和南宋。想想际溪村的抗金名相李纲,武夷山睡在烟柳巷子里填词的柳永,错过的尤溪朱熹故居,你就感觉到在福建的大山里,藏着一个大宋。或者说,那个消失了的北宋、南宋,其实就是隐居到福建的山林里了。两宋就像是一个千年隐士,那些散落的遗迹,就是他留下的踪影。

“隐居”其实也是耕读文化的另类形式,多半被文人士子所选择。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隐居山林,问道求仙,亦佛亦道,放浪形骸。一种是归田乡里,耕读传家,人间烟火,鸡犬相闻。前者如葛洪很容易成为道士,后者如陶渊明终究是个儒士。人生是用时间耕耘出来的结果。也许在一定的时间段上,做出的抉择往往会注定人生的方向。但是,敬天祭祖的族群信仰、尊时守位的农耕理念,即便是今天,就真的是渐行渐远吗?

功德也是耕读文化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大功大德是不矛盾的。但对于建功与修德而言,传统文化强调的是德为先。而“心”是“德”之宅,至诚与至爱,则是宅心的两根擎天柱。功德心,当然要建立在诚心和爱心之上的。有诚心和爱心的人,才可以说他宅心仁厚。蔡氏祠堂的正堂有一匾书有“着存”两字,就是这一文化的一种表达方式。有一副祠堂通用联这样写到:“有德可久,有功可大;致悫则著,致爱则存 。”这里面的“著”字,一到乡下就被写成“着”字。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乡村表达方式。“悫”是个生僻字,音同“确”,是诚信的意思。“着存”是“悫着爱存”的缩写,意思就是诚心和爱心要永在永存。一个士子的耕读人生,就是身在田野,心系庙堂。功德心、悫爱心,不光是个人的修为,还是家国的大事,怎么能相忘于江湖?一头耕牛,几亩方田,遵时令而“耕”,书斋内外,天地之间,为时运而“读”。一犁在手,一卷也在手,能把犁把子攥出水来,能让时间开出花来。这也许是一个读书人最理想的归田小令。若着若存,亦耕亦读,即是选择也是追求。

桂峰村也有好几个曾用名,什么李厝垄、马家塘、坑里甘等。跟蔡姓沾上边的就有蔡岭、蔡坑等小名。这些曾用名记录着这个村的变迁史。从蔡襄的九世孙蔡长带着一部分族人定居蔡岭,时间大致锁定在南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这个村逐步开始走向茁壮成长的黄金时期,也是为“桂峰”村冠名的创业时期。

先说“桂”字。桂树是桂峰村的村树。村里房前屋后都要插上桂树,取义“蟾宫折桂”。一进村口有一座石印桥,两边就有几颗繁茂的桂树。石印者,有石如印。导游会给游人解释为官印,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文人墨客用的印章。耕者,生路也;读者,出路也。要想出人头地,那就得读书入仕做官。参加科举折桂归来,带回一枚官印岂不更好?而且做官没什么不好。在北宋一朝,蔡襄先后任福州、泉州、开封、杭州知府,所到之处,为百姓治病、修路、架桥,他还总结制茶工艺经验,用于造福百姓。有意思的是,他还组织当地群众从福州到泉州、漳州,一路种植松树七百多里,有民谣唱到:“夹道松,夹道松,问谁栽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像这样的好官,不仅是蔡氏一族的荣耀,也是天下士子的楷模。

再说“峰”字。桂峰村石笋擎天、丹桂飘香、玉泉涌蜜、印桥皓月、三峡虎啸,自然景观美轮美奂。文人骚客留下许多诗文。但是,如果认定桂峰村的“峰”字,仅仅是紧扣自然景观,就多少有些肤浅。在桂峰人的心目中,还有一位先贤蔡元定,是建阳蔡氏一脉的旗帜。他与朱熹亦师亦徒,理学深厚,自号"九峰",史称西山先生。蔡氏九儒盛及一时,族人遍布海内外。有一座清朝时期的建筑,里面藏有一精美的石狮,故名石狮厝。山门上有一副石刻对联:“三谏风高勋业在苏黄以上,九峰派衍渊源从朱李而来。”上联论功德高下,抬出苏黄米蔡“四大家”中苏东坡、黄庭坚等人,蔡襄虽屈居后位,但作为国之重臣,论政绩自然远在苏黄之上;下联说蔡元定的学术渊源,抬出朱熹、李侗等理学大家,申述蔡元定的理学跟朱李同宗同源,同进退同来去,三人更是不分高下。围绕着桂峰村的“耕读”文化,不难发现石狮厝跟蔡氏祖庙、蔡氏宗祠一样,总是从不同的侧面诠释一个主题,那就是做好官、做大学问。

村头的石印桥就像是桂峰村耕读文化的封面。石材也是经过理学思想打磨了的。用圆、半圆、矩形、方形的石板,取日、月、书、印的意象,把“学而优则仕”植根桂峰村人生活必经之路,让知识和权利在这一座石桥上,在那些宽宽窄窄地巷道里,融合地错落有致,井然有序。也许桂峰村的桂树、石印构成的是一组组读仕图。这种家风、族风、乡风,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就会积淀成一种文化,凝练出一种精神。到了明清时期,桂峰蔡氏子孙厚积而勃发,进士举人遍及各户。耕田人家,折桂子孙,把耕读风气营造得登峰造极。这个村最终定名为“桂峰”,而不用蔡姓,就是这种精神的提炼。

桥边的石径旁老墙根儿,老人们坐着的、蹲着的都在暖墙根,特有乡村味儿。老人见这么多的游客,都笑呵呵地,那笑容憨实粗朴。因为他们知道,客人们大多来自长江南北、黄河两岸,祖国各地的。只是这小小的山村,怎么能经得住这八面来风呢? 其实,二千多年前,他们的先人就从北方黄河两岸而来,跨过长江,来到海边,把一个大宋帝国的记忆,转换成一个个这样的小山村。

“耕”是桂峰村的底色。一进村子,首先就是个晒场,陈列着玉米等谷物。有一个会标可以看出,晒场也是赛场,各家各户到了秋收季节,把当年的收成拿出来晒一晒,全村人围着晒场走上一走,谁家的收成厚实,每个人心里就都有个底了,排排队是少不了的。太阳底下晒收成,人心里面赛劲头,耕得几亩田,收得千斤粮。再有余粮入屯,酿得一坛农家美酒。熟粮的香味,美酒的香味,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寨,就像是丰满的小村姑,醉得走路的步子都碎了。

说是村,桂峰有街有市,有酒肆、商铺,有宾馆、作坊。在以水路为主的时代里,尤溪的官员、商人要到福州去,桂峰村是个必经的漕运驿站,古有"小福州"之称。这里曾经宜农宜商,耕读传家。下街坪就是这样的一个时代记忆,位于村口的开阔地带,有粮仓,有酒肆,把农工商诠释的简洁明了生动。桂峰村从头到脚,都是耕读文化的田园色调。

桂冠何处有?书山登临处。发愿读书折桂,做个好官;立志登峰问学,做个好人。到过桂峰村的人,会被它“厝厝有历史,满街是文化”给震到,但对它只作一姓的耕读文化,未免把整体的耕读文化压缩成速食饼干,反而缺乏一种应有的发挥空间?就像一杯苦咖啡,浓烈是浓烈了一点,但毕竟是太过苦涩了一些。这座耕读博物馆尽管精致,但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古村落。此时,让我想到前几天刚去过的际溪村,还有李纲与他的那头病牛。际溪村的耕读文化,毕竟空疏了一些。“耕以饱众生,读以平天下。”关于耕读文化,也许李纲的那头病牛,诠释的是一种耕读的理念,而桂峰村的诠释,只是一种耕读的生存状态。但作为一种乡村文化,它毕竟还是定位了一种文明的两个维度。身在其中,亦耕亦读。我想,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毕竟已经是时过境迁。但作为一种精神状态,也许会弥久历新的。我心生一联,想为一些思绪做个备份:

学做耕者,三分心田岁岁耕,此生不待三秋老;

舔为读者,万卷诗书时时读,等身还望两山高。

2019年5月30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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