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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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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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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意象


1、打铁

一片竹林就是一首诗,七个名士就是七个意象。

这是一首个性张扬的诗,在这首诗里有一个文坛江湖。他们定下了一条铁的规定:没有个性莫进来。竹林只认个性不认人。

于是,嵇康决定打铁,用铁锤锻炼出来的诗句,不信就听不出响来。他是竹林的脊梁,铿锵铁骨需要亲手锻造。

阮籍选择长啸,选择六十天醉酒不醒,换来《咏怀》82首,每一首诗里都散发着浓浓的酒香,谁读了谁醉。阮籍是竹林的灵魂,没有他,竹林的寂寞就会发霉。

刘伶身子骨单薄,写诗写不过阮籍,打铁打不过嵇康,他先搞裸体艺术,亮相于江湖,然后就把自己淹在酒缸里,攥一把锄头来了。他不是来刨竹林的,是要用一把醉骨来浇灌竹林的。

阮咸知道叔叔阮籍已经走进了竹林,拼酒已经没有特别之处,他抱着琵琶来了,一曲《三峡流泉》让一片竹林如沐一场春雨,片片竹叶都晕染上酒香。

向秀像个大学生,他选择到竹林来完成毕业论文,他的选题是写《庄子》。这是个至今也没人敢动的学术难关,不注《庄子》还在,一注《庄子》就死,谁敢?向秀敢,他知难而上,拿着自己的《庄子注》请教竹林里的嵇康,还有一个竹林外的吕安。嵇康吕安是朋友,俩人一看乐了。嵇康说,跟我学打铁;吕安说,跟我学种菜。向秀就先进竹林学打铁,偷空到竹林外学种菜。

王戎是竹林里的小弟弟。他比阮籍小二十四岁,阮籍先是他老爸的朋友,再是他的朋友。但是,进竹林不能走后门,后门只在官场,不在竹林。他有特异功能,能直视太阳而不眨眼。他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如同雷电一般的眼力,谁也比不过的。

山涛年龄最大,是竹林里的大哥哥,要论资历算老三。他身在竹林,眼睛就会盯住官场;他身在官场,眼睛就会盯在竹林。竹林与朝堂,山涛都可以自由进出。因为他很懂“左右手理论”。但他不是纯粹的政客,他淡薄名利,却能名利双收。他做客竹林,并不想做主竹林。无论他走进竹林,还是走出竹林,他都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哥。

竹林的主人是嵇康。清幽的竹林真是一个天然的意象,千百年来彷佛就等着嵇康的到来,就等着他打铁的锤子敲打出别致的诗句,谱写出奇彩的乐章来。竹林也是嵇康的宿命,走进来就是一道奇异的人文风景,走出去就会被世俗的恶魔吃掉。

嵇康大概出生于223年,他自小丧父,是母亲和兄长把他抚养长大。他不仅仪表出众,个头高,气宇轩昂,还特别聪明,能无师自通,出口成章,妙笔生花。他好老庄,喜欢弹琴喝酒,待人宽怀有大量。他媳妇是曹操的曾孙女,辈分小,爵位也低,是长乐亭主,不是公主。跟曹氏皇族有亲,嵇康也就官至郎中,中散大夫。但是,他无心做官,立志养生,想活个几百岁是他最大的追求。他几乎毕生都在为长寿而努力,他为自己写下一句座右铭:“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决意不要到官场上折腾,不要被世俗礼教绊住,他要的是活得自然活得自我。当然,他也会跑到山上采石药,吃石药,他太注重养生了,根本就不在乎治世;他只想活得快乐一些,不愿意活得憋屈郁闷。所以,他有身边的竹林,眼前的垂柳,还有手中的铁锤。刚柔相济,嵇康想,活他个九百九十九。

快乐地活着才能长寿,嵇康志在竹林,不慕朝堂。可是,问题的关键是他那卓尔不群的见识和桀骜不驯的性格,把他变成一座火山,要么长久的沉默,要么瞬间的喷发,每有议论都会引发舆论的轰动。他能从尧舜禹一直数落到诸葛亮,一针见血的臧否人物,议论时事。在他的嘴上有一个朝堂。他也总结为官之道,治世之道。他谈玄谈得竹林一片苍翠,妖冶。阮籍、山涛被他吸引到了竹林,数百的士大夫们,上千的太学生们也被他吸引着翘首竹林、仰慕竹林。

竹林的风向引领着时代的风尚,成为那个时代的心脏。嵇康就在这个心脏里,他离不开竹林。

司马昭是一个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人,他觉得世间万物可以用两样东西摆平:一是发官帽,二是摘脑袋。他主宰着魏帝国,他是这个帝国的政治首脑,却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思想领袖。嵇康的名气太大,他的感觉就不舒服了。他在这架破牛车上赚不来吆喝,就疯狂地舞剑。两个男人,一个打铁,一个舞剑。他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跑,但是竹林内外,朝堂上下,潜伏着一条轨道,彼此都无法回避地跑在同一条轨道上,拔剑相向是迟早的事。

司马昭不甘心当一个抓不住时代灵魂的车夫,嵇康不甘心做一头失去个人自由的病牛。

嵇康走出竹林,就不再是嵇康。但是眼前的竹林太小,容不下他心中的那片山林。他心中有一片比竹林更大的山林。他跟山涛说人各有志,不要勉强。你“达能兼善而不渝”,就让我“穷则自得而无闷。”你“处朝廷而不出”,就不要管我“入山林而不反”了。但是,山涛几次推荐他,让他离开竹林,他光火了,他跟山涛绝交,志在死守竹林。嵇康越是极端,司马昭就越是疯狂。他们俩相互逼视的目光已经可以撞击出火花了。

           2 、广陵散

嵇康心中的那片山林,蕴含在一首叫做《广林散》的音乐里。嵇康是一个音乐人,他创作了《长清》《短清》《长侧》《短侧》等“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后来被隋炀帝选定为科举取士的考试科目。《广林散》更是十大古典名曲之一,是嵇康的心声。嵇康说:“声无哀乐”,有人说治世之音多安乐,亡国之音有哀思;那只是音乐的表象,音乐的根本在于“和”。

嵇康又说“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舞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气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

我在前面曾经假设过王弼如果用老庄思想通注“六经”的话,我国的哲学就会出现别样的面貌。而嵇康把研究领域拓展到了礼乐方面,无疑是玄学理论研究的新成果。他借助音乐研究的延伸解答哲学问题,提出了“和心”、“和气”、“相顺”、“相应”、“会通”、“济美”等一系列文艺美学思想概念,核心是一个“和”字。很明显,结合到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着?他给出的答案是“和谐”,与自然和社会的和谐,才是个体生命的完美体现。在他的心目中,有一个和谐世界的存在,这个世界就是一曲绝妙的音乐叫《广陵散》。

嵇康得出结论:“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中于淫邪也。淫之与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这是说依托“和声”表现出来的音乐,最终要让人感受到“和谐”的美好;体现到“和谐”精神的音乐,即便是“郑声”也是值得观赏的。

从傅毅到嵇康,关于“郑声”的扬弃问题,终于在哲学上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孔子“放郑声”的偏颇得以矫正。嵇康在努力构建着一个和谐的音乐世界,也在努力构建着一个美好的和谐社会。

长寿需要和谐,和谐需要无为,无为就是守一。嵇康决定坚守竹林,竹林就是他的唯一,就是他的和谐人生。他不愿意做勉为其难的事情,丝毫都不愿意被人勉强。他特别讨厌强势集团和强势人物的勉强。因为这种勉强,搅和的这个世界很不和谐。

第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是大将军司马昭。他先给嵇康发官帽,要嵇康到大将军府做秘书。嵇康不去,使出浑身力气在竹林里打铁。清幽的竹林都被他鼓噪地荡起风浪,犹如涛声滚滚。竹林风浪吹到司马昭的厅堂前,司马昭咬咬牙,转身进屋。他隔着窗户听竹林涛声。剑在鞘中嗡嗡。

这时候,山涛走出竹林。竹林不是他的唯一,他素有济世之志,他想当官,但更会择时。他跟司马昭是表亲,他要出来做官,司马昭很高兴地说:“姜子牙想做官了吗?”山涛的官运特顺,几年功夫,官至尚书吏部郎,专门为国家选拔人才。这是山涛的长项,他会识人,更会识时务。早在他四十岁那年,还做着郡府的主簿、功曹、上计掾一类的属官的时候。他就觉察到司马懿卧病暗藏的杀机,辞职不干,跑进了竹林。更早的时候,他还很贫困潦倒,就预言自己将来要发达,对妻子韩氏说:“现在要忍着饥寒,我以后当作三公,但不知你能不能做公夫人耶!”果如其言,山涛后来官至司徒,三公之一。

走出竹林的山涛,耳边一直回响着嵇康恨恨打铁的声音。

第二个不和谐的音符就是公子哥钟会。他是灭蜀的英雄,蜀国大将军姜维就败在他的手下。但是,少年钟会很强势,他出身豪门,父亲是著名的书法家钟繇,官运亨通,功绩卓著,官做到太傅。钟会也是文武全才,他也好老庄。老庄自正始玄风起,是很流行的一种时尚哲学,很多人都喜欢老庄,都喜欢谈论玄学。钟会也是。嵇康是一代玄学才俊,钟会自然是羡慕身在竹林打铁的嵇康,很想跟他交友,甚至拜师。只是公子哥习气太重,他带着一个世子小分队组成的豪华车队来到竹林,喧闹声打破竹林的幽静,惹恼了嵇康。竹林的幽静只适应嵇康打铁的声音,因为嵇康挥动的铁锤中有《广林散》的韵味。

嵇康就让向秀鼓风,自己打铁。竹林幽静,铁锤铿锵。钟会被嵇康晾在一边,心高气傲的钟会恨恨地藐视嵇康,嵇康挥汗如雨如故。钟会听不出铁锤声里的玄音,自然就看不懂竹林里幽静的风景。但是,他看懂了那个挥舞铁锤的人,在拒他于千里之外。竹林崇尚简朴,讨厌奢华。钟会不懂,但是钟会会恨。

钟会转身要走,嵇康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给自己的长寿计划埋下了祸根,钟会给自己的前途也挖了个坑。

第三个不和谐音符竟然来自山涛。山涛其实很理解嵇康,他跟嵇康有很多相同的遭遇,他也是一个孤儿,家境贫困,自幼喜好老庄,跟嵇康和吕安很能谈得来,后来跟阮籍更是以酒会友,心心相惜。他们三人可以说是竹林最早的三结义。但是,山涛的性格与嵇康完全不同,他千杯不倒,但也千杯不醉。他的酒量是八斗,八斗之间,人大多都醉了,他还能自斟自饮喝好方休。山涛平易、节俭、中和、谨慎、潇洒而不狂傲,放达但不放纵。他官做得大了,收入也多了,但他的生活依旧简朴,他把余财都用来接济穷亲戚,穷朋友。他也不纳妾,守着揭发妻子相濡以沫。他位至三公,却能廉洁自守,不图私利,不结朋党,他每推荐一个人,就加上推荐的理由,署名“山公启事”以示负责。他推荐司马炎当太子,后来司马炎称帝。他曾经几次辞官,但越辞官越大,他成了晋帝国官场的道德楷模。

而另一个竹林贤人王戎,他也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却是一个守财奴。他不再跟人比着盯太阳赛眼力了,而是比着看谁更有钱,更吝啬。他以攒钱为乐,以吝啬为趣。竹林七贤各具特色,他们之间没有可比性。王戎做官,跟山涛一样,一靠与权贵的姻亲关系,二靠自己的识人识时务的本事。他们俩的个人生活情趣大不相同,一个散财,一个聚财,各得其所。

3、绝交书

还是说山涛,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人,他怎么能不了解朋友呢?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荐嵇康出来做官,就做他的继任,为国家选拔人才。但是嵇康很不情愿,甚至有些恼火。最后,嵇康写下了著名的《绝交书》。嵇康说他只想守在陋巷寒舍,教养子孙,跟亲戚朋友聊聊天,叙叙旧,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才是他平生志愿。嵇康还列举了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官场九种俗套,弄不好会反受其害。这些话其实已经透露出嵇康的担心,也暴露出司马昭的用心。但凡奇人,不为所用,既为所杀。司马昭认为嵇康就是一个奇人,竹林就是一幅奇景。

《绝交书》必然引起社会巨大的舆论,嵇康再一次一锤定音,重申了竹林精神:“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世俗,也有别于时局的精神。一句话,竹林跟朝堂是两码事,水火不容。嵇康要死守竹林,继续打铁。山涛没办法了,他知道嵇康是死定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他从此对竹林局势保持沉默和期待。

刘伶醉醺醺地来了。他个头矮小,相貌丑陋,酒风最狂。他表演裸体,把天地当做房子,把房子当做衣裤,说来访的客人是钻进了自己的裤裆。他只和嵇康、阮籍两人合得来,他很专注地喝酒,还专门写了一篇《酒德颂》。他经常坐着鹿车,拉着酒壶,边走边喝酒。他是个醉鬼,后来跑到司马炎那里考策问,被斥为无用,丢官也丢份,索性更加沈湎酒中,无视礼仪,任性胡为。他来了,他也醉了,就在竹林里晒晒太阳。嵇康的心里也暖暖的。

阮咸骑着毛驴抱着自己发明的阮来了。他弹奏了一曲龟玆音乐,竹林风生水起。阮咸的阮只弹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听,嵇康是阮咸的知音,他们在音乐上的交流属于高山流水的层次。

阮籍抹着眼泪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山涛出山之后,阮籍的眼泪就特别多。他一次坐着牛车走呀走呀,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放声大哭。嵇康很理解阮籍大哭、大醉、长啸的郁闷。但是,他没有郁闷,他喜欢跟郁闷绝交,他习惯了狠命地打铁。阮籍就佩服嵇康的专一和刚烈。无欲则刚,说的就是嵇康。阮籍一把鼻涕一杯酒,来到竹林就是来体会这种精神的。

在阮籍的身后,司马昭的眼睛里剑光闪闪。司马昭想跟阮籍攀亲,让阮籍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嫁给后来称帝的司马炎。阮籍却不想,又不好推脱,就大醉六十天,让媒人没法开口。司马昭恨恨地说,我要做晋王了,就让阮籍替我写“劝进文”,阮籍只好答应。可是,催文的人来一看,阮籍又大醉而睡,立马汇报给司马昭。司马昭开始在心里冷笑,手握着剑就要拔出鞘了。阮籍的“劝进文”却突然送来了,司马昭一看还不错,毕竟是竹林里写出的文章,潇洒倜傥,清新壮丽,行,不改了。以柔克刚,阮籍其实一直再跟司马氏捉迷藏,阮籍也一直都在做着司马氏的官。跟司马懿和司马师父子时,他都是从事中郎,司马昭让他做散骑常侍,他自己喜欢美酒就申请做步兵校尉,因为步兵营善酿酒。所以,他混了个阮步兵的雅号。他还当过东平相,一上任就把郡府的围墙给拆了,不给老百姓设坎,法令清楚简明,让老百姓也好理解。但是,高墙大院是权力的象征,拆掉这些象征,难道你阮籍要搞平民政治?这些作为太过超前,他不久就被调回京师,继续做他的大将军从事中郎。阮籍很是郁闷,他总是有路可走,无路可回,迷失在中途。他最想念的还是竹林,还是嵇康。

阮籍人在官场,心在竹林。他是官场上的玄学家,很多官员都很钦佩他。一次,针对一起杀母案,阮籍发表议论:“嘻!杀父可以,至于杀母吗!”大家都说他喝醉了胡说。司马昭也在场,就问:“杀父,天下之极恶,你怎么认为可以呢?”阮籍说:“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不如也。”大家心悦诚服,点头如鸡啄食。

曹丕询问邴原救君还是救父,邴原说是救父;司马昭问阮籍杀父何如杀母,阮籍说出这番道理。这中间究竟存在着一个怎样的玄理呢?那就是尊重人性,宽容个性。礼教已经背离人性远矣。回归人性,回归自然。这才是竹林精神的实质。嵇康决意养生,认为身贵名贱,名利乃身外之物,追求名利伤身害体,违背天理,丧失天性。嵇康英勇,敢于与世俗绝交。阮籍却不能,他郁闷。他走在两条不相交的铁轨上,喜欢嵇康打铁,却身在官场;憎恶司马昭舞剑,却心在竹林。他以柔克刚,也以柔淬火。他活的真是太郁闷了,所以他写诗,一醉千日出好诗,一声长啸泪如海。他是“正始之音”的当然代表,他的诗赋创作无人能敌。跟正始玄学相伴而兴起的正始文学,是继建安文学之后的又一次文学高潮。阮籍和他的竹林贤达们的“新诗创作”是建安第一次“新诗运动”的高潮,再现新诗创作的新局面。

但是阮籍身陷两难之中,他任性自然却又自然不了;他超越名教却又受制于名教。这还不是阮籍最痛苦的事情。对于哲学思考,同样存在着逻辑上的“两难推理”,没有正确的方法论,就会出现矛盾的世界观。阮籍郁闷就郁闷在他找不到玄学所需要的方法论上。他练就了青白眼,把天下人分为两大类,一类视以青眼,是同志;一类视以白眼,是另类。他大哭,却是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兵家才色美女早亡。他大号,为母守灵,他饮酒二斗,大号一声,吐血数升;为母下葬,他饮酒二斗,大号一声,吐血数升。嵇康最敬重自己的兄长嵇喜了,嵇喜吊丧,阮籍白眼,嵇康吊丧,阮籍青眼。青白眼苦了阮籍,破解哲学难题用这种方法,有点小儿科了。但是,中国人研究哲学的方法,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找到。阮籍这样做,只是玄学理论的一个“喻体”。

司马昭容忍他,但不能容忍嵇康。一桩竹林外的风流案把嵇康卷了进去,他的两个好友其实是一对亲兄弟,吕巽、吕安。吕巽把弟弟吕安的妻子睡了。吕安恼羞成怒,既要休妻又要起诉吕巽。嵇康从中调停,平息了事态。可是吕巽恶人先告状,控告吕安不孝,嵇康义愤填膺,写出第二份绝交书给吕巽,并出面给吕安作保。嵇康因此下狱。藐视礼教的嵇康为了维护朋友吕安的礼教声誉下狱了,消息传出,震动朝野,社会舆论一片哗然。

这时候,社会上很多有声望名誉的人都出面了,要求与嵇康一同入狱。司马昭静观其变,嵇康在狱中发泄心中的郁闷,成就《幽愤诗》。

也就在这时候,钟会像幽灵一样出现了,他秘密跑到司马昭那里,提供了一份嵇康企图谋反的神秘“罪证”。司马昭需要这个,不管真伪。

嵇康、吕安被判死刑。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求嵇康入太学为师。司马昭断然不理。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

这一天,阳光灿烂,嵇康神情泰然,视死如归。他特别穿了一件新衣裳,抱着自己心爱的古琴端坐在刑场上,弹奏自己心中的神曲《广陵散》。在场的太学生们“泪飞顿作倾盆雨”。

嵇康万分感慨,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说完后,从容就戮,时年四十岁。竹林的脊梁轰然坍塌。

这一年,阮籍途经广武,来到楚汉之争的鸿沟古战场,竟然格外伤感:“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有了一种英雄末路的预感。他的心飞向那遥远的竹林,竹林萧瑟。一场大雪把这一年的冬天送到了阮籍的门前,阮籍把自己的灵魂寄给了那片冬雪中的竹林。这一年是263年,阮籍紧随嵇康之后离开人世,时年五十四。竹林的灵魂飘散到哪里去了呢?

这一年的大赢家是司马昭,他的两员大将邓艾、钟会征伐蜀汉帝国,取得彻底胜利,刘禅投降了。但是,真正的赢家还在竹林,竹林从此载入史册不说,更重要的是竹林永远不倒于人心。

4、官场

嵇康、阮籍走了,竹林一片萧瑟。七贤还剩五位,山涛就像一个大哥哥,把四个小弟弟团结在一起。他利用职权推荐他们先后走进官场。走进官场的他们,改写了竹林精神。

刘伶最终没有走进官场,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官场不接纳;

阮咸最终还是待在官场上了,凭借的是自己的音乐才能,做了个始平太守。山涛推荐他出来做官,拟任吏部郎官。山涛说他“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肯定能做个好官。司马炎笑了,一个跟猪在一个缸里抢酒喝的家伙能做好官吗?一个给母亲一边戴孝一边骑上毛驴追着抢人家婢女做老婆,还说不能耽误了“人种”的人能做好官吗?还不是你山涛太照顾朋友了吧?山涛说行,司马炎就说就不要到组织部门了吧。阮咸表面上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却偷着乐。名士嘛,就应该有个名士的派,别人想那么做还做不来呢。阮籍就不让自己的儿子学玄学学自己,学不来可就毁了。阮咸潜心研究音律,中书监荀勖也是一个音乐人,每次跟阮咸讨论音律,自以为赶不上阮咸,很是嫉妒,就建议让阮咸出补始平太守。

王戎刚好到了而立之年,他出身豪门世族,祖父是魏幽州刺史,父亲是晋凉州刺史,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得到阮籍的宠爱,成为竹林名士之一。嵇康赴死之时,他也跑到司马昭手下做起了小官,开始了自己的仕途。而就在这一年,钟会向他讨教伐蜀良策,他说:“道家有言,‘为而不恃’,非成功难,保之难也。”钟会不解。后来,钟会功高盖主,被司马昭逼反身亡,时人都觉得王戎很不简单。

向秀跟山涛是同乡,进竹林也是山涛引荐的。嵇康被杀,向秀触动很大,他联想到当年奚落钟会的场景,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思。他当时就写了一篇《难养生论》,嵇康跟着就写了回复。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师生,学术讨论也很民主,但是思想分野已经十分明显。魏晋玄学,嵇康得以再续,弘扬王弼的“贵无论”思想。而向秀一改玄风导向,提出了“崇有论”思想,把玄学思想引向儒道合流的方向。嵇康视竹林为唯一,向秀却把竹林引进庙堂,庙堂既竹林。嵇康很欣赏向秀的聪明,但自己矢志不移。可见他的确是宽怀有大量,在学术上一点都不霸道。而玄学的最大成就就是补上了儒道合流这一课。这是自董仲舒的儒法杂糅以来,儒道合流的第一次。思想的大融合需要掀起一场玄学大辩论。这一历史使命必然地落地竹林,竹林正是这场思想大融合的一个必然的道场。

这场历史性的大辩论选题是“养生”,正方是嵇康,反方是向秀。他们精彩的辩论无需通过文字演绎,只把其中的最后陈述简单介绍如下:

嵇康认为养生的关键是精神。精神就像是身体的君主一样。精神焦躁在心中,身体就会受损;就像国家遇到昏君一样,下面就乱了。因此,要修炼精神,就得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抛弃名位富贵,拒绝忧思悲情,远离人伦亲情,亲近山林自然,专心守一,和气养生。他坚信只要做到“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就能够活到几百岁,或者上千岁。过去一直没有人能够做到,是因为他们大都心气浮躁,志虑繁杂,不能坚持的结果。

嵇康的思考哲学向度是精神——身体;无欲——长寿;关注生命的个体,提出了和谐的理念,把抽象的理论当做实用的技术。在时空概念上是模糊的。

而向秀反驳嵇康的论据更现实更具有说服力。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造物主,更没有超越自然存在的精神,物各自造,人当安分自得,这才是自己而然,天理自然。他其实是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自然的就是正确的。而嵇康的精神至上论,把人仿佛放进了现代化的真空实验室,企图获得长生不老,在向秀看来则是不现实的,甚至是荒谬的。他认为嵇康选择的离亲弃欢,约己苦心,把长寿的希望寄托在尘露山海间,真不敢指望。即便是勤苦追求,少有所获,也不过是顾影尸居,与木石为邻,那才是不病自灾、无忧自默、无丧疏食、无罪自幽,追虚徼幸,功不答劳。那样的养生,向秀表示了强烈的质疑。

相反,向秀说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只是应该用礼节调整就可以了。至于追求富贵,更是天地人情。关乎自然,不得拒之于身外。人活着就要享受天伦之乐,吃好的穿好的,追求荣华富贵,心情愉快都没有错,这都是天理自然,符合人性的。没有人能活到九百岁,上千岁的。靠吃石药,清心寡欲,洗灵芝浴的手段取巧也是白搭,因为人的天命有限,不是什么外物就能够增加寿命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凭影响的,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有,此人何在?谁都没有见过。而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上不过百年,下也就七十,难道就不知道导养吗?

向秀的哲学思考向度是自然——存在;安分——自得;逼出人性中抽象精神,把人还原成为社会人,自然人。抹杀了时空概念,让人从古到今都一个样子,没有进化与演绎。

这是一场针锋相对的竹林之争。他们所操的哲学武器各不相同,嵇康拿的是老庄哲学的新武器“贵无论”思想,而向秀拿的是老庄哲学的传统武器“自然论”思想。嵇康用铁锤,想砸碎儒家名教;向秀鼓风,想的却是溶化儒家名教。

但是,他俩仍然是竹林知己。即便是绝交了的山涛,也依然是嵇康的知己。嵇康临死托孤,给儿子说:山涛在,你就不孤。竹林七贤就是这样,各怀其志,各执己见,各具特色,个性张扬,脾气均异,却又能够相互包容,相互支持,彼此谅解,理解万岁。

有了这场大辩论,还不够。嵇康又以他年轻的生命为此着色,向秀还要为此继续深入的思考。

有了流血的教训,向秀收起自己的行囊,通过家乡的推荐来到洛阳,直面司马昭。司马昭知道他是嵇康的学生,颇带讥讽地问他:“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坦然地说:“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箕山之志就是指隐居深山过神仙生活。巢许猖介之士就是指像巢父和许由这样不愿意做官的人。向秀说他们并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所以隐居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司马昭高兴了,他越发坚信自己手中的剑了。砍下嵇康一个人的头,就会让天下所有读书人低下自己的头。

向秀是那一年跑到洛阳的呢?应该是很快的吧。因为第二年,司马昭的剑指向刚刚灭蜀的两个功臣邓艾和钟会,随后自己也一命呜呼。这一年是264年。也就是说,嵇康死后不出一年,向秀就跑到了洛阳,官至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他在朝不任职,享受的只是个荣誉官衔。

向秀一边做着丝毫不感兴趣的官,一边著书立说。他的代表作一书(《庄子注》)、一论(《难养生论》)、一赋(《思旧赋》)均为问鼎之作,都具有开创性,都开了个精彩的头,但也留下了许多遗憾和不足。尤其是他的《庄子注》,经过后生郭象得以续写才算完整。这些遗憾与不足是中国哲学史上的损失。

多少年后,王戎仍旧津津乐道当年的竹林风光,经常把嵇康和阮籍挂在嘴边,作为名望的资本炫耀。而向秀无限伤怀的来到竹林凭吊当年,写下了千古流传的《思旧赋》。全文180字,连鲁迅都不得其解,何以如此之短,简直就是刚一开头就立马煞尾耶。而作为竹林的当事人,向秀深解其中滋味: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要为竹林“援翰而写心”,可他欲说还休。究竟该怎样书写竹林之心呢?

嵇康主张超越,他那高傲的一跃,让年轻的生命化作绚丽的彩虹。

阮籍寻求出路,他太郁闷了,登台一声长啸,满腔愁怨顿时飘作漫天大雪。

山涛不语、刘伶醉卧、阮咸弄琴、王戎数钱,向秀独自一人铺开宣纸,咬着毛笔沉思••••••

竹林意象,似乎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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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好中国故事,理清中国文化,正本清源,方可守正创新。

柳向荣   2019-06-17 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