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到沪上的日子
上海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
初到沪上的日子,我自己亦如同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感觉有些眼花缭乱。缭乱的同时,望着黄浦江畔鳞次栉比的楼群,挤在纵横交错、相互贯通的地铁、轻轨里,穿行在南京路步行街潮水般的人流之中,甚至混在那熙熙攘攘的讲着上海话的上海人之间……也让我似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眩晕感。
回想起当年的我,本是带着一点憧憬、一点渴望,夹杂着一点点激情来上海的。就要在这个城市挥霍我的精力、我的才华、我生命中最最宝贵的岁月,于是,便不断地提醒自己,先要努力再努力地适应这个城市快速的节奏,好让自己疲惫漂泊的身躯在这个城市一隅,能暂时找到归宿。
在上海的日子,一页一页地被撕去,被撕去的日子里,只知道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感觉累了或者倦怠之时,偶尔也会停下脚步。那可能是一个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也可能是在闹市的街头,周围是如潮的人流,还有直冲天际、华灯初上的楼宇,如果恰恰是在南京路步行街世纪广场一侧,斜对面的那座欧式洋楼的楼台上,说不准便会碰上哪位头戴礼帽、身穿演出服、手拿萨克斯乐器的演奏者。那首《回家》的音乐,便悠扬而舒展地飘然而至,它缓缓地飘入我的内心深处。那美妙的音乐,以及来自五洲四海黑皮肤、白皮肤,更多是黄皮肤的行人,还有时尚的摩登女郎,璀璨的灯光,雅致的步行街……热闹极了,甚至觉得那繁华,正是自己所迷恋且追求的。可是,短暂的遐想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久久的孤独和彷徨。原来,这里所有的辉煌、热闹,和自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唯有那首萨克斯演奏的乐曲,正在拨动着自己的心情。
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如小星星似地闪烁起来,尽管没有一盏灯光是为我而闪耀。行走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忽而才真正明白:我是一位游子,这座喧哗的大都市,只是我暂时的人生驿站……这瞬间的情怀,是多愁善感吗?不是,仅仅是一种情愫而已!我已经来了,没有艳羡,没有忧郁,没有悲观。
赶上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依然会兴致勃勃地背起相机,试图去找寻先哲们留下的痕迹,或者捕捉这个城市美丽的片断,使得自己汲取更多的养分和灵动,亦可愉悦、放松自己的心情。
不过,我的感受中,上海可供游览的古迹,还真是少之又少。记得我最先游玩的是“七宝古镇”,是冲着那句“千年上海看七宝”而去的。“七宝古镇”虽有1000多年的历史,也同属于太湖流域的千年古镇,但是,和我曾经游历过的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比起来,还是稍稍显得有些稀松平常。不过,在快节奏的上海,你要是百忙之余,能抽出这一点点闲暇,有时,倒不一定每次都要去那繁华的南京路,为了听那首《回家》的乐曲,或者去外滩的黄浦江畔,倾听那咆哮的江水声。坐在“七宝古镇”酒旗飘飘的小酒馆内,身旁便是古韵味十足的八仙桌,泡一壶西湖龙井,或者来碗七宝大曲,悠闲地消磨几个小时,也是另外一番别具风味的享受。
二、上海文明的活水——徐家汇
第一次去徐家汇,是源于为自己购买笔记本电脑。好友建议我去徐家汇购买,并且说,徐家汇在上海电脑数码方面的地位,相当于北京的中关村。其实,徐家汇何止是电脑数码,作为上海“四大城市副中心”之一的徐家汇,也是上海“十大商业中心”之一,汇集了以“港汇恒隆广场”、“东方商厦”为代表的众多商业城,集聚了世界各地的名品。而且复旦大学的前身,著名的上海交通大学,便位于徐家汇。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徐家汇最最了不起的,应该说它是上海文明的水源,最起码也是上海文明的活水。这源于上海历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名字——徐光启。
徐光启原籍上海,是明朝崇祯年代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他是明末著名的农学家、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在明朝将近300年的历史中,曾经入过内阁执掌过相位的人,最起码也有近百人,但是,真正青史留名为我们所熟知的,可能也只有徐光启了。徐光启逝世于北京,第二年归葬原籍上海,也就是现在徐家汇的光启公园内,再后来,因为他的子孙大多居住在这一代,遂成徐家汇。
光启公园实际上是徐光启的墓地。我再次去徐家汇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徐家汇的繁华,是冲着光启公园而去的。在徐家汇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光启公园大约20亩的占地面积应该说不小了。公园内有徐光启墓、徐光启像、徐光启纪念碑、徐光启手迹碑廊、荷花亭、水榭等景点,公园四周遍植水杉、夹竹桃、黑松等常绿乔木。园内曲径回绕,树木葱郁,环境清幽。光启公园的北面便是徐家汇天主教堂。
提起天主教堂,徐光启和天主教的渊源颇深。年轻时,他游历大江南北之时,在广东结交了意大利传教士郭居静,徐光启从郭居静身上,第一次领会到了天主教的很多知识,当时的徐光启,并没有当作耳边风一样一听了之,相反却引起了他深深的思考。几年以后,徐光启赴京赶考之时,特意到南京拜访了更加著名的欧洲传教士利玛窦,徐光启虚心向利玛窦探求人生真谛。再后来,他又结交了另一位传教士罗如望,并且接受了罗如望的洗礼,皈依了天主教。皈依后的第二年,徐光启便考取了进士。成为京官的徐光启,常常去找正在北京的利玛窦,这时,徐光启和利玛窦探讨的话题已经非常广泛,包括宗教、天文、历法、数学、军事、经济,无所不及。因为徐光启对于数学的浓厚兴趣,他和利玛窦一起译出了一大套《几何原本》,这部译本,奠定了日后几何学的基础。再后来,官至礼部尚书的徐光启,更是大力提倡西方科学文明,而且极力宣传天主教。值得一提的是,70岁的徐光启,又重新被崇祯皇帝召回,主持编写了《崇祯历书》,这应该说是徐光启最大的成就了。这个开通、精明、聪慧的上海人,不但能够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朝野之间,更重要的是,他好学、机敏,能把传统文化和刚刚吸纳的西方科学文化相结合,有机地融入他的生命之中,而且推而广之。
时钟拨到了近代,不得不提到一个名字——倪桂珍。倪桂珍的外公是个不太有名气的军人,但是,这个军人是徐光启的第十三代孙,而倪桂珍是名震中国近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亲。倪桂珍继承了先祖徐光启的基因,她不但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在数学方面有着过人的天分,倪桂珍哺育的几个女儿,对近现代中国历史的影响之大,自然是众所周知的。这难道不是以徐光启为源头的徐家汇文明对上海文明的呈示吗?因为徐光启,徐家汇成为上海文明的活水,甚至是上海文明的水源。
车水马龙的徐家汇,加上人流鼎沸的脚步声,彰显着现代徐家汇的繁盛和喧嚣。但是,光启公园内,还是有着一丝难得的宁静。坐在用花岗岩雕成的徐光启像前,这位先哲,他神情平静而庄重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我在想,他何止是上海文明的活水?
三、雍容典雅的浦江饭店
在一个闲暇的日子里,我特意去参观浦江饭店。不是为了住宿,也谈不上是游览。
始建于1864年的上海浦江饭店位于虹口区的黄浦路上,原名为“礼查饭店”。中国的第一盏电灯、第一部电话、第一场半有声电影,甚至第一次西式交谊舞会都诞生在这里。它是近代中西文明交汇的窗口。叙述浦江饭店这众多第一的尊荣,已经能够折射出它昔日的荣耀和辉煌。这座当时上海最有名的西商饭店,曾经是上海里程碑式的建筑。但是,吸引我前去参观的缘由,恰恰不是源于这些因素,而是因为20世纪20年代,科学巨人爱因斯坦来上海的时候,曾经下榻于浦江饭店。
浦江饭店距离外滩很近,我是从外滩直奔浦江饭店的。到达浦江饭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走进带有欧式风格的大厅,饭店内一直保有的那种古典风貌,让人感觉别具风韵。我本想找个缘由,参观一下爱因斯坦下榻过的房间,正在思忖,热情的服务员相迎过来。他很客气地对我说,爱因斯坦名人房和卓别林名人房,是提前早就预订好的。我多少感到有点失望。
据说,爱因斯坦住过的那间客房里,还挂着他的画像和一个仿制烟斗。坐在古朴而雍容典雅的饭店大厅一侧,一边回想着科学巨人爱因斯坦曾经在上海的足迹,时光似乎一下子又返回到了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
爱因斯坦曾经于1922年12月和1923年1月,两次途经上海。有纪念意义的是,爱因斯坦第一次到达上海的当天,瑞典驻上海总领事代表瑞典皇家科学院正式通知爱因斯坦,他荣膺1921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
在20世纪,有两项物理学的重大成就,其中之一就是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天才的爱因斯坦写下E=mc2时,年仅25岁。毋庸置疑,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难能可贵的是,他有着一位伟大科学家所应该拥有的良知和一颗伟大的良心。爱因斯坦虽然在上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是,他犀利的眼光已经看出了中国社会的黑暗、中国劳动者的苦难,以及欧洲列强在这片土地上的作威作福。他在日记中记叙了他对中国的深切同情:“这个城市表明欧洲人同中国人的社会地位的差别……这是地球上最贫困的民族,他们被残酷地虐待,他们所受的待遇比牛马还不如。”在后来的30年代,爱因斯坦联合英美知识界人士,曾经大力声援中国被捕的进步人士和知识分子。
带着些许遗憾,我缓步走出了浦江饭店。夜色之中的上海外滩,灯火辉煌。华灯初上的浦江饭店,更是显得璀璨夺目。不过,能够在科学巨人下榻过的酒店切身感受,已经觉得无尚荣光。我的思绪也随着绚烂的外滩夜景,瞬间回到了现实中。我想起了尚健在且被戏称为“四朝元老”的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周有光先生1906年生,至2013年,已经108岁了。周先生最初是搞经济学的,1947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 他的好友是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的著名经济学家何廉。在何廉的引荐之下,周先生和同在普林斯顿大学工作的爱因斯坦有过两次交流,用周先生自己的话说:“因为研究方向不一样,谈话内容就没有什么特点。”所以,一度忘记,直到晚年的时候,他才回忆起这段在外人听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八卦”秘闻。
复旦大学百年校庆之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美籍华人李政道先生回忆,1952年,因为和杨振宁合写的两篇统计力学的文章受到爱因斯坦的邀请讨论,一个多小时的讨论之后,爱因斯坦鼓励说:“祝你未来在物理学中获得成功。”李政道回忆道:“爱因斯坦的手大、厚而温暖。”对于李政道来说,这当然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历。
科学巨人爱因斯坦,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过世后,得到的溢美之词,的确是太多了,不过,再怎么多,似乎都不过分,但是,让我觉得最最温暖、最最贴近心灵的赞美之词,是李政道先生在“爱因斯坦百年诞辰纪念大会”上发言中的一段话:“我们的地球在太阳系是一个不大的行星。我们的太阳在整个银河星云系4000亿颗恒星中也好像是不怎么出奇的星。我们整个银河星云系在整个宇宙中也是非常渺小的。可是,因为爱因斯坦在我们小小的地球上生活过,我们这颗蓝色的地球就比宇宙的其他部分有特色、有智慧、有人的道德。”
夜色中的浦江饭店,也因为爱因斯坦曾经下榻过,显得更加雍容而典雅!
四、走近常德公寓
好友文辉的家,位于静安区的愚园路。因为他的家里,有我喜欢喝的“三泡台”,所以,空闲的时候,我是常常去的。一个秋日的午后,天气爽朗,我邀请他陪我去常德路走走,他自然没有推辞。
大约20分钟的时间,我俩便溜达到了所行目的地,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好友看着我拿起相机,镜头朝着余秋雨先生所题写的牌匾拍照时,方才如梦初醒。我眼中的他虽是个“上海通”,在这之前,他也是不知道,自己的家和一代才女张爱玲故居,距离竟然是如此之近。
随着李安所导演的电影《色·戒》上映,常德公寓的知名度也是陡然提升。生前一向处世低调的张爱玲,一定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作品连同被提携起的名人价值,使得常德公寓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自己亦没有免俗。不过,今天还好,能够看到的行人,只有我们自己,从公寓内也鲜见有出入的住户。乘着好友去附近的小店买啤酒的空闲,我独自端详审视着这座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七层法式洋楼:墙面是有些女性化的肉粉色,墙壁夹杂着洋红色的砖块和咖啡色的线条。楼前的几排法国梧桐树倒是显得生机勃勃。整座公寓虽然看似古老、陈旧,却仍然显得古朴而雅致,亦如张爱玲孤傲的气质一般,冷眼观望着周边的繁华与喧嚣。
常德公寓是张爱玲在上海最后生活的寓所,1939~1947年长达八年的时间,张爱玲生活在这里。也是在这座公寓里,张爱玲完成了《公寓生活记趣》、《倾城之恋》、《金锁记》、《心经》、《花凋》等经典作品。特别是1944~1947年间,更是她写作的高峰期。在这段日子里,对张爱玲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当属汪伪政府要员胡兰成了。
胡兰成最初读到的张爱玲作品是《封锁》,后来又在《天地》杂志上看到了张爱玲的相片,因为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想尽一切办法和张爱玲会面,而且一谈就是数小时。“因为相知,所以懂得”,两个人有了知交之感。胡兰成是懂得张爱玲贵族背景下的优雅的,仅仅是“懂得”二字,也许就是张爱玲爱上胡兰成的最大原因了。张爱玲本来就不是一个世俗的女子,她没有以尘世的价值观去品评胡兰成,她只把他当作一个懂她、爱她的男人,即使他是汪伪政府的汉奸,即使他还有妻室,她也没有想过天长地久的爱情。后来,胡兰成于1944年和他第二任妻子离婚,只以一纸婚书为凭,便与张爱玲结为夫妻。从张爱玲送给胡兰成刊登在《天地》杂志上那张照片后面的题字,便可感受到,这个孤傲的女子对胡兰成倾心的程度:“在你面前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毕竟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人,动乱的时局之中,他到武汉不久,便又爱上了汉阳医院的一位护士。甚至改名换姓逃到温州的时候,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在对于胡兰成滥情的失望中,张爱玲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最辛酸的尽头。
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美丽、聪慧、孤傲的张爱玲,看尽了红尘世俗,也看清了人生的荒谬和人间的悲欢。她以特立独行的处世方式,对抗着属于她的孤独和凄楚,用深沉忧郁的文字,描写着那个年代人们的情感和命运,悲欢和离合。
1995年的中秋之夜,曾经瞩目中国文学界的一代才女,孤独地卒于洛杉矶的一间公寓内,享年75岁。对张爱玲来说,幸运的是,写作贯穿了她的一生。
江南秋日的微风,一缕一缕吹过来,极温和,秋风也吹醒了似乎有点微醉的我。柔和的秋风,用它中性的浪漫,消解了大地的绿色,使得已经收获了的秋天,和谐而高贵,静谧而安详。应该到离开此地的时候了,我会记住:一个秋日的午后,我走近一代才女生活、工作过多年的公寓。姑且套用一句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凄美文字结尾吧:“我是一朵不开花的花,尚未学会绽放,就已经学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