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
我和玄子是从海宁前往富阳的。
在急速行驶的客车上,我有些困倦,微微合眼,却并没有睡意。只听玄子连着打了好多电话,大谈海宁盐官观潮的感受,依然沉浸在钱塘大潮浓浓的兴致中。
车至富阳时,夜幕已拉开,街市上的灯火早已点亮。
富阳市的街道不算宽阔,楼宇也不是很密集,即使是走在较为繁华的桂花路上,人流也称不上拥挤,但这里却不乏热闹而且觉不出喧吵,四周的建筑雅致却又不张扬。
桂花路最为名符其实地是路两边植满了桂花树,而且香气浓烈,分明是桂花香。原来,这9月之秋正是桂花绽放的日子,一眼望去,硕大的桂树上开满金色的花蕾,在灯影下隐隐约约,一朵朵桂花在青绿的枝叶间密实地聚集着。街边不少农人将自家的桂花枝也挑到街市来出售,一小捆一小捆摆放在竹篮里,更是让桂花街道的香气厚重得不能流动了,似凝结了一般。
这样的小城,真是让人觉得暖心、舒适。临近傍晚又是极好的时段,于是登记好晚上住的酒店,不再背行囊,吃是在其次的,便迫不及待奔向富春江边。
富春江流贯桐庐、富阳两县市,长约110公里,实则是钱塘江的中游段,因为这段流域多峡谷、多山,所以形成为一段重要的风景区,且以水色佳美著称于世。梁文学家吴均就是如此描绘富春江美景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富阳人最引以为傲的一句赞誉是:“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这句话确很霸气,可能外地对此不以为然的人也很多,但当给对方稍微提及一下:富春山水就是著名的《富春山居图》的模板,估计十之八九之人都会颔首苟同且极向往。
《富春山居图》是中国古代水墨山水画的巅峰之作,它是元代画家黄公望晚年作品,这幅画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被誉为“画中之兰亭”。黄公望作这幅画,最初本是送给他的道士朋友无用禅师作为纪念的。因为黄公望长年云游在外,没有时间一次性完成,只好先勾画出富春江的大致风光,然后便把这幅长卷带在身上,有空时就拿出来画上几笔,所以富春江的两岸胜景,岚烟云影便尽展现在画卷中。
这样想着,却不觉信步来到富春江边。
说来奇妙,白天还在感受钱塘江的激越和咆哮,而此时此刻眼里的富春江却是一片平静,没有震撼的激情,没有激荡的气势,处处平和柔美温情。夜色下的江水逐渐暗了下来,间或辉映出金色的柔光,沿着江边明丽的彩灯一直延伸开去。远处的山黛美景藏在夜色中,又好像隐藏不住似的,透出浓密而葱茏的墨绿。
二、真实的富春山居图
第二天一大早,先来到严子陵钓台。严子陵钓台属东汉古迹,因严子陵在此隐居垂钓而闻名古今。站在此处远眺,青翠的富春山拥着清澈碧绿的富春江水,俨如画卷,这显然是最最真实的富春山居图。
严子陵虽隐居于此,其实他是余姚人。记得游览余姚时,我最先到的就是子陵路。我在我的那篇《余姚散记》中,对著名隐士严子陵也是略有叙写。他是后世文化名人不慕权贵追求自适的榜样。
自古至今,来钓台观览过的大师级文化名人数不胜数,比如:李白、李清照、孟浩然、范仲淹、苏轼、陆游、张浚、朱熹、康有为、郁达夫等。同时,也留下诗文无数。
《题严子陵钓台》是南宋名相张浚所写,这首诗给人一种凄婉的精彩,诗云:“古木烟笼半锁空,高台隐隐翠微中,长间不羡三公贵,宁与渔樵卒岁同”。
已到富春江南岸,龙门古镇当然是非去不可的。
人们都知道,龙门古镇是三国孙权的故里,古镇建筑便是以两座孙氏宗祠为中心。现在的古镇居民大约有2000多户,基本上是孙权的后裔,古镇沿袭至今已有千余年时间,也是富阳最大的自然村,其实这样的自然村就是放在全国也极罕见。孙权一生驰聘疆场,平定江南,成就一代霸业。据说,春秋时期的孙武、革命先行者孙中山,都与龙门孙氏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亲情。不用说,龙门古镇人杰地灵,人才辈出。
龙门古镇背靠龙门山,峰峦重叠的龙门山,其气势甚至盖过了富春山。
走进古镇,这里独特的明清建筑群保存得极为完整且极有规模。漫步古镇,如入迷宫。卵石铺就的小路密如蛛网,它是龙门古镇最独特的景致,甚至连民宅民居的墙垣也有以卵石作的。400米长的卵石老街是一定要走走看看的,那一颗颗卵石掩藏着岁月的温婉记忆。街边的店铺依稀可见古时的招牌,店主人懒懒地躺在摇椅上,轻轻摇着蒲扇,旁边搁着一壶清茶,不时抿上一口,咿咿呀呀还哼着老戏,听得不大清楚,有点像越剧。
龙门古镇集聚了众多明清时期的古建筑,这里不仅有民宅,亦有明代的祠堂、塔、寺和砖砌牌楼及数十座厅堂。这些古建筑在历经沧桑和战乱之后,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古镇伴随着小桥,溪流与古街,它既有江南水乡的依稀影子,又有山寨居民的少许印记,更有明清建筑的文化气息,这一切皆构成了古镇独特的韵致。尤为难得的是古镇依然是生活化的小镇,商业气息极为轻淡,没有充斥的纪念品,没有人吆喝兜售,所感受到的是一种难得的清静。你只需漫步穿行,只需细细观览,偶尔坐下来小憩一会吧,说不定会荡除你一身疲累,兴许你还会不由自主地轻轻自语:要持有一颗看透世情的智慧之心,要看淡、看轻、看破、看空......也许你真的是累了。这些话要是刚好被我听见,说不准我会凑上一句:别轻言看破、看空,古语说得好:名利最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兴高采烈的游客倒是感到好玩,他们说的是什么疯话?其实,如果真是这种情境,我肯定属于多语,因为我想到了严子陵。
自然说到严子陵,那么话题就落回到严子陵身上吧,如果要对龙门古镇追根溯源的话,还真是非他莫属。严子陵多次游历龙门,他惊讶于此地美景,赞曰:“此地山清水秀,胜似吕梁龙门。”一代隐士言辞之间,赋予这块毓秀之地一个响亮的名字——龙门。
著名诗人郁达夫在《龙门山题壁》一诗中,对龙门也有精彩描写:“天外银河一道斜,四山飞瀑尽鸣蛙;明朝我欲扶桑去,可许砚边泛钓搓。”
三、梦里哭君行
说郁达夫,郁达夫的故居便到了。
郁达夫是富阳人,他的名字是中国近代文学史所绕不开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
郁达夫故居就在富春江边,是一座小小的院落,这里也是郁达夫的出生地。故居周围已开辟成郁达夫公园。
郁达夫是喝着清澈的富春江水长大的,这座院落曾给予了他最初的庇护。三开间砖木结构楼房,典型的江南白墙黑瓦建筑。
入得故居,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有一条甬道将花园分为两部分,右侧是中草药园。郁家祖上好几代都是儒医,培植花木草药渐渐成为祖上遗留下来的一种传统,据说郁达夫祖父尤为癖好。
故居第一层为正厅,陈列有丰子恺、茅盾、鲁迅等名家的画作及题字。一旁的厨房则摆放着菜柜、水缸、土灶等有江南特色的烹饪用具。灶头边挂着的精致竹饭篮,更是传递出老屋的幽幽情怀。正厅靠左侧墙壁上鲁迅先生亲笔手书的一首诗最引人注目:“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郁达夫曾与鲁迅创刊合编《奔流》,这首诗的创作本就和郁达夫有着一定渊源的。
楼上一层是郁达夫及其母亲的房间。
郁达夫的卧房里,摆着一张老式大木床,床上支着一顶纱布蚊帐,一架用老藤编制的书架靠墙立着,里面密密地插着书籍。热爱郁达夫的读者都知道,他嗜书如命,从其诗句“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即可见一斑。
墙角贴着一张郁达夫和第一任妻子孙荃的照片也颇引人注目。
郁达夫与孙荃结婚后,将二楼的书房命名为“夕阳楼”。站在此处,习习江风吹来,眼前江水缓缓东去,确是感觉富春山水之灵动神韵及意境的好去处。在郁达夫《悲剧的诞生》一文中就是如此描写这条富春江的:“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里,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多,风帆也特别的鼓,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
孙荃就是在这里孤独终老的。对于孙荃来说,此生唯一的婚姻给她所留下的幸福、悲哀和追悔几乎用语言无法言尽。不管如何,在孙荃心中,丈夫才华横溢,学识广博,是一位有着中国文人的传统道德的爱国主义作家,他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充满温情的丈夫和父亲。
据孙荃的子女回忆,孙荃对郁达夫的感情自始至终坚贞不渝,数十年如一日。
郁达夫与孙荃是奉母命而成婚的,应该说他们婚后最初的几年生活也是充满了甜蜜和温馨。最值得一提的是郁达夫于1922年春准备去日本参加毕业考试前夜,夫妻两人在离情别绪的伤感中共同所填写的那首词:
“《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
醒来却喜夜沉沉。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
途中千万莫多停,
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
这是他们夫妻感情恩爱的浓缩。
我们都知道,文学与恋爱,在郁达夫来说,已融化在他的血液之中,观其一生,其恋爱经历也如同他的文学名篇一样,时时拨动着人们的心弦,迷离也罢、怅惘也罢、悲歌也罢,亦或沉沦也罢,一并都成了传世的记忆。
离开夕阳楼的瞬间,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孙荃的照片,她那透亮的眼神、安然的神态,使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悲悯与敬仰之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