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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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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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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侦

谈及友谊,不时闻听经历过一点世事的人絮叨:人生最真切的友谊,大都存在于少时。每每听到这句极尽悲凉的话语,我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好朋友佟侦。

佟侦是我中学时期的同学,也是我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

年少时的佟侦,有一对调皮机灵的大眼睛,而且有着一张坏坏的笑脸。他非常活泼,很喜欢笑,每当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下的那两个小酒窝,显得格外惹眼。

中学时期,我和佟侦有个共同的爱好:喜欢文学。心底里暗藏着似乎有些不切实际的未来当作家的梦,虽然很朦胧,对偏远山区农村孩子来说甚至有些异想天开。

记得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干了一件自己觉得特别宏伟的大事,把父亲给我买暖鞋的7元钱,全部订阅了杂志:《人民文学》、《少年文艺》、《青春之歌》、《中学生》、《语文报》……于是,每当杂志到手的时候,我和佟侦便常常凑在一起,开始幸福地阅读,间或被某篇文章感动,甚至一起流泪。

路遥的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我和佟侦是同抱着一本书读完的,文中的主人公马建强,为了求学,同饥饿抗争的故事,使得我俩特别受感动。马建强好像就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自己。我在日记本上写了篇读后感,语文老师用红色的笔,很飘逸地写了一句非常使得我受鼓励的话:“在通往文学的道路上,阳光写成两个大字——成功!”加上那段日子,刚好有一篇佟侦的作文上了校黑板报,好些日子,我俩都沉浸在很幸福的感受中。

我和佟侦时常黏在一起玩,即使是课间休息的间歇。记得学校门前有一块石沙地,就是我俩戏玩的乐园。那里蹦跳着的蟋蟀、疾走的蟑螂、翩翩起舞的蝴蝶、嗡嗡的蜜蜂、忙碌的蚂蚁还有细密的水草,甚至是好看的石子,都成了我俩心爱的玩物。我想,所谓形影不离,大抵就是我和佟侦的这种状态吧!

放暑假或者寒假的日子里,还未过半,我便会盼望开学那天快快的到来,其中最主要的缘由,便是又能够见到佟侦,且和他能够在一起玩。

佟侦的家在大山深处,平素只有周末才能够回家,他从家里返校的时候,还常常为我捎带一点他们家的“特产”,比如炒熟的豌豆,煮熟的豆荚之类。偶尔,我也是。

初中三年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幸福而快乐地过去了,我先于佟侦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佟侦很为我感到骄傲,他并且赠送我一支圆珠笔作为留念。

佟侦又复读了一年,第二年也考上了县城的另外一所高中。我俩偶尔还能见面,但是,已经很少有闲暇在一起玩了。

高中三年的时光,就好像是三伏天里地面上残留的水汽,很快被蒸发殆尽,转眼之间便毕业了,佟侦没有能够考上大学,他家里又极尽穷困,没有条件继续复读,于是,佟侦便拖着他那依旧瘦弱的身体,重又回到了大山深处。

我也到更远的城市继续求学,但是,心里却一直在牵挂:佟侦他那样单薄的身体,怎么能够受得了繁重的农活?他未来的日子将怎么为继?自此,我和佟侦相互之间也便杳无音讯。不过,即使在我以后多年走南闯北的生活历程中,佟侦总还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他什么时候成家的?孩子多大了?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和佟侦再次相见的日子,已经是相隔了30年后,我们彼此都早已迈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那次,是在一辆从老家的乡镇通往省城的轿车上碰到的。他带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已经有微微白发,头顶上的头发甚至有些稀稀拉拉。他显得那样干瘦,皮肤黯黑,脸颊上那两个小酒窝,也已显得极尽枯涩。佟侦正在忙着往行李架上搁置行李。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一边给我让位置,不经意间侧脸看了看我,又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这时候,他旁边的工友叫了他一声“老佟”,我便确信肯定是佟侦了。我上前拉起他那双干枯且满是老茧的手,我说:“你是佟侦吧?”他盯着我:“你是文远?”我俩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真所谓:“初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轿车已经开动,颠簸之中,我和佟侦凑在一起,相聊彼此的境况。他从一些同学那里也大致了解到,这些年我在上海,我告诉他,也是为了生活不得已而奔波。我问佟侦,我说你还好吧?佟侦微笑着说:“挺好的!”他依然喜欢笑,并且笑容很是灿烂。聊起家庭状况,佟侦告诉我,他现在有两个孩子,大一点的是姑娘,都还在上学,他父亲也上了年纪,不幸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但是,还不得不操持家里的农活。佟侦多的时候在外面打工,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如他,能够有机会上大学。

我俩还回忆起中学时期的点滴时光,佟侦说那些时段,是他人生中最感幸福快乐的日子,那片沙地便是他记忆中的“百草园”,并且说,我俩分别的这些年,他时常想起我,有好多次是在梦中,他视我为他生命中最好的知己。感动之余,我亦告诉佟侦:“你也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听到我这样说,佟侦有些激动,眼眶也有些湿润。

轿车行驶了大约不到一半的路程,佟侦便和他同行的工友一起下了车,他要到此处的一个煤矿去干活,匆忙之中,我们彼此留下了地址和电话。我对佟侦说:“多保重!”他说:“你也是!”佟侦依然喜欢笑,但是,握着他那双瘦削而满是老茧的手,我却怎么也笑不出口,甚至有些难过。

回到上海后,我知道佟侦喜欢看书,于是便寄了一套我所喜欢的《余秋雨文集》给他。佟侦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以示感谢,并且说,他舍不得看,担心弄脏弄破,送给了他正在读高中的姑娘。信中约略谈及他自己所从事的矿井工作及生活琐事,我所感受到的反而是乐观、坚强。

但是,时隔一年半后的又一次来信,却写得很是凄苦。因为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而引发了透水事故,且出了人命,所幸的是那天他在矿顶,无大碍。并且说,矿主已经跑了,工钱自然没有了着落。最后的言外之意,看我能否为他在上海谋点事做。我知道,佟侦是万不得已才相求于我的。我在想:佟侦一不会电脑,又没有文凭做招牌,也没有什么技能,再则上海距老家几千公里之遥,加上他那单薄的身体,我的能耐亦十分有限,他能够干什么呢?便以种种借口推辞了。

再后来,听说他去了一家建筑工地打杂。我最后知道他在工地上出事,已经是他死后好几个月的事情了。听说一半是属于佟侦的责任。赔偿金已经付了一部分,所幸他的孩子还可以有钱继续读书,读书所用的钱自然是他的偿命钱。

知悉佟侦出事的那天晚上,是在我所生活着的上海的公寓里。回想着由年少时相识、相交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所连成的一片,我的内心也是感到极尽的凄凉。上次轿车上偶遇,佟侦说过,他视我为最要好的知己!我们之间的友谊不也是我心中那片永恒的青草地吗?想到这里,我再也不能自已,泪水悄无声息的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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