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的生死,我曾读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人一生的过程,就好像是一大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尽情地享受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但总会有人先行吃饱或吃好,离开这个餐桌,永远离开,我们也总会有一天离开这个餐桌,把位置让给后来的人。当你这样想时,对先行离开的逝者,也就没有什么可过于感到悲伤的了。
母亲过世后,我常常用这段话来安慰自己,但我还远远没有把人生悟得如此透彻。在母亲刚刚去世那段日子,每每想起回到老家,再也看不见母亲乐呵呵地迎出家门,然后,我轻轻地挽着母亲的手喊声“妈妈,妈妈”时,内心就无比难过。浓浓的思念、怀念、伤感之情,便时不时溜荡在心际。
母亲张守凤,民国二十一年(1932)壬申正月初三生于刘家寺张姓名门,2007年正月初四早晨7点有余仙逝,享年76岁。
母亲是外祖父张德善和外祖母李孺人生育八个子女中的娇小,乃大家闺秀。外祖父一生以德勤俭持家,门第兴旺,家道殷实,富甲一方,三舅父在民国时任地方保长。外祖父广行德善,接济乡邻,家里从来未把伙计们当过外人,下人百年后还要为其送终。外祖父在礼节方面对子女要求极其严格,母亲众兄妹从小到大都是以叔、叔父称呼家里的伙计们。
母亲幼年时深得外祖父、外祖母及众兄弟姐妹的宠爱。少女时候的母亲,时常身穿等身的小旗袍,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花枝招展,惹人喜爱。
母亲青年初期,出阁孙门,生姐姐淑芳,几年后,不幸离异,又恰逢靖远县“二茨沟事件”的发生,二茨沟事件使母亲的处境雪上加霜。这次事件的发起者是母亲的哥哥、我的舅父张守旭。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县城读高中,同宿舍的同学闲谈时,还将这次事件说得神呼呼的,说现在靖远钟鼓楼上还留有舅父的遗像、登云靴等遗物。前段日子,我曾询问靖远县史志办的一位朋友,他说遗像等遗物确实藏在钟鼓楼,对于这次事件也是众说纷纭,地方史志并没有载入。不管如何,上世纪50年代,外祖父家因以舅父为首的二茨沟事件,整个家族所受牵连极大,境况惨不忍睹,耳不忍闻!
母亲不仅失去了娘家的依靠,且平白地漩进了这次事件之中,母亲还被劳教过两年。她孤苦伶仃,就像天空中飘散的云朵,孤单地随风漂动,不知道往何处去,何方是栖身之所。从小衣食无忧的她,精神、心灵都受到极大摧残,在众多打击面前,母亲心中最放心不下地是姐姐,内心深处时常念叨:“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母亲别无选择,她只有振作起来,变得刚强而坚韧。
在极端窘境中,天赐机缘,母亲和善良正直的父亲结合在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接着,濡兄、我和兰妹陆续来到人间,母亲再次看到了生活的曙光,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增多。当时,我们是大家口,还有堂伯、堂叔家的众多人口一起生活,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母亲给予了我们大家庭中众多兄弟姐妹无私的地爱,也得到了当时大家庭成员,包括爷爷奶奶、叔伯婶母及其他众多兄弟姐妹的爱戴和尊重。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和堂伯、堂叔就各自生活了,但是,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还要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生活依然很困难。即使这样,从我小时候记事起,看上去如此单薄的母亲,不管多苦多累,很少听到她喊累、喊苦。母亲平素极少去邻居家串门,不过,但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永远笑脸相迎,辛劳的生活好像压不垮她羸弱的身体似的。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母亲不仅要照顾我们,还要伺候爷爷奶奶。爷爷86岁过世,奶奶活到了93岁,母亲时常把家里当时很稀缺的食物,诸如鸡蛋,白面馒头,留给爷爷奶奶吃。在母亲照顾爷爷奶奶几十年的日子中,我们兄妹从来没有见过和听过母亲和爷爷奶奶闹不和的时候,就连很小的争嘴都没有。在母亲的丧事上,当80多岁的父亲在叔伯面前回忆起这些点滴过去时,满眼泪花。
母亲的身体毕竟是羸弱的,她曾经承受的生活磨难实在太多,这种磨难不仅仅是艰苦的生活。特别是过去的有些经历,尤其是外公家,好多生离死别的往事,即使已过去很多年,还在一股脑儿地袭扰着她。
在我们面前,母亲虽然从来不提娘家的过去,但是,母亲自己最终还是压抑不住。
记得我们幼年时,有几年时间,母亲莫名其妙的就哭啼,每当母亲突然失声大哭时,我们既害怕又紧张,赶快去找父亲。母亲吃得也越来越少,身体更加消瘦。上世纪70年代,淑芳姐已在兰州医学院上大学,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去兰州。后来姐姐告诉我,当时母亲去兰州,专门是为了检查身体。所幸没有大碍,虚惊一场。
母亲从兰州回家后,经悉心调理,身体明显好转,心情也好了很多,母亲时不时给我们讲她去兰州的经历,最喜欢说的就是,姐姐的大学同学嘴巴都很甜,一口一个大娘,还有兰州市的车水马龙,人们穿着的时尚等等。我和哥哥总是百听不厌,对兰州充满了向往。
每当寒暑假姐姐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当然,也是我和哥哥妹妹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常常和母亲一起,提前到车站接姐姐。那会没有电话,我一直不明白,母亲的信息是怎样获取的,总之,接连在车站等候几日,总会能够接到姐姐。
小时候对于过春节,我们都很期盼,因为可以放鞭炮,穿新衣服,吃好的饭菜……记得有一年春节,家里只买了一串鞭炮,而且按照家乡的规矩,接神、送神的时候是一定要听到炮竹声的。我和哥哥当然都要争着放鞭炮,母亲想了一个办法,把鞭炮一个个拆开分给我俩。因为鞭炮相互之间的火药线系得比较紧,不好拆,母亲又想了一个办法:把火药线放在煤油灯上烧断。我和哥哥眼巴巴地凑在旁边,姐姐瞧见要喊的时候已经迟了,结果可想而知,鞭炮燃着后,噼里啪啦地在房间里炸开了。听到房间里面鞭炮的噼啪声,大家都很惊恐,母亲自然也是惊慌失措。后来,面对爷爷奶奶的嗔怪,大家也都笑个不停,只有我和哥哥感觉到很失落。再后来,每逢春节,便会不由自主忆起这件事,成为一种记忆,长大后更是难以忘怀。
这些年,家里的日子逐渐好过,我们众兄妹争献孝心,姐姐时不时都会接母亲进城住上一段日子,亲自照顾母亲生活。母亲再也不会为生活琐碎操心,她时常流露出一副安详知足的神态。
2004年底,母亲不幸跌倒致大腿骨折,姐姐力主手术治疗。手术一年后,母亲基本可以自理,哪知2006年年末肺部又突然发病,母亲深受煎熬,气息虚弱,面色焦黄,但是很少听到母亲呻吟。姐姐根据母亲病情变化,每次回家都带着很多药物。父亲说母亲的病已经输了,我不大信。春节前,我们将母亲送到姐姐所在的医院治疗了数日后,母亲病情有所好转。但母亲好像事先有所预感,执意要回家,她在腊月二十八的时候,摘下耳环和手上的戒指,嘱咐我们,在她咽气后含到她的嘴里。听到此话,我一阵难过,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但我总会觉得母亲会好起来的,心里祈祷着母亲能度过这一关。
2007年春节前三天,母亲的精神很不错,初三是母亲的生日,母亲喜欢干净,她换穿了一件新衣服,精神焕发,笑意盈盈,哪知初四清晨母亲便溘然长逝。
按照家乡的葬俗,我们开始筹办母亲丧事。首先请来高工,高工根据长子长孙等的出生年月日先选定母亲安葬的日子,然后开悼诵经。第二天开正悼出纸时,孝子孝孙披麻戴孝。下午高工诵“供武经”,母亲的碑文是十二叔父撰写的,言简意赅,感人至深。
母亲慈祥、善良、朴素、谦和、自爱、自强、贤淑、勤劳、知足、宽容……在我们子女心中,就是说再多的溢美之词似乎都不为过。
正悼当晚,家乡有一个特别的祭奠仪式是“度桥”,高工诵“度桥经”,抢“引魂幡”,然后是“摆路灯”,孝子孝孙把各种花圈拿到路上送烧。回家后“顺灵”,灵位大头方向朝门口,接着便开始哭灵、吵灵。院子里依然是孩子们的欢闹和嬉戏声,灵堂前却哭成一片。我独自在灵堂的角落处啜泣,母亲生前一幕幕往事滑向心头。
送葬那日,天气温和,但大雪纷纷。高工说,这是个难得的吉日!
母亲过世后,我每每和姐姐说及母亲,都会感到悲伤。
我70多岁的小婶,母亲的妯娌,她和母亲一个锅里生活过多年。小婶曾说过一句最让我感动的话:“我老爹过世时,我都没有像你妈走了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