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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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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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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过往情怀

2013年深秋,夕阳的余晖下,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如雕塑一般,伫立于秋风中。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写满了沧桑,流水般的岁月无情地在他那绛紫色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痕。已是90岁高龄的他,目光依然深邃,神情专注地凝望着远方。

他就是我的父亲——杨清枝。

父亲字洁山,号乐翁,1924年生,1948年参加工作,1949年提干,初任区公所通讯员、干事。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乐于奉献,工作上一丝不苟,任劳任怨,受时任区委书记曹万成器重,于1950年派到甘肃定西专区学习培训,培训期满后又于1952年调至甘肃劳改支队第一大队任财务股长、中队长等职。因父亲工作能力强,成绩突出,1956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同年赴兰州参加先进工作者会议,会议期间受邓宝珊将军接见、表扬,因受邓宝珊赏识,于1957年奉调升任甘肃安西双塔水库生产科长,1958年又先后调至高台、酒泉、玉门等地主管劳教工作,历任财务科长、管教科长、中队长等职,1960年由甘肃省第一水利工程支队委员会、甘肃省第一水利工程支队授予先进工作者称号。

时光匆然走过,岁月的剪影串起模糊的记忆,蚀尽了曾经,漫漶了过往,恍然惊觉,那些所经历的往昔岁月是如此远,又是如此近。父亲当通讯员时健步如飞的青春岁月,10多年河西戈壁滩的艰涩记忆,将近30年孤蓬陋巷教书育人的坚守……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往的回忆。

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排行老二,是家里当时唯一的读书人。父亲参加工作后,最初从一名小小的通讯员做起。听父亲讲,当年刚参加工作送情报的时候,因为没有车,100到200公里路程甚至要24小时之内徒步赶到,稍事休息,紧接着还要快速返回。由于父亲坚韧的意志以及任劳任怨的精神,加之沉着应变的能力,一次次圆满完成了工作任务。50年代初期,父亲就已经是省政法系统的一名干部,并且还拥有一官半职。家里所留存下来的黑白相片中,父亲身披手枪,皮鞋也是擦得铮亮,看上去很帅气,也很神气。但是,听父亲讲,那些光灿的后面,并不轻松,工作其实是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艰苦。

好多年,父亲主要在地处河西走廊西部的戈壁滩工作。广袤的大漠戈壁,时而狂风遍野,时而沙尘漫天。每当盛夏来临,戈壁滩炽热的温度,几乎能把人烤焦了。加上当时所呆的地方缺水,粮食也紧张,好多战友的嘴唇长年累月都是干裂的口子。到了冬天,又是刺骨的寒冷,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只能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抵御寒冷。更可怕的是,时常有狼群出没,甚至不时有生命威胁。尽管如此,他们全心全意想着干好工作,没有丝毫私心和怨言。

当年,父亲是分管财务工作的一名股长。当时的财务还远远谈不上规范,特别是月末和月初的物资买卖相对频繁,偶尔甚至比较急,月份之间的账目,也做不到很好的衔接。有一次,父亲的一位下属,向上级领导控告父亲存在贪污现象。这样一句没有任何证据的控告,接下来是一次又一次对父亲的审查、盘问、甚至关禁闭,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日子,父亲身心俱疲,精神也是受到极大煎熬,几乎处于崩溃边缘。有一次,一位比较了解父亲的上司在讯问过程中,父亲显得有些激动,嗓门也比较大,但是依然实事求是地对上司说:“限于当下财务的实际状况,确实存在月末账目记在下月初的现象。假如我贪污了,在这广袤的戈壁滩里,我连藏钞票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贪污物资了。”父亲恳切的言辞打动了上司。上司又询问控告父亲的那位同事是否存在贪污时,父亲经过审慎分析,仍然实事求是地说道:“也不可能存在贪污,理由是一样的,再说能够贪污什么?”父亲回忆说,因为那位诬告他的同事在其他房间听到了他的谈话,当天晚上,那位同事良心发现,向上级领导写了一篇悔过书,并且说明他是在诬告父亲。后来,父亲不仅和那位同事释然,还成了一生的朋友。

父亲常常告诫我辈:做人做事一定要本着良心、光明磊落。

1962年,父亲因为“反右”运动以及身体疾病,不得已回到农村老家,从此拿着极微薄的薪水,教书于乡间,相伴他的是一群群懵懂孩童。在父亲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从为孩子们起学名开始,到基本的洒扫应对,再到知识的灌输,使得无数如我一样无知的孩子,有机会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八十年代初,父亲获悉国家对于像他一样的状况,有好多政策,父亲自然也是蠢蠢欲动,认为在最最困难的时期,对国家还是有过奉献的,于是写材料,找证据,费了很大周折,甚至想官复原职。起初,并没有什么实际结果。平素很少发脾气的父亲,脾气也变得很不好,很少抽烟的他,也是烟不离手。后来到90年代初,因为父亲在河西工作期间有些战友主动帮助落实,最后总算在经济上,对父亲稍微有所慰藉。

家里这种艰苦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种困难的状况下,一起厮守,相濡以沫,风风雨雨几十年,我们兄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很大声争嚷。

记得母亲临终之前,我还远在上海,哥哥给我发来短信说:“母亲病重,速归!”我感到事情不妙,匆匆忙忙回到兰州后,便带上爱人、孩子往老家赶。刚刚走进自家院子,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我几乎有些木讷地问候了一声父亲,父亲看见我郁郁不安的样子,却些淡然地对我说:“你母亲病已经输了,人生就这么回事情,你们也不要害怕!”后来,虽然极尽抢救,就像父亲所预感的那样,母亲还是走了。

母亲于2006年春节刚刚过完她77岁生日,便安详地走了。记得在母亲的丧事上,我们众兄弟在母亲的灵堂前守灵,父亲和几位叔伯正好也在,父亲在叔伯面前,很动情地回忆起母亲在世期间许多点滴感人之事,特别是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对爷爷奶奶尽心服侍,甚至连一句争嘴都未发生过。一位80多岁的老人,从年轻时便四处奔波,独立支持,经历世事如此之多,说到此处,竟然也是满眼含着泪花,几乎要流出泪水。

2010年年底,我接父亲到兰州过春节。父亲自知行动不便,已经很不愿意长途跋涉了。但对父亲来说最大的一个诱惑,也是他最重要的愿望:极想见一面我的表叔。

表叔宋永修,是父亲的发小。小时候读书期间,父亲住在表叔家生活。他和表叔是盖着同一床被子、吃着同一锅饭长大的。

表叔在兰州一直从事教育工作,退休后定居在安宁区。我刚刚拨通表叔电话,表叔知悉父亲来兰州后,他知道自己行动起来都已经有些不便,比他年龄大一些的父亲就不用说了。随即,表叔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两位儿时的好友,现在又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多年不见,彼此握着对方的手,对视良久。

那天,表叔和父亲在客厅,整整聊了一个下午。父亲听力其实已经很不好,很多时候要对父亲大声讲话,他才能够听得清楚,但是,那天和表叔聊天,父亲却很少重复发问。

父亲和表叔所聊话题极广,比如彼此知道的亲朋故旧,儿时趣事,小时候的玩伴,晚年生活,子女状况等等……“知交半零落”,我在卧室里,从他们谈话中听出,一起长大的儿时故旧,大多都已经故去。父亲和表叔一边回忆,偶尔也是黯然感喟。七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他们的记忆里还是那样明晰。

晚饭时,表叔执意要请父亲到外面餐馆吃饭。就餐时,他不停地为父亲夹菜,特别是那道特意为父亲点的红烧肘子肉。父亲一边吃,一边带点些许调侃的味道对表叔说:“过去是没有肉吃,牙口好,现在是肉有了,牙齿没有了!”表叔和父亲自然都是哈哈大笑。

多年不饮酒、不抽烟的父亲,也燃起了一支香烟,并且适量喝了点酒。临作别时,是最让我担心的,两位老人要是泪水涟涟,还真让我们小辈难受。出乎我预料,父亲握着表叔的手,稍显轻松地说:“我们明年再见!”表叔能够看出有些难受,眼眶也有些湿润,我和爱人便搀扶着父亲急匆匆地离开了,等我再转回头时,表叔眼里已经噙满泪花。一直等我们走得很远了,父亲神情凄然地停下脚步,转回头向站在远处的表叔又挥了挥手,分明是说:你快点回去吧!表叔站在那里,只是使劲挥着手,身子却岿然不动。那一瞬间,我留意到父亲的眼眶也湿润了。父亲和表叔估计都想到了,也许,那就是他们人生彼此最后的背影!

后来的日子,当我偶然间回想起两位老人别离的那一幕,感动之余,我甚至有些佩服父亲,那种能够把生命中累积的诸多情感把控到一定境界的洒脱。

一抹晚霞仍挂在天际,淡淡云彩里放射出柔和的光芒,我忽然觉得,那些光芒里也有父亲所累积汇聚的光亮,他将会永远映照着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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