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文晓东的头像

文晓东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0/30
分享

冷夜里的呼喊

那夜,我躲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父亲的吼声太大了,隔着棉被,也能让我浑身打抖!除了父亲的吼声,我还听见母亲在哭。父亲的吼声像雷,母亲的哭泣像雨,它们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二十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我无法入眠,冥冥中,一个孩子的呼喊嵌入我的梦魇,使我再次回到那似曾相识的夜里。在这依旧冷冷的夜里,我不止一次地被那孩子的呼喊裹严,咬紧!它由远及近,从无法辨别的方向,间歇性地传来,轻弱、尖利,若有若无,若梦若幻。醒来之时,我发现自己像被捆绑在极地冰山,深感浸骨的冰冷与致命的疲困,后背毛发直竖,全身冷汗淋漓。望着黑茫茫的夜空,我收紧了心,全身电击般的颤抖着,冰冷,还是冰冷,心有余悸。

那夜的某一刻,在一阵暴风雨与另一阵暴风雨的间隙,我感到了一丝恍惚的安静。那时,父亲没吼了,母亲的哭声也渐次弱了下去。我试探着用手指将棉被撑开一丝微缝,偷偷的向外看。可我并没看见父亲,也许,他已经走了。母亲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她什么都不顾了,就只顾哭,哭得泪如雨下,哭得一塌糊涂!我正欲探头,想安慰两句母亲,喊她别再哭了。父亲陡然间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把揪起母亲的头发,像提个温水瓶似的,将母亲提了出去。

母亲的身体陡然悬空,双脚未能着地,一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她惊慌失措。她瞬间躬腰顿足,身体沉重地往后拖着,无力地往下坠去,只有那双手,还在四处乱抓,希望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同时,她的头发也恰像一蓬乱糟糟的稻草,被父亲疯狂抓紧和撕扯着,一绺一绺地脱落下来,带着刺鼻的血腥味儿,飘洒得满屋都是。而那些被扯掉头发的头皮,则像一沓沓零星光秃的荒地,很快,那些荒地里就冒出了细密的血珠。——痛!这是可想而知的。忽一会儿,母亲双手护头,试图能减轻一些痛感,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忽一会儿,她的双手又胡乱地在头部周围张牙舞爪,反抗,挣扎,企图摆脱父亲的魔掌,但,这其实也是不可能的。终于,母亲总算是抓住了父亲抓握她头发的那一只手,便死死地将自己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抓进那只手臂,抓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壕和很多凌乱而又醒目的血痕。但父亲没有松手,而是更加倍的在向母亲发起攻击。

叮叮哐哐——乒乒乓乓——哗啦!

我胆战心惊地听见,先是母亲的脚碰到客厅里的桌椅与一些杂物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重物撞击玻璃发出的那种尖锐的碎响。这些响声,在伴随父亲的叫骂而炸开!紧接着,就是母亲尖厉而刺耳的惊呼——

“妈呀——我的妈呀!!”

我知道,那是父亲在打母亲,揪住她的头发往墙壁上乱撞,刚才那声音,肯定是撞着了卫生间里的镜子。

 “妈呀——我的妈呀——打死人了!”

 “喊妈?你喊爹都是空的……狗日的X婆娘,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啦,皮子躁痒了啦……老子今天打死你……狗日的……”

“哎哟妈呀——!我的妈呀!!”

母亲的尖叫像一道闪电,在强烈而绝决地撕破夜空,又像一根锐利无比的钢针,直往我心尖儿上刺扎。我的心,陡地一下就被悬在了半空中,我想:完了,母亲肯定出事了!

多年以后,我仍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要发生的事情,不管好事坏事,都准会发生,不可避免,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会这样?我说不清楚。似有一种隐形的魔力在主导和操控着我的世界。我虽有所预知,却始终无法摆脱,更无法驾驭。

母亲的哭嚎夸张而高飘,像高压水管破裂后,盲目而无所顾忌地喷射出来的水柱,急切,哀恸,四处乱窜。它们又像一曲高分贝的摇滚乐,在我耳朵里奔突与狂舞。我的脑门和两边太阳穴,也跟着母亲的惊叫声,鸡啄似的,一跳一跳地刺痛。我的脑袋,更是受压膨胀到了极限,早已面临爆炸的危险。当然,我也很心疼很难过。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母亲绝望而惊叫的哭声更能让我心疼和难过的了。此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伴着我的心跳而发抖,就像地震后的余震一样,让人心怵。

“狗日的X婆娘,你一天就只晓得跟老子谈钱,谈你家妈卖X!你以为老子打不死你!!”

这是父亲的怒吼在我耳朵里冲撞与回响。

母亲弱弱地,在“呜呜”的哭声间含混地回嘴,她说:“你以为我想跟你谈钱……呜呜……但一个家,也不可能,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呀……呜呜……你成天都在外飘,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管,一分钱都不给……呜呜……就靠我一个女人来养家糊口,家里,家里那么多的开支,我是要给你汇报呀……呜呜……”

“你不就是嫌老子不会挣钱吗?外面会挣钱的男人多的是,老子给你机会,你去找他们要钱吧!”

“我啥时候说过你不会挣钱了吗?……呜呜……再说,你会不会挣钱,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呜呜……你大钱挣不到,小钱又瞧不起,你,你一天还要在外面吃喝玩乐……呜呜……是嘛,你在外面干什么我可以不管,你就是不回家来我也可以不管……呜呜……但这个家,这个家你得要管好呀!”

“老子没管吗?狗日的X婆娘,你敢说老子没管家?”父亲一边说,一边就给母亲几个拳头!

“你管了吗……呜呜……你成天只顾外面那些狐朋狗友,只顾自己的潇洒快活……呜呜……你在家做过一次家务了吗……呜呜……你给孩子辅导过一次作业了吗……呜呜……你管过我们娘儿俩的死活了吗……呜呜……”

母亲的话似乎说到了点子上,让父亲一时无法反驳,因为他心里明白,母亲说这些,都是事实。

见父亲没有回嘴,母亲就暂时占了上风,她得寸进尺地继续数落着父亲,说:“你像一个男人吗?你还好意思给我提外面那些别的男人,我看,外面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强,比你有本事。像你这样的窝囊废,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瞧你这个熊样,除了会在家里当霸王,会动不动就打我,你还会做什么?一个大男人,不赚钱养家,不担当责任,你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这一次,母亲很完整很流利地说完了这么一腔话,就像端着一把机关枪“哒哒哒哒”地冲着父亲很解气地扫射了一通。她说这一腔话的时候,中间没再掺杂那“呜呜”的哭声。也许是父亲暂时的沉默给了她反攻的机会与信心,说话有了底气,自然就不再哭了。

父亲到底还是被母亲给进一步地激怒了,他气得发狂,像一头咆哮的猛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母亲没有意识到,父亲体内的万吨怒火,已被她这一通数落给彻底点燃,没有感觉到一场更大的凶险,正向她伸出可怕的魔爪。几乎在毫不犹豫的瞬间,父亲再次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猛力地一拽!母亲在慌忙之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趄趔,险些摔倒。母亲还没来得急调整脚步以稳定身体的重心,父亲就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咬牙切齿地对她说:“老子不是男人!?”然后,他又狠狠地给母亲补充了一脚,再说:“老子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然后又连续给母亲补充了好几脚。母亲任凭父亲的脚尖在她身上反复踢着,她没有反抗,或是无力反抗。但这时,母亲也发了飙,她在绝望的入骨之恨中,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着还在毒打她的父亲歇斯底里地回吼道:“你打吧,最好今天就把我打死!你要是打不死我,我今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弄死你!!”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颤颤巍巍地掀开棉被下了床。可我毕竟是个孩子,我的力量太小了,我不敢去帮母亲,也明白自己帮不了她。

我溜出屋,站在楼道上使劲儿地喊:

“张伯伯、李婆婆,我爸爸打我妈妈了,您们快来救救我妈妈吧!”

夜,已经很深了,张家李家的邻居们似乎都睡了。就算我父母的打骂声与我的呼喊声都特别刺耳,但张邻居李邻居们都始终没有醒来,或是醒了也假装没醒——他们都不愿出来帮我,都怕给自己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与灾祸。

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而那漆黑的空气中,溢满了某种阴森森的气味儿,钻心,瘆骨!本来是没有风的,但我却倍感寒风吹彻,牙缝间都是利刀刚刚割裂过的那种透心冰凉。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寒噤,茫无所依的站在楼道里,站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像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快被无边的恐惧与寒冷所吞噬。

我的呼喊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我彻底失望了,只好伤心回屋,垂头丧气地,回到母亲的哭声跟前。

母亲的哭声一直在持续着,虽然音量已由强渐弱,但那旋律越发婉转凄凉,像一只受伤严重的母兽,无助地低声悲泣,听得人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与痛惜。我就在这沉重的悲痛中静悄悄地走向母亲,直到站在她的面前。

因黑暗的掩护,母亲好像没发现我。我知道母亲所在的位置就近在咫尺,但是,我却走了很久。虽然,我也知道她就在我前面这不远的地方,但那里充斥着我最怕和最不敢面对的气息,像一个深不见底阴风惨惨的黑洞,又像一股凝重而魔幻的,让我无比排斥却又无法拒绝的磁力。

我的脑神经在这个时候突然短路断电,脑子里空空的,懵懵的,木木的,就像误入了虚无缥缈的深渊,不知身在何处。我想:我这是在哪里呢?一种不能承受的轻盈感压得我瞬间趋于窒息!一会儿过后,待我的眼睛缓缓地适应了周围的那份黑暗,我才在朦胧的黑暗中似是而非地发现,有一扇门在我的面前虚掩着,同时,还有一股异常的臭味儿,正在提醒着我:这里,正是我们家的厕所。

我轻轻推开那扇似有若无的门,没开灯,里面漆黑一片。我看不见母亲在哪里,只听见她还在抽抽噎噎地哭,那哭声短促,颤抖,一呼三吸,抑扬顿挫,时而偃旗息鼓,时而又卷土重来,听得我心里无法言说的难受。我朝着那哭声,急切地喊了一声妈妈。可我的第二个“妈”字都没来得及喊出口,胸中就有一股酸涩的力量在强烈地往外涌,并不顾一切地冲上喉头我的与鼻腔。我明白自己快要哭了,就赶紧闭上嘴巴,咬牙将这股味道吞回了肚里。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我就一定会哭出来。而我想劝慰母亲不要哭,自己又怎能哭呢?

我赶紧伸手按了一下厕所壁上的电灯开关。灯“啪”地一下就亮了,惊异地我发现,厕所墙壁上的镜子果真被打碎了,锋利的玻璃碎片散布一地,映照着母亲恐怖的面容。那时那刻,我还发现母亲的屁股刚好就坐在便槽里,蓬乱的头发已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没遮住的地方不是血就是泪。她那模样,令我不敢细看,就那么一眼,已足够让我在很多年后仍心有余悸,后怕无穷!

 我咬咬牙,努力地把母亲扶了起来。

母亲在我的搀扶下吃力地站了起来。我欲伸手过去为她擦泪。她没要我擦,却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父亲又走了,他狠狠地将门摔得“哐!”的一声。

母亲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地对我说:“幺儿,我要是同你爸爸离婚,你跟到我们哪个?”

我不懂“离婚”这个词语的深层含义,但我能感觉到,“离婚”是一个很冰冷很严重的词语,能理解“离婚”就是爸爸妈妈从此不在一起生活,不能共同一起陪伴我长大的意思。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在他们分开的时候,我只能选择跟随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也就是说,如果我选择跟着妈妈,那就注定自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反之,如果选择跟着爸爸,同样注定就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我从此就会成为一个可怜的孤儿。虽然,我知道我的父母都还活着,但无论我怎么选择,都会缺失至少一半的亲情和关爱。当母亲问我要跟到哪个时,其实,我明白她问我的意思就是想让我说跟着她。我很想说自己愿意跟着母亲,但我又放不下父亲,我不想让他们离婚。我最想的,就是马上有一样如“神笔马良”手中的神笔似的宝贝,我要让这宝贝为我制造出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我就把这很多很多的钱分给我的父母。我想,要是他们都有钱了,肯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打出手,更不会说“离婚”。

《神笔马良》是神话,但那时的我却不懂什么是神话,就认为那是很真实的事情,确信无疑。现在回想,我还真佩服自己当时的这种想法,好天真!我真恨自己,后来,也不知于何时何地,就把这如此美丽的想象给弄丢了!

我既可怜母亲又同情父亲,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不替我想想呢?我不要家里时常都是埋怨、吵闹和打骂,不要哭声,我要的是一个温暖而温馨的家,是家里的欢声笑语和甜蜜幸福的生活。

我记不清父亲和母亲是第几次打架了。不!他们这也不是打架,因为母亲根本就不可能打父亲。但父亲像今天这样地往死里打母亲还是头一次。以往,母亲每次挨打后都叫我别出去乱说,她当然也是忍气吞声,尤其在亲戚们面前,更是从未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情。我想,母亲定是怕自己的不幸连累别人(尤其是亲人),她明白自己没有正式工作,还不想真就同父亲离婚。但母亲今天却亲口说出了她要跟父亲离婚的话,我不知她是不是已经狠下心了。

母亲仍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长大以后(尤其是在结婚以后),我也很厌烦女人的喋喋不休。想来,长期跟一个爱唠叨报怨的女人一起生活,父亲也是值得同情的。

父亲再次回来时,我与母亲都已经睡着了。父亲喝醉了,他没能从身上找到开门的钥匙,就一股劲儿地用拳头打门,打得门都快要垮掉了一样。我醒了,母亲也醒了,但母亲没去为父亲开门。我实在听不下去,准备去为父亲开门。可是这时,母亲却在被窝里捏了我一把,并悄悄叫我不要去管父亲这个“酒疯子”。尽管我也特别的恨父亲醉酒,但我也不喜欢母亲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捏我一把,并叫我别去管父亲的行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话我是在上中学以后才听说的,但我觉得,这句多年后才听说的话完全可以提到这时来用。

父亲终于把门撞开了,他进屋就一股冲天的酒气。母亲很生气,说不准父亲上床睡觉。父亲二话没说,一把将母亲从被窝里抓起来,像抓起一只挣扎扑腾的鸡。父亲将母亲狠狠在摔在地上,母亲还没来得及站稳,父亲的耳光就快速而准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那声音听上去也很响亮很清脆,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也许,是父亲的力量太大了,母亲的鼻血都被他打出来了。见母亲淌了鼻血,我更加的心疼,我想去阻止父亲,去帮母亲打抱不平,但我太小了,只能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出去。透过被子的缝隙,我还望见母亲简直就如一只陀螺,被父亲打在原地旋转了若干个圈儿。母亲旋转的惯性都还没能完全消失,父亲的拳头和脚尖又紧跟了上来,母亲躲闪不及,她的头、胸、手、肚子等部位连续遭受袭击……父亲打累了,但他似乎还没发泄得过瘾,他顺手端起茶几上的花盆,高高举过头顶,再拼尽全力往地上一摔——砰!花盆像一枚炸弹在地板上爆破,花苗、泥土及散碎的陶片崩裂一地,让整栋楼都如遭雷电突袭般的陡然震动着。全世界都在这个瞬间惊愕失语,就连父亲也如梦初醒般的悚然吃惊,他体内的酒精分子顿时荡然无存,觉得眼前刚发生的事情有些恍惚与怪异,仿佛刚才的举动并非是他本人所为。

于父亲来说,悔悟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母亲已决定要跟父亲离婚。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就只要我跟着她就行了。父亲说不行,因为我是他儿子,我是跟着他姓的,他不能让母亲将我带走,他还说母亲没工作养不活我。母亲说她也是人,她虽没正式工作,但她吃得苦,她不信没有父亲咱们娘母俩会饿死。父亲说:“行!离就离,明天就离!”见父亲这么说,母亲似乎还高兴了起来,怕父亲到时反悔,她赶紧抓住时机,加强语气地置问父亲:“哪个哪样不离?”碍于面子,父亲也硬着头皮,在话赶话中诅咒发誓地回答说:“哪个狗日的不离!哪个日他家妈X才不离!!”

我知道,这时父亲的酒早就已经醒了,说了这句话后,他的目光就开始不敢正视母亲了。母亲像个乞丐似的站在屋中间,此时,她早已经没有哭了,虽然她衣冠不整,但身姿稳健,居高临下。母亲双手叉腰,目光如炬,看上去既像电视武打剧里演的“丐帮老大”,又像是气宇轩昂雄姿英发的一代伟人!这下,父亲反倒有些弱了,他颓丧地盘脚坐在地上,再张开一双颤抖的手掌,捂着脸,貌似悲苦深重地思忖片刻,然后,双手在脸上至上而下和由内向外地撸了一把,像是抹泪,却又没有泪水。接下来,他就埋着头,一股劲儿地抽烟,抽烟,再抽烟。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开始变得平静和温柔起来时,母亲反而会变得有些强硬与昂扬了?我还是个孩子,没抽过烟,但我能够理解: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是需要不停地抽烟的。我想,烟草的味道或许真能缓解父亲内心的烦躁与愧疚。与此同时,我认为再待在父母面前,听他们谈及离婚和讨论我到底应该跟谁这些问题很是尴尬,就提着扫帚和铲子,去打扫客厅那散碎的花盆和厕所里那些玻璃碎片。听着我扫地收拾的响声,父亲的脸上又加重了一层愧色,他或许也觉得自己刚才打骂母亲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这时,我听见父亲在谨小慎微又吞吞吐吐地问母亲,问她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上药。母亲说:“反正我还没死!不过我要告诉你,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现在,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前我一次次的让着你,让你喜欢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但是从现在起,我是不会再怕哪个的了。如果不信,你就试试看,若是把我逼急了,就是杀人,我也敢!”

父亲彻底无语了,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神情颓丧得像一只垂死的狗。他先前打骂母亲时那种凶狠的威风,那种势不可挡的暴戾脾气早已不复存在。此时的他,已变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眼里已然充满了弱者的胆怯与哀求。可以说,此时的父亲,已经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完全就是一副束手待毙的可怜相。他六神无主手足无措,除了继续抽烟,不知自己还可以干点别的什么,比如:给母亲道歉认错,甚至跪下来扇自己几个耳光,或者主动过来帮我整理与打扫一下房间,以表示一下自己悔过的诚意。但是,他没有。或许是他没想到这些,或许也想到了,却放不下一个大男人的面子。

花盆砸碎后的泥土太多太沉,镜子砸碎后的碎片也太锋利太危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将它们收拾进垃圾桶里。然后,我又用拖把去拖地上的泥痕与血迹。它们都太多太刺目了,我拖了一次,两次,三次……我反反复复地拖,然后再反反复复地清洗拖把。在厕所冲水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哭,而在走出厕所之前,我又赶快将泪水擦净。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也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更不是一个勤劳的孩子,以往,父母安排我做事时,我总是报怨与抵触,但在这个时候,我却是那么的积极,不用谁安排,就主动去打扫父母刚刚制造出的那一片狼藉的战场。是的,我是想用自己最好的表现,去感化父母,让他们看在我这么懂事这么勤劳的份儿上,能赶快回心转意,包容对方,原谅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没说话,可是,他们的沉默同样让我胆战心惊!我想了想,望着父亲,以乞求的语调对他说:“爸爸,你以后别再打妈妈了行吗?”父亲没回答,但我看得出他内心也很惭愧很内疚。我甚至想到:要是他们现在再打一架就好了,再打一架父亲就肯定不会还手。如果能让母亲狠狠地打父亲一顿,或许就能让她消气。这样,情况可能就会有转机。于是,我又望着母亲,带着无比的怜惜与悲苦,以商量的口气对她说:“妈妈,你就再原谅一次爸爸,行吗?只要你们不离婚,我今后一定不再贪玩,好好读书,争取每次都考双百分。”母亲也没回答我。接下来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我耳朵里只有墙上的钟点在嘀嘀哒哒地走响。

我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了。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好想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在做梦。我天真地想到:要是自己睁开眼睛时不是这番景象就好了。

见我闭上了眼睛,母亲以为我真的困了,就说:“‘小不点儿’,现在不早了,你明天还要读书,快上床去睡吧。”

我说:“妈妈,你答应我啦?”

母亲说:“等明天再说吧。”

……我想,二十多年后,我听到那个孩子在深夜里的呼喊,他当时所经历的场面与情境,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父母都睡在我身边,很平静很平常的样子,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这种貌似平静的表象让我很高兴也很迷糊,感觉这里面似乎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玄机。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熟悉的,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我黯然神伤,很想知道真相又不敢也不愿叫醒他们去问个明白。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和厕所。我想去看那个花盆和那面镜子还在不在。客厅与厕所都干干净净的,没有花盆也没有镜子,更没有一丁点儿的血迹。我迟疑片刻,恍惚间觉得我们家客厅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花盆,我们家厕所也从没装过什么镜子,当然,我父母也一直很恩爱,他们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矛盾冲突。这样的想法很美好,可它们似乎也不太真实。怎么可能呢?我进一步把目光投向记忆中挂镜子的位置,企图寻点痕迹。同时,我心里又带有另一种侥幸的期望,巴不得自己找不到一点什么痕迹,这就证明前面的那一切是假的,真是一场噩梦而已。可是很遗憾,我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我发现墙壁上有几颗挂钉和一些小玻璃残片。

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背上书包就上学去了。课堂上,我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了。我没打瞌睡,也许在老师看来我正听得专心,其实我一点也没听懂老师在讲些什么,老师的讲话没能进入我的大脑,它们从我的左耳进去,又马上从右耳就出来了。整个早上,我都在一遍遍地回忆着我父母之间的事情,就像在看一部又长又臭的恐怖电影。我本来是很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的,但它们似乎已牢牢地刻进了我的心魂,无论怎么努力逃避都无济于事。我已经上瘾了,想不去想都不行。同时,我又特别的紧张,担心放学回去后家里还会发生些什么事。

我回到家的时候,率先出现在我眼里的,是一双脚与那脚边的一地烟蒂,还有横七竖八地倒着的,几个空空的啤酒瓶子。我原以为那是父亲,但一双高跟鞋与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花边牛仔裤告诉我:那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的脚上方是灰濛濛地升腾和回旋着的烟雾,这些烟雾浓稠得让我看不清母亲的头和脸,只隐约发现她的脚上方有一点如萤火一般的亮光,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我明白,那是母亲正吸着的烟头。它腥红的亮光在我的感觉中像一个诡秘的符号,显得极其生硬与冰冷。我以前从未发现过母亲也会抽烟喝酒,今天是个破天荒的例外。我怔了怔,便朝着那个亮光处寻问父亲的去向?亮光那儿发出了低沉、暗哑、微弱得几乎不能让人听见的声音:他,他走了。

他走了?他,走了?!

我一时有些茫然,不懂母亲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父亲走了,他走哪儿去了呢?还有,为什么要走?他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了无数个问号。我想继续朝着这个亮光将这些问题逐一问遍,逐一证实,但瞬时之间,我就心口发紧,努了好大的力,都没能张开嘴巴。

父亲走了。母亲却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抽着烟。我想不明白,母亲她怎么会这样?她,她是不是——中邪啦?面对此情此境,我的脑袋里一片糨糊,仿佛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一股陌生的气流随着这满屋缭绕与升腾的烟雾而暗自浮动,让屋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凝重与黏稠起来,似有一种诡异的凶险隐藏在暗处,它们悄悄成群结队地聚集,随时都可以给人致命的当头一棒!浑浊凝重的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阴冷幽秘的寒意也侵袭得蚀骨入魂。我的一双膝盖瞬间乏力,双腿无法伸直,就那么神经质地微微摇晃着,管都管不住。我不敢再靠近母亲,轻轻地、怯怯地退出屋来,在楼道里无所适从地站着。我强迫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就傻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但我,始终无法将外面的风景看进心去。何况,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看风景,抬眼望去,全是一片死寂沉沉的阴郁,似乎整个世界都正在合谋着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者是一场让人不堪设想的灾难。

尽管我没再回过头去看一眼母亲,但此时,我的脑海里依然全是她在屋子里抽烟酗酒的画面。后来这些年,我也无数次地见过女人抽烟,也有人对我说过,女人抽烟的样子比男人更有味道,更性感,更酷!但我总觉得抽烟的女人很可怕,像魔鬼!

天色向晚,按理,已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但我根本就没有饭吃,当然,我也根本就不想吃饭。那时那刻,我最想的就是马上去找父亲,但我周身发软,双脚一步也迈不开了。此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哭。父亲真的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这个家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是什么机器突然发生了故障。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的恐怖气息,我像是置身于一个可怕的魔洞里,到处都冒着彻骨的寒气。我胯下一阵奇痒,紧接着,胯裆一热!一股尿液就不由控制地淌了出来,把整个下身都给弄脏了。我不知自己怎么会这样糟糕?我想去找条裤子来换,但就是迈不动脚。

恐惧还在继续扩张,我越发感到眼皮沉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穿了一套新衣服,红色的,胸部还有我最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父亲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在厨房里煮饭,她一边煮饭一边不停地同父亲讲着一些当天发生的新闻与笑话。我问他们自己哪来的新衣服?父亲说是他和母亲刚刚上街去给我买的。我乐了,咯咯咯地傻笑着。这时,母亲丢下手中的活儿,从厨房走了过来。母亲走到我的面前,撩起围裙揩了一下手上的油污,然后就弯起右手的食指在我鼻尖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她告诉我说:“小不点儿,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喂!小朋友,你醒醒,快醒醒!”伴随这样的叫声,我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拍打了几下。我睡眼惺松地抬起头,模模糊糊的看见面前站着几个高高大大的人,好像还穿着警服。我想:他们肯定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我抬手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几个人——我前面站着的,是两名警察叔叔,后面两个就是我爷爷奶奶。我愣了一下,再使劲晃了晃头,确定自己刚才是在做梦而现在才是真正的醒来。

我有些发懵,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叔叔说,你问我,我们还要问你呢!怎么回事呢?难道……难道……我不敢想下去。

爷爷与奶奶的眼睛都红红的,他们好像也是刚刚才哭过。奶奶很勉强地冲我笑了一下,说:“乖,你别担心,没发生啥子事,只是你爸爸妈妈闹了点小矛盾,现在这两位警察叔叔是来向你了解他们最近一些情况的,你别怕,只管如实地跟这两位叔叔讲清楚就行了哈。”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知道我父母的关系不好,知道他们昨晚打架的事?再说,既然都知道了,又干嘛还要来问我?其实,从内心出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家的这些事,因为我清楚:这些都是我们家里的丑事,而家丑是不能外扬的。但此刻,我父母都不见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为他们保密又有什么用呢?我咬了咬牙,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静地将他们想听的话讲了一遍。最后,奶奶又说:“乖,这几天你爸爸妈妈都不在,从现在起,你就同奶奶一起到奶奶家去,奶奶煮饭给你吃,送你去读书……”

奶奶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泪水夺眶而出。她那纵横的老泪正在告诉我: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们都在合计着瞒我,骗我。

人都是在成长或者说是成熟的过程中逐渐学会欺骗的,仿佛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学会欺骗的过程。一般来说,行骗者都是大人,而受骗的总是小孩儿,很少有相反的现象。其实,大人们不仅爱欺骗小孩子,而且也常常欺骗他们自己。当然,有时的欺骗是善意的,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恶意的。

我想,我父母肯定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大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想。

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这之间,有着恍若隔世的距离。那时,母亲已经穿上了一件黄色的马甲,那上面很明显地写着一个“囚”字。我仍是被那两名警察叔叔叫去见母亲的,他们说我母亲也要走了,让我去见她一面。这时,我才忽地想起母亲那天说的那句“你最好把我打死,你要是打不死我,我今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弄死你!!”和那句“若把我逼急了,就是杀人,我也敢!”的话。

想到这两句话,我的头皮倏地一下子就炸开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这,就像一场恶梦醒来一样,真相大白。但我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爸爸,紧接着就会没有妈妈了,想到我的这个家就这样被毁掉,我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一股寒流朝我猛地袭来,我身体的每一根毛发在这一瞬间就竖起来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很用力地向外冒着冷汗。

一次又一次,我在有些迷惑与恍惚中暗自回想:那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母亲在家里抽烟喝酒的场景,时隔多日,感觉已经不太真实。若是真的,母亲又从哪里得来的烟和酒?难道是父亲买回来的,然后,母亲也赌气与他一起死命的抽,死命的喝!但我为什么回家只看见了母亲,而没有看见父亲呢?难道母亲真的把父亲杀害了?父亲那么强壮那么凶狠,她怎么能杀得了他?难道是她趁他烂醉得不省人事时下的手?当时,他们之间又发生了怎样的冲突,她才会下手杀他?要不就是父亲先动手杀母亲,但他醉得没有了力气,母亲在反抗时,就在冲动之中趁机把他给杀了。但为什么我没有看到杀人后留下来的现场,没有看到父亲的尸体?难道,难道是母亲怕被人发现,就把他给藏起来了?她会把他藏在哪儿呢?藏在家里还是藏在外面?还有,她一个人,怎么弄得动他……

问题太多太复杂,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成为一名破案的警察了。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会想得入迷,想得太多太宽太不着边际,痴木呆呆的想,像个傻子。很多时候,我都会在这样的痴想中走神儿,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我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我仿佛已经不再是“我”了。

大约三天过后一个早上,我在充满了威武与森严气息的看守所办公室,等待警察叔叔去叫我母亲,我将要在这里同生我养我的母亲作一次重要的道别。看守所办公室的墙上同样挂着一只摆钟,那秒针在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每敲一下我的神经就紧张一次,心里就剧烈地疼痛一次。我知道这些时间是极为有限的,也许此刻的时间不应该被称为宝贵,但它去一点就永远的少了一点。

母亲低着头走了进来,很萎靡而颓丧的样子。她双手都戴着闪闪发光的手铐、双腿一直都在不停地打着抖。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母亲很可怜,此时我才知道,母亲除了可怜以外还很可悲和可怕!我甚至希望她不是我母亲,因为她亲手杀害了我的父亲。尽管父亲以往对母亲和对我都很恶毒,很过分,有时我都想把他给宰了,但真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还是很想念他的。我想,不管咋说,他总是我的父亲,是给我生命的人。我现在正在这里与母亲作最后的告别,但我的父亲呢?他在哪儿?母亲当时是如何杀害他的?她为什么不让我也见他最后一面?

我很难回答自己的提问,但好像又不能因为答不起就不提问。残忍的现实就摆在眼前,我无法接受,又无法不接受。作为一个小孩子,我没有退路,更无力回天,唯有如履薄冰地继续向前,走着,走着,走一步,算一步。是的,尽管前路没有亮光也没有温暖,但我还是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长大,一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我依然被这冷夜笼罩着,牵连着。这二十多年来的时间,无数个平谈庸常的日子,让我在其苦万状的忍受中,渐次麻木与消解了那些曾经铭心刻骨的记忆。是的,这二十多年来的时间,对我来说,应该是无比漫长的,然而至此时,我同样感觉它们就在转眼之间,却也恍若隔世!

比如此时,我又回到了彼时,又重新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眼睛,那就是我母亲的眼睛。母亲终于抬眼望我了,她的眼睛湿汪汪的,红肿肿的,充满了火辣辣的鲜血。就在那一瞬,我发现母亲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她额头上的皱纹像深山一样沟壑重叠,眉毛也脱落得稀稀拉拉,那松驰的眼皮耷拉下来,把眼睑下方遮出了两道可怕的阴影。

见了我,母亲几大步就奔到了我面前。她的步伐像一阵旋风,急切得接近于疯狂,仿佛怕我跑掉了似的。到了我跟前,她膝盖一软,“咚”地一声就跪了下来。她伸手捧起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好像并不认识我似的。同时,我看见她的脸扭曲变形得很厉害,嘴唇也在没有规律地颤动。她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却没能吐出一个清楚的字就泪如泉涌。不知为什么,这次,见到母亲流泪,我心里反而踏实与温暖了起来。除了母亲的哭声,屋子里就静得很是怕人。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洞意味儿,不知该对母亲说点儿什么,就清了清嗓子,很平静地喊了一声妈妈。母亲更加激动了,她再次将戴着手铐的手伸过来,把我的脸又摸了一遍,一时泣不成声。

母亲的泪水越发汹涌,仿佛她那两只眼睛就是两个泉眼。我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妈妈。母亲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幺儿……妈妈不好……妈妈……妈妈把爸爸,把爸爸给杀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

我还是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母亲又说:“幺儿乖,你以后一定要坚强,一定要,要好好的读书,好好的听爷爷奶奶的话,听老师的话,长大后,长大后千万不要学爸爸,也不要学妈妈。你要做一个有文化、有良心、有本事、有责任感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努力按捺着内心的反感情绪,机械地,如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但母亲所说的那些话——那些我若干年后越发觉得有道理,觉得无懈可击的话,在当时的我听来,却似懂非懂,甚至毫无意义。

母亲又语无伦次地说:“幺儿……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不对起……”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看母亲疯疯癫癫的样子,也不想再听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没有用的话。我想马上转身,拔腿就跑,但我没有。因为,她始终是我的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不管怎样,我都必须耐着性子把这次与她的见面坚持到底。是的,这是我最怕接受又无法拒绝的现实,我想: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我的命运……这一切我都无法阻止无法改变。而往后的日子,我更不敢想象。

幸好,后来这些年的生活拉拉杂杂也平平静静,光阴在人俗事杂的生活中按部就班地逝水而过,没有什么波澜。我,也平平淡淡地躲在生活的内部,顺其自然地成长,借助时光流逝的温度,来消解和抵御内心里那份黑暗与寒冷。但在这二十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我还是无法逃脱地,再次被一阵叮叮咚咚的打骂声与一个小孩儿凄厉的呼喊声给惊醒——

张伯伯、李婆婆,我爸爸打我妈妈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妈妈吧!

是的,这呼喊声是如此的似曾相识。我一个激灵,立马起身,想寻找这呼喊声的源头。站在窗边,我侧耳细听。然而,黑洞洞的夜色寂静如初,那呼喊声就像一朵渺小的雪花,瞬间化入了这浓稠的夜里。我确信自己已经醒来,但我之外,全世界都还在毫无知觉中酣然沉睡。甚至,我不得不怀疑,这诡异的呼喊声,其实就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那正在苏醒的梦,它像一道符咒,或一口隐形的警钟。

一切又重归宁静,仿佛那呼喊声根本不曾出现过,仿佛这冷冷的夜里,什么也不曾发生。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感觉有一个可怕的黑影,带着凌厉的寒意,潜伏在我梦中最痛的伤口,继续,在不怀好意地让此夜变得很长很长,很冷,很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