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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文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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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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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那座山

龚文宣


一座陵园,虽经一千二百多个春秋,却余威四溢,仍然独具王者之气。

在乾县,在离西安八十余公里的梁山上,在多少帝王将相朝代更替,兵燹战乱、刀光剑影和漫漫长夜风雨剥蚀之后,依旧傲踞平原颐指四方,尽显这位主人生前的专制跋扈与身后的奢侈张扬,那就是如同熟睡的妇人仰卧于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的乾陵。

山峦连绵,群峰突兀。

我是来寻访历史的陈迹。我是来瞻仰历史的巍峨。我是来叩拜唐代的伟大先贤。

在山脚下还是阴沉的天,到了山顶,慢慢云开雾散,阴暗转为明朗。浓云飞度,风拂衣衫。但当踏入乾陵腹地,陡然阳光普照,清风扑面。沿一条宽而长的坡面石路,弓身而上。越往上走,空气犹新,越有一种步入天际深处之感。憋足几口气,快步来到朱雀门前,虽未大口喘息,却已汗湿股背。站在山顶,蓦然回首,玉带般的渭河,卧龙似的秦岭,雾锁的奇壑,绿铺的平川,葱翠的原野和阳光下灿烂的村庄,一副生动风景的画面,尽收眼底。

我敬服则天皇帝真的是会选地方。选择了亿万年的山,选择了千百年的陵,选择了自然界的鬼斧神工,打造出如此辽远壮阔的天地哟。

史书记载,有隆重墓葬传统的国家,大概要数古埃及法老墓的金字塔和中国历代的帝王陵墓。金字塔与帝王墓,都是陵墓,无非叫法不同而已。但乾陵,集中国历史上所有墓葬文化中的精妙之处,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也是唯一有国号的女皇帝墓,它是绝无仅有的二帝夫妻合葬墓,它有留下无尽想象空间的古今传奇无字碑。

我身在乾陵,四下睃巡,试图撩开历史的屏障,想象那曾经气势恢宏的陵园:金碧辉煌的三百七十八间建筑,殿宇与陵墓相连,长廊与亭台相通,画梁与雕栋相映;山下方圆八十里,古木参天,奇松合抱;春天花草芃芃,夏日莲荷艳艳,秋天果实硕硕,冬日白雪皑皑,遍地都是郁勃的颜色;跨过两重坚固的城垣,只见东西南北共置四道壮阔的城门,东门曰青龙,南门曰朱雀,西门曰白虎,北门曰玄武,城楼高挺,角楼茁拔,已是独具规模的乾陵城;还有那常年值守、盔甲不解的八千将士……

然而遭受了黄巢四十万乱军刀砍斧斫之祸,温韬大军围山发掘之难,民国初年军阀以保护乾陵为幌子,率部用枪炮炸药盗掘乾陵之劫,乾陵所有松柏惨遭虐伐,恢宏的殿宇被焚毁殆尽,几近夷为平地,昔日辉煌的早已荡然无存。山丘的周围,皆为近年人工栽培的小树,陵园显得孤寂与寥廓。

仿佛天佑乾陵,天佑宝库。历经数十次大规模盗墓劫难,“惟乾陵,风雨不可发也”,陵墓因固若金汤而得以幸免。那竖立在朱雀门外千百年不倒的无字碑,一块神圣不可侵犯的完整的石料,见证了历史上发生的一切,默默地注视着南方的平原与山冈。好像与我诉说,经历世间的沧桑。也许正是这块没有文字的石碑,无声地记载着历史真相,以及大唐王朝和大周女皇的传奇。

我漫步趋前,虔诚地细看。棱形四锥体侧镌龙凤形的无字碑上,并非无字,浅灰色如镜的碑面,刻画密密麻麻的刀痕,有恶言也有善语,乃是宋人、金人、元人、明人、清人和近代人,无非是“到此一游”的宵小所为。

李显为何只给他娘竖立块光板的石碑,悉读古籍,无从记载,至今仍是个迷。但闻民间猜测,也为莫衷一是,比较流行的说法,大致有三种。一为夸耀说,二为知罪说,三为聪明说。夸耀说,就是武则天认为自己功德无量,伟绩高过云天,大于苍海,书不胜书,不能以竖碑立传来表达。知罪说,便是武则天以为自己罪孽深重,嘱咐李显不要在陵前树什么碑,写什么传了,省得丢人现眼。聪明说,那是武则天不让在她墓前的碑上刻字,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功过是非,还是由后人去评说吧。第三种说法也是有代表性的主流观点。

诚然,这些说法都是历代朝野猜度罢了。

但却引起我探究的兴趣。我寻思着,作为一个出身士官微寒家庭的古代女人,武则天十四岁进宫当才人,到三十一岁便实际掌握了大唐帝国的权力,她是一个多么伟大了不起的女人啊,在那个以男人为主宰的时代,站在帝国的权力顶峰,要么是勾得天下男人魂魄的女魔鬼,要么是几千年才能出现这么一个才智超群德满天下的女圣人。二十七岁从感业寺脱下尼姑的素衣回宫,到被高宗立为皇后,仅仅四年的时间,就集政府与军队的权力于一身,成为大唐帝国的事实女皇,这个世界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甚或空前绝后。

我突然产生穿越时空的想法,看看当年怎样了得的则天皇帝。

她作为一个古代政治家,她在腥风血雨中,游刃有余地操纵国家庞大的军队、森严的司法、忠奸的群臣及狼烟四起的诸侯。沉舟侧畔,柳暗花明,她成为后人仰止的胜利者。作为一个目光长远的谋略谋术家,她打击豪门世家族,扶植新兴地主阶级,抑制世族,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垄断地位,缓和了社会的矛盾,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作为被后代颂扬为一代明君的则天皇帝,她用行之有效的手段,来奖励农桑,兴修水利,减轻役赋,整顿均田制,人口迅速增长,让她的臣民们“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一副多么美妙的歌舞升平的景象。她开创中国殿试制度先河,庶民与皇子同殿,唯贤是举,不拘一格将人才。她是一个有着理想抱负和德能才干的女皇帝,对大唐帝国盛世的形成,付出了卓越非凡的智慧。

如此丰功伟绩又光芒四射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对自己的功劳和德行,不可能没有一篇光彩夺目的碑文的。况且在盛行碑传的唐代,别说寿终正寝的皇帝,即便农村的地主富农,甚或底层的平头百姓,也得写上逝者大略的生平。可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无字碑,留下不尽的犹疑与无数的猜测。

不妨做个大胆的猜想。

我觉得应该有碑文,而且早就撰写停当,并经过则天皇帝亲自过目修改,自然是关照自己一生,精妙绝伦的一篇颂文。武则天当政是“君子满朝”时代,不缺书写铭文碑帖的大文人。比如陈子昂,唐代杰出的诗人、诗歌革新理论家;张柬之是为名相,涉猎经史,进士出身的大诗人;还有李昭德、魏元忠、苏良嗣、狄仁杰、姚崇、宋景等,这些为武则天所信任倚重的大才子。依照唐朝祖制惯例,说不定还成立个碑文写作班子呢。武则天等至自己挂了之后,让她的小子李显照办即可。因此我觉得,既不是民间流传的夸耀说,知罪说,也非聪明说。只是李显没有贯彻落实好他娘的旨意罢了。甚或李显将这篇碑文,同他母亲一起,埋进了梁山上的乾陵。

我坐在几株新栽植小松中间的石材圆凳上,望着阳光下的无字碑和一对盘踞在碑顶的龙凤,呆呆地想着优柔寡断的李显。

李显犯难了。他用了十九年的时间,差不多日日思考,天天为难,到底不要不给老娘立一块功德碑?也许那些日子,李显经常会搞个当朝议事,时不时地召集有份量的老臣们,将难断之事交给三公九卿吧。不曾想这帮大夫们没人敢说话,即使发言,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明哲保身。皮球还是踢给当今皇上。

作为儿子,如何评价一个篡夺生父皇位、双手占满同宗鲜血的大周皇帝,这样一个违背三纲、相悖五常的母亲呢。在儒家风气浓郁的大唐帝国时代,确是摆在李显面前一道难以破解特别头痛的课题。说自己的老娘好吧,将会成为众矢之的,说自己的老娘坏吧,也非人子所为。更何况,李显同老娘是有仇的。武则天受到后宫的挑唆,以谋反罪逼杀其一对儿女与女婿,此恨难消啊。得了,干脆耍个滑头,树块无字碑了事。至于后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实际上,对武则天的评价,史书繁密,汗牛充栋。有差评,譬如骆宾王在《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用“牝鸡司晨”之类贬词,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评价武则天“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资治通鉴》里也多收录“酷政”的案例。不过在史典中,对武则天更多的则是优评,比如两唐书,又如南宋光禄大夫著名文学家洪迈光书中说,“汉之武帝,唐之武后,不可谓不明”,清代史学家文学家赵翼称其为“女中英主”等。毛泽东先生与人交谈《资治通鉴》时,这样评价武则天:“我也觉得她不仅不简单,简直是了不起。封建社会,女人没有地位,女人当皇帝,人们连想也不敢想。我看过野史,把她写得荒淫得很,恐怕值得商榷。武则天确实是个治国人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还有用人之术。她提拔过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刚刚提拔又杀了的也不少。”到底是伟人,寥寥数语,几乎就将另一个伟人的功过,简短精要地归纳,而且那样贴切与中肯。

我从历史的那头,神游回来,在梁山顶上乘坐一辆仿唐的宫廷马车。马是枣红色的良驹,健壮有力。车是用黄绸包裹的四方形圆顶的篷车,含有天圆地方之意。赶车的却是位瘦小的山下农村少女,却能熟练地驾驭这匹高头大马。在泛光的黛黑色路面上,雄健的马儿留下一串串节奏的鼓点。马车沿着斜坡山路,向山脚下慢行。

孟夏的黄昏,以其桔红色的光芒,透彻大地的胸膛。脚下这条长长的山路,把那千百年前的辉煌与创伤,深深地埋进这座梁山,埋进了乾陵,埋藏在整个民族的心里。

我明白,我来乾陵,希图与历史老人进行一次跨越时空地交流,希图寻找一解困惑、满意的答案。

我转身回首,定睛瞧一瞧,那座风雨中屹立一千二百多年侧镌龙凤形的无字碑,与这座高峻魁伟的梁山,同这座与天齐寿的乾陵,已经浑然天成,融为一体。熠熠生辉的斜阳中,也在我的心里,光彩闪耀。

二OOO年五月

(原作发表于《金融文坛》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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