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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文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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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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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风铃声

龚文宣


我已经行进在看望您的路上。

一条时宽时窄、时弯时直的江堤,静静地,在飘着花香的杨槐树的注目下,沿着河道的走向慢慢地向前延伸。左边是一条终年翻卷着白色浪花的灌江,青嫩的芦苇在绿色的春天里,已经长成了翠绿的江堤卫士,齐刷刷,水灵灵,在岸边、在奔流的江水中随风摇曳;大群鸥鸟迎风逐浪,鸣叫飞翔,不时打量着一个步伐匆匆的路人。右边是早年寸草不生的盐碱地,现在是米粮仓的灌江平原。透过婆娑葳蕤的枝叶,一道碧绿青草的缓坡,那绿色的缓坡仿佛是一面宽阔无垠的绿色绸缎,一望无际,挨着天地接壤的地方,连同那浓浓的杨槐花香,铺向蓝色的远方。

绿色长堤一侧,是一排仿古的新农村建筑,住着几户白墙青瓦的人家,袅袅炊烟,听闻犬吠,伴有鸡鸣。

这是一条您当年做信贷员时常走的路吧。

何止时常走啊!每当问起,您总会直了直微弯的腰,摆摆粗糙的大手,笑着纠正道:那是天天走、日日行呀。目光中满是慈祥。

自打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成立信用合作社,从农村青年里将您招进信用社,一把油布雨伞,一只装着算盘账本的帆布挎包,就是您当年的全部家当。热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吸储放贷、收款结算,风里雨里,您的足迹早已印记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村落。

有风吹来,像是把天空撕了个大口子,越吹越大,一朵乳白色的云彩慌忙地从头顶一掠而过,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雨,惊起芦苇丛中几只水鸟。我赶快裹紧风衣,拉起防风帽子。这是灌江平原特有的云彩雨。噼噼啪啪的雨声由远及近,又远去。瞬息之间,风停雨止,依然一片睛好的天。

不知道为什么背上背包就这么急匆匆地上路了。我甚至不晓得确切的方位就出门。只凭借依稀的记忆,甚至灵光一闪。然而我相信,不,应该确信是朝着您家的方向。

您又笑话我了,说我是个急性子人。

推开银行厚重神秘之门的那一年,您如此说笑我。不错,对于一个乍到银行又想尽快适应银行的人,在陌生、好奇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序、无奈,甚至夹着几分委屈与恍惚,就像在月夜里登山却望不见山顶,多么企盼哪怕一点能够引路的微弱光亮。

秋天,透亮的阳光下,让我有一种走进稻浪千顷的感觉。这个时节,在江苏北部正是水稻成熟的时候。站在田间小道上,满世界都是随风起伏着的金黄色的海。您在农业信贷成果检查组的人群中抽身走过来,显得那么严肃、秘密,悄悄塞给我一块叠得方正的纸条。

我转身迫不及待地展开两张四百格的便笺,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十条。简要是:第一条年轻人不用心急,一口吃不下胖子,饭得一口口吃,事得一件件做。第二条铁路的规章、银行的制度,想做好银行就得吃透做事原则和方法;第三条做事要有恒心,要做别人想做又做不到、做了又做不了之事……第十条我这辈子吃亏就在没念多少书,现在来不及了,你趁年轻切莫亏待了自己。请酌之。落款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三日。

为事为人的警句啊!

我同您并无过深交往,怎么尽说掏心的话?您是怎么知道我的难处,又是如何晓得我内心的彷徨?我们年龄虽然相差将近二十岁,但是同为部门负责人,您是怕以语言告诫的方式我难以接受,还是怕伤了我的自尊,丢了我的面子?

望着眼前微风卷起的层层稻浪和消失在人群中清瘦微弯的背影,顿时,我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遍及全身。

大步走下斜坡的江堤,步入沟渠两边长满黄灿灿油菜花的乡村公路。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跨过一座流水潺潺的木板小桥,又一座小桥。我周身早已汗湿。我屏住气,依然快步流星。在某一个时刻,好像自己负载一个神秘的使命,去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更觉得要去朝拜一位心中仰慕已久的圣贤。

隆冬之夜,漫天大雪。人还没到,就听见您那老掉牙自行车吱吱的声响。走,喝酒去。进得门来,您浑身散发出寒气,褪了色的蓝棉帽上落着几片雪花。我愣了半天,可您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朝外走。

抬脚出门,雪花灌进领口,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乖乖,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两个找酒喝的人,活像夜晚出巢寻食的动物,从一条大街窜到另一条大街,天寒地冻,哪个饭店酒店不打烊啊。走运的是,影剧院后面小巷深处,寻得一家等待散夜场的小酒馆。

一盘猪头肉,一盘油炸花生,一盘麻油拌白菜帮子,您从怀里掏出宝贝,捂热了的两瓶响水大曲。还是老规矩,先喝酒再吃菜。三二一,斟满六个杯子的酒倒在两只碗里,二人一口气干了。这种充满侠义豪情、带有江湖气息的喝酒仪式,恰恰是我们老家相遇知己的传统。开始我难以喝下。不过,有您的培养,还算有长进了。头一回,是我那篇《银企双向选择为时过早》的研究文章在省农行杂志发表之后,第二次是您再次获得全省农金战线标兵称号的当天,这是第三次了。有一种号角般地壮烈。

看我满脸狐疑,您又将酒添上,搛了个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嚼,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您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像个淘气的老顽童。您问,不知道为何夜里拉你来喝酒,是吧?我忍住笑,点了点头道,老头子发疯了呗。没疯!可是有人做事不地道。说着,您别过身子,从衣袋里抽出一本杂志,啪的一声,摆在我面前。一看,这是我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两代人》。我笑出声来。我说这是三个月前的事啦。对了,已经三个月了你都不告诉我,你还地道吗?您用那只看上去锈迹斑斑的食指,点点杂志,说,这可是全国发的杂志啊,这么大喜事你还闷头不说,怎不让我生气!您将酒杯举起,郑重其事地说,来,我们连喝三杯,第一杯是罚你的酒,我也赞助吧,第二杯诚心祝贺你有出息,这第三杯嘛,希望你接着再写,写大书,等于提前祝贺吧。说完,您把三只满酒的杯子抓起,夹在右手指缝间,如同一位杂技大师,次第吸入口中。

您说自己是个大老粗,不会写,连巴掌大的报纸也没上过。一辈子就喜欢有文化的人,有出息的年轻人。可是您是我师傅啊,十条锦囊够我消化半生。我以为你早就忘到脑后了,您望着我淡淡地问,还记得?我沉吟一会儿说,我记得,您指引了我做人做事的方向。这话说大啦,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说着,您笑了,露出得意的神色,侧身悄悄地问道,听人说,小说里那个老头是写我的,是吗?听到我的肯定应答,您伸出粗糙的左手,轻轻地捶捶我的后背。您的眼眶里也滚动晶莹的泪花。

太阳已经偏西了。在淡红色阳光映照下,晴朗的天空、辽阔的原野、潺潺的渠流、新修的乡村水泥公路,以及一块块错落有致、绿油油的秧苗池,皆能定格成美丽的静物。

远处传来寺院的木鱼声和飞檐的风铃声。难道我听错了,这儿也建了寺庙。近在咫尺,却又遥远。

公路边上有一座深红色的六角亭子,亭前立着乡村公交站牌。亭内一对青年男女,看他们说说笑笑亲昵的举止,我猜测是一对恋人。走上前去,我告诉男孩要去的村子,女孩却抢先答道,就是我们村子呀。她用纤细的手指了指不远处依然是白墙青瓦的村落,喏,有六七里路远,往前走走到了村口就看到路标牌子啦。我道了谢,喝了口矿泉水,拧好盖子塞进背包,继续赶路。

我们最后一次相握,是在我全家迁居北京的那个清朗的早晨。

老家有一古老敦厚的习俗,叫做喝上马酒。凡是孩子参军、到外地读大学,或者搬家远离故土什么的,都要喝上马酒送其远行,意在祝福。我家在当地是大姓,而且我的辈分也高,加上同事好友,如果一家家做客,那真的是吃得马难前行了。于是自行相聚、集中送行。晚饭之后,仍有一二十位挚友至亲不舍离去,执意陪我喝了个通宵。

可您,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喝上马酒的行列,您未作解释。是的,我也没有问您为什么不。我丝毫不怀疑我们的友谊,您给我的恩惠,给我的点拨,给我的力量,足以让我在此前或此后艰难的人生路上,策马驰骋。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应该问问您的身体,关心您的安恙。可是您连家人都隐瞒,您当时已经重病缠身。

您还是来了,披着晨光,一个快乐的老头儿。从您儿子驮你的自行车上一跃而下,边走边冲着我摆摆手,乐哈哈地说,是鸟儿就得高飞,是马儿就得快跑啊,没啥相送,一件大衣为你在北方御寒。

一群人看着您笑。

其实我需要的,您应该知道,再给我写张纸条。没了没了,肚子里就那点水货,而且你已经出师了啦!柔和的阳光打在您那张布满皱折的笑脸上,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生动而慈祥的笑脸。

未曾想,生死两重天,这一次成了永别。

第三个路口蓝色路标牌,乡村公墓,我重复念了两遍,确认上面的文字,折身东北方向。穿过几块待插的秧田,通过一条长长且泥滑的田埂,步入一片杂草丛生、荆棘纵横的密林。野草籽儿不时从鞋口落进鞋里,荆条的棘刺划刮裤管,不时发出嗞拉嗞拉的声音。我不得不在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行走。这是一块足有五亩方圆的林子,似乎人迹罕至,一路寻找,一路辨认,感觉跋涉在一块未经刀镰的荒原。

走一会儿,伫足小休片刻。抬头望望,紫白相间的杨槐树花像一串粉嘟嘟的挂件,在微风中荡漾。低头看看,遍地的枯草中,长出几寸高的萋萋新芽。

太阳在西山顶上燃烧着,产生一种巨大的火球,映红了这片宁静的树林。这是很少见到的那种灿烂夺目的晚霞。

呵,终于我找到您啦!

真是个幽静之所。怎么像您的性格一样,深藏而不露哩。老头儿,让我找得好苦啊。密林深处,微风拂动坟头厚厚的荒草。坟的周围,栽上一圈抽绿的冬青树,飘香的杨槐树下,一座安逸宁静的家园。

之前,我们没有讨论过生与死,没有交谈过最终的归属地,从来没有。我总觉得您是刻意回避关于生死的话题。或许您看得开看得淡,淡到不值得一提吧。就像您一辈子躬身于农村金融事业,最高的职务是股长,凭您的经验知识技术与人品,完全可以跳槽、升官或发财。

放下背包,取出两瓶酒,一包烟,一本书,摊在墓碑前。

很抱歉,您喜欢的那种山芋干酿制的烈性酒,早就停产了,这二锅头是我特地带给您的,六十度,口感不错。烟嘛,您抽那种两毛三一包的玫瑰烟,市场上早不见了,委屈您,这包北方烟也能让您过瘾。至于那本书,不是您一直惦记着我写大书的吗,是的,是我的新作,四十多万字写了两年,名字叫《新银行行长》,刚刚出版的。什么内容?哦,您别急,肯定有您的故事啦。

一支支插在坟头忽明忽暗的香烟,升腾袅袅的烟雾,消失在高高的枝叶间。打开酒瓶盖子,一瓶倒在白底红字的墓碑上,一瓶握在手中,坐在碑前软软的草地上,喝了一口酒,打开书,翻到第三百六十一页。

……

清明节时,树叶拔出嫩芽,还没全长出来。

从车窗里,远远望见一条龙八间青砖青瓦的平房。父亲微弯着腰,在堂屋门口朝他们笑。

父亲穿一身黑色运动服,脚下却是趿着一双黑色泡沫拖鞋。一向不喜爱洋装的父亲,显然是妹妹临时“武装”起来的。不过,黑色运动服和古铜色脸庞,色调倒很搭配,还显得精神。

鲁箫笑着走到跟前,扶着父亲手臂问高庆兴:“你怎么称呼老人家呀?”

“我叫爷。” 高庆兴笑道。

“叫爷,不是爹爹吗?”

“不是的,我们这儿称祖父叫爹爹。”鲁箫心想,这不是辈分倒个儿了。她一时也搞不明白,就亲切地喊声“老爸”,顺手塞了红包。

父亲粗糙的指头捏着红包看了看,揣进右侧裤兜,对鲁箫说:“吉伢子,大么子东西。”鲁箫听不懂,高庆兴一旁翻译道:“父亲说你这闺女,怎么还带礼物呀。”

大港渔村的方言实在拗口难懂,下面以高庆兴的翻译语言来叙述。

父亲问:“闺女贵姓?”鲁箫说:“老爸,我姓鲁。”父亲点头道:“噢,好闺女,姓吕,双口吕啊。”高庆兴一旁对父亲说:“这闺女姓鲁,鱼日鲁,《三国演义》中花和尚鲁智深的鲁。”

鲁箫掩口笑道:“你这翻译也够呛,三国水浒也倒个儿了。”

高庆兴也笑。总之,意思到了,父亲也听懂了。

……

隐约的风铃声消逝了,也听不到人语和鸟鸣。极目环顾,四周一片寂静,时间仿佛静止了。我的心胸,恰似风铃声飘荡过的那样,空旷,静远。

二O一九年一月

(原作发表于《金融时报》2019-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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