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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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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柴故事

海岛柴故事

施立松

二哥从小就很另类。

家门口就是海,海里啥都有。鱼啊,虾啊,螃蟹,蝤蠓,虾爬子,蛏子,海螺,牡蛎,多得数不清,能玩又能吃。村里的男孩子,除吃饭睡觉外,整天不是海水里泡着,就是滩涂上滚成泥猴。站在高高的崖上,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猛地一头扎到海里,故意水花掀起半天高,然后,人潜在水底半天不露头,等你急得都要喊救命了,他才探出水面,哈哈大笑。或是悄悄地游到泊在海中的渔船上。夏天休渔,船上没有人,跳上船放心大胆搜罗一番,偶尔翻到几根铁钉,心里就乐开了花--等“打糖儿”来了,可换一块甜得粘牙的麦芽糖吃。要不就几个小伙伴约好了,横渡洞头港,游到对面的半屏山沙滩上。听说那里的沙子可细了,面粉一样,敷在身体上,都不会掉下来。更意思的是,背个鱼篓,扛着鱼勺(长竹竿的一端扎上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圈,圈上绑上一片鱼网),踩在海水时,把竹竿轻轻地从水中伸出去,停留一会儿,再猛地一举,就有小鱼在网里活蹦乱跳。这种游戏,小哥玩得最好了,他都玩入了迷,吃饭都要我去喊好几遍才肯回来,连上学都忘了去。我们家的饭桌上,一年四季小鱼不断,鲜的腌的干的都有。都是小哥的战利品。小哥的战利品远不止小鱼。滩涂上也是小哥的战场,捉蝤蠓、红脚仙、石蟹,挖牡蛎、石乳、龟角,拣海螺、小鲍鱼、泥螺,每天都可以把鱼篓装得满满的。有一回小哥捉到一只三四斤重的蝤蠓,两只半青半红的脚,像镰刀一样长,拿到市场上卖,卖了五块钱,那时一斤大米才一块三毛六,三十多斤大米耶!这只蝤蠓和捉它的小哥,在村子里,流传了很久很久。

可二哥却不爱下海。夏天刚来,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地扑腾到海边,二哥却放下书包,就坐在家门口搓草绳。他用的稻草,还是拿小哥网来的小鱼干,跟风门村的同学换来的。风门村有岛上唯一的一片稻田。搓草绳看着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先用铁锤把稻草底端捶软,再在太阳底下晒,晒好后,还要把稻草一根根拆开。搓绳的时候,先含一口水,喷到稻草上,再放一盆水在旁边,搓两搓,手掌蘸一下水。搓绳时,要用掌心的力量,力度要均匀,加稻草也要保持两股稻草粗细一致,不然草绳就歪来歪去,那像什么样子。二哥心细,性子温和不急躁,搓出来的草绳顺滑绵韧又油亮。村人调侃他,新媳妇打的麻花辫都没你仔细。

放学后,二哥换上粗布衣服,握着镰刀,带上竹竿和一捆草绳,上山割草去。

海岛风急,山上能生存下来的树很少,零零星星的几棵松树,也长得歪歪斜斜。树很稀罕,所以禁止砍伐。海岛上除了缺水外,最缺柴火。父亲去世后,大哥当了渔民,常年在渔船上,二哥成了家里顶梁柱。同龄的孩子都在海里找乐子时,二哥已在为一家的柴火操心了。

村前的山,高不足百米。山上的田是生产队的,山上的草,也由生产队分配,为公平起见,每户两米来宽,从山顶到山脚,像切西瓜一样,切成一长方条块,再把每一块草编号,然后做成纸签,由村民抽签。村里人称之为分草。

山上的草大多是草根能当药的茅草,长得稀稀拉拉的,两米来宽、数十米长的草块,割下来,也就七八担。这草不是拿来当柴火烧的,一两担用于自家渔船烤船用。剩下的卖给别人烤船,孩子上学交学费,扯几尺布做两身衣裳,就全靠这几担柴火了。烤船也是海岛特有的。渔船海里航行久了,就会有藤壶啦,牡蛎啦,海藻啦乱七八糟地吸附船板上,海蟑螂也来船板上筑巢,影响了船速不说,还会加快木船板的腐烂。每年休渔,渔民就得把船架起来,或侧向一边,底下烧柴火,把船烤一烤,清理一下附着物,再上一层油漆,船就焕然一新了。有时候,船捕捞作业不顺利,或出了事故,也会烤一烤去去霉运,渔民称之为“昌起”。船板是木头的,不能上大火,否则就成烧船了。于是火量均匀的茅草就成了最佳选择。

二哥割草很仔细。别人家总是贴着地把茅草齐根斩下,根部老,份量重,论斤卖划算。二哥总是留有余地。来年春天,二哥割过的那一块,最早看到青青草色。二哥把草割好,整齐地排成一行,晒上两天,再把草码紧,用草绳捆成长方形的草垛,跟豆腐块似的,又结实又整齐。村里人都奇怪他怎么能捆成这样。我看过二哥捆草,他先把两根草绳平行放在地上,再把草一捧一捧地放上去,然后用草绳把草扎紧,打个活结,再去抱一捧草,加上,用膝盖压住,解开活结,抽出一端,把新加的草捆住,就这样,一把一把加,直到草绳只剩下能打个结的长度。二哥用来挑柴的竹竿,是两头削扁的,这样才好插进豆腐块似的草垛。

二哥年纪小,活做得精细,又是放学后才能去割草,就割得很慢。常常是整个山光溜溜的,就剩我家那一块草孤独地随风摇动,从家门口看过去,二哥像只小蚂蚁葡伏在草中。整个秋天,二哥课余除了帮妈妈收红薯,几乎都在割草。

秋后割分来的草,只是二哥打柴内容的一部分。家里做饭用的柴火,主要是二哥暑假里用锄头戗来的黄草根。这种黄草根长在路旁、田埂上,或坟墓边,它们成片葡伏在地,只能用锄头贴地戗扒下来。锄头奋力一戗,尘土就四处飞扬,扑得二哥一身尘土,汗水一出,就和成泥疙瘩。草丛里窝着一些不知名的毒蚊毒虫,二哥常常被叮得浑身是包,痒得钻心,不抓到破皮都歇不下手。夏天岛上最缺水,洗澡是奢侈的事,伤口没能及时清洗干净,再被汗泥一感染,就越烂越大。海岛人最简单快捷的解毒方法,就是去海水泡一泡,二哥每天戗草回来,就跳到海水里。海水盐分大,伤口一沾上海水,就火辣辣地疼。但二哥却像完全不疼似的,跟伙伴们在水里又玩又闹;有时还会扎猛子到水底下,把小伙伴的短裤扒下来;或是一个人带个鱼篓,游出很远,游到香炉礁上,抓半篓的海螺回来。二哥身上留下很多很大的伤疤,村里人就笑他,说他像烂肚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烂肚鲳就成了二哥的绰号。

二哥戗来的黄草根,还是不够一年的柴火。母亲得挖空钻缝去裹刺藤。刺藤生长在岩石旁,藤爬到岩石上,且多在峭壁上。母亲找冷冻厂的人讨两副掌心涂胶的棉纱手套,当然也不是白要,母亲会送上两斤红薯粉,或半箩小鱼干。生产队上工回来的路上,母亲掏出揣在兜里的手套,提着镰刀,到石矿边找刺藤。刺藤头砍下来,再把它们卷成一团,扔进箩筐里。虽然有棉纱手套,母亲的手也还是会被刺藤扎得鲜血淋淋,回家来,还要让我拿着缝衣针,帮她把扎进肉里的刺挑出来。夏天农闲,母亲织网织累了,就起身去屋后的石头矿底裹刺藤。石矿很深,要下到矿底,往往要手脚并用,母亲每去一回,不是手被石头划破了,就是膝盖被磨出血。用这种刺藤烧饭,一不小心被扎到,痛得手往回缩,就会把燃烧的刺藤从灶头扯出来,引发火灾,母亲只好拿着火钳亲自烧。

这些刺藤也很有限,家里还是常会缺柴断炊。有一年春天雨季特别长,旧柴火早在冬天就烧光了,新斫的晒不干,母亲只好把屋前的苦楝树枝打下来,塞进灶洞里,边烘边烧,鲜树枝散发出滚滚浓烟,熏得母亲泪流不止,也让从小就有哮喘病的我咳嗽不已。后来,读唐代诗人杜荀鹤的“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喉咙里就痒痒的,仿佛又置身于浓烟重围中。

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给我打了一根细长的金属钎丝,与我个子一样高。我拿着它,去马路边,把一枚枚桉树叶、梧桐叶、楝树叶都戳进去,走几个来回,就能戳到满满的一串。秋天时,落叶多,我每天要去好几回。马路旁有个老婆婆摆了个小摊子,芝麻糖一分钱一片,炒蚕豆一分钱十颗,还有淡褐色的茶水,装玻璃杯里,上面盖一块四方方的玻璃。我每次路过小摊,都站在旁边看一会儿,芝麻糖,一定很甜,咽咽口水,再继续我的戳叶之旅。上学后,我也每天带着那根铁钎,上学放学路上看到树叶就戳一戳,校园里树多些,课间十分钟,我急急忙忙带着铁钎跑到操场上,时间虽短,也能戳到不少。班上顽皮的男同学,经常趁我上厕所时,拿着它当武器,有一回差点刺伤一个同学的眼睛,老师就不准我带。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二哥就给我做了个钢针加尼龙绳的,可以放在书包里。这比原来那个用起来费劲,要蹲下来,拣起落叶,再穿进钢针,一路上蹲下站起,又慢又累,但每天还是能戳上一串,拿回家,用来引火刚刚好。

七八岁开始,我就随村里的女孩子一起上山去耙松针。几个女孩子,每人背一个背箩。没有背箩的,就用箩筐,两条绳子左右交叉,往身上一套,箩筐就稳稳地架在身后。两只手拿着草耙子,往山上松树多的地方钻。草耙子是竹子做的,不重,个子高的孩子,可以用柄长一些的,我年纪小,个子矮,只能用短柄的。耙的时候,长柄耙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上不去的坡,下不去的坎,长柄的都够得着。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然后在够得着的地方使劲耙。我们还会把用竹耙子敲打松树,让那些枯黄的松针掉下来。这也是长柄占便宜,长柄可敲打高处的松枝,高的松树往往枯叶多。年纪大点的女孩子,胆子也大,常常偷偷地把耙子伸进草丛里,耙出满满的一耙草。山上的草是生产队的,然后分给各家各户,所以,这些草都是有主的,耙了就是偷。偷这种事,在我们村,是非常羞耻的事。胆子大到去耙草的人,还是很少的。刚割完的山,是可以耙的,晒过草的地方,往往遗留下的多。我们每到一处,总要先用眼睛睃巡一番,找晒过草的,飞奔过去,飞快地耙上几耙,生怕被别人多耙了去。

虽说找柴火总是该往山上去,但下海也能找些柴火的。台风后,海滩上会有很多浮木,孩子们往往顾不上雨未停,就跑到海边,用鱼捞啦,铁钩啦,草耙啦,把海面上的浮木钩上来。退潮后,有些浮木就停留在海滩上。有一回,台风特别大,各家损失惨重,顾不上去海滩,我去时,整个海滩就我一个人,滩上停了一排的浮木。树枝、木板、木棍横七竖八的,还有门扇和一只完整的脸盆架。我又兴奋又紧张,好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遇上满汉全席。我先把大的,好的,拣成一堆,再去拣一般大的,最后再把细碎的拣到箩筐里。拣好后,也不敢走开,守着那堆“胜利果实”,扯开嗓子喊哥哥,让他们帮忙拿回家。

海岛孩子还有一种特别的拣柴火方式,叫拾柴爿。夏天休渔,渔船都会到造船厂,或直接架在海滩上,修理整饬。修船自然少不了换船板,或修修甲板、龟壳,那时候都是木船,修船用的材料是木材。木材要锯成木板,再根据所需要的材料大小形状,削去多余的部分。这些多余的部分,就是孩子们要争相抢夺的。师傅把木料架在鞍马上,用斧子片,一片,碎木片就飞出去。我们身上围个旧围裙,在师傅的对面围成半圈,眼睛紧盯着师傅的动作,判断木片飞出的方向,第一时间扑上去争抢。争抢这种事,一旦做起来,就会不管不顾,有时就离斧子很近,特别危险,脾气好的师傅会无奈地摇摇头,说一声,远一点远一点!脾气暴躁或那天刚好心情不好的师傅就破口大骂,要不要命啊,想让老子给你的脖子上砍个疤就给我死过来!拿着斧子做砍脖子的样子,或是拎着斧子追得我们四处逃窜。好容易驱散开,不一会儿,孩子们又会围拢过来。我从小就不喜欢争抢,也抢不过别人,脸皮又薄,一挨骂就臊得慌。不争不抢哪拾得到柴爿。因为暑假里每天要去拾柴爿,连带得我都不喜欢放暑假。

除了新片的木料,渔船上那些换下来的旧船木也是孩子们的目标。大点的船木,船家都会自己留着烧火,小的碎的,懒得拣。我每次都宁可到处兜兜转转,找这些细碎的旧船木,也不愿意去抢新片的木料。虽然拣得少些,旧船木也没有新木料好烧,但好歹心里踏实。

有一年休渔时,哥哥的渔船帮一家工厂运送煤炭,两三天一趟。卸载后,船舱角落总有一些遗留下来的,哥哥就把它们扫出来,装在鱼箩里挑回家。二个月下来,积攒了半个柴仓。那一年冬天,我家总算是不缺柴火了,我每天拉着风箱,闻着淡淡的煤香味,虽然那多年不用的旧风箱又重又涩,一顿饭做好,手臂酸痛得很,但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的感觉。

后来有了蜂窝炉,烧煤球。二哥也学着砌了一个蜂窝炉,但煤球太贵,很少烧。二哥还自己做过一回煤球。他到镇上把煤粉买来,选了个大晴天,把门口扫干净,煤粉加水搅拌,然后用借来的模具,压出一个个圆柱形的带孔的煤球,整整齐齐地排在墙边晾晒。二哥忙活半天,刚坐下来歇口气,谁知关在圈里的猪突然窜出来,发了狂似地在门口打转转,把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煤球踩得稀巴烂。二哥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追着猪跑了好几圈,结果,原来没踩到的煤球全都踩个精光。二哥气得眼睛发绿,嚷嚷着要杀了它。最后呢,还被母亲骂了一顿,因为猪跑饿了,吃得更多。

我参加工作第二年,单位里每人分一个煤气灶。二哥特意找来水泥和砖头,砌了一个灶台,还贴上白瓷砖,煤气灶搁在上面,亮闪闪的,扭一下开关火就蓝汪汪地喷出来。那时煤气挺贵,还要扛着空罐去镇上换。家里还是习惯用土灶,只在有急事,来客人,或逢年过节时,才会用一下煤气灶。平时,煤气灶上盖一张花布防尘,当摆设的时间多。

住进楼房后,土灶基本上消失了,煤气也不像以前用煤气罐,管道直接铺到家里,一个月没少烧饭菜,算下来最多几十块的煤气费,方便干净又便宜。

去年,老屋翻修时,母亲固执地要一口土灶,任谁劝说都不改主意,年轻的泥水师傅说没砌过土灶,不会。二哥只好和三哥一起,亲手给母亲砌了一个。这土灶平时很少用,偶尔周末兄弟几家人聚会,用它烧一回咸饭。过年前几日,土灶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村里人排队用它来做番薯粉芡。咸饭和番薯粉芡这种海岛特色的食物,用土灶烧,沾上柴火味道,才最地道最原汁原味。为了这口土灶,哥还在屋后搭了间柴房。这柴房常常莫名其妙多了些木料啦,松树枝啦,按树根啥的,村人手里有了好柴火,都收拾到这里来,好在春节时派上用场。母亲每每看到漫山遍野恣意狂野无人问津的草木,都会感慨一声想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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