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味道(散文)
£吴福贵
每次回到村里,我都会去村东口的路上走走。它连着村庄和村小学,两侧均是农田。这条路原本只是一条窄窄地田埂道,是村民们下地的出路,孩子们往返学校的求学路。我那会上小学时,应该是起初的模样,遇到雨季变得坑洼泥泞。
1987年,村里一位台湾老兵回乡探亲,见此情形答应捐助资金,将路拓宽修建,硬化路面,可以并行两辆农户平板车的宽度。道路修成后,村民们将老兵出资修路事迹刻在石碑上,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五年前,乡村振兴建设启动,这条道路第一时间被列为改建工程。路基更坚实了,路面变得更宽,两侧还加装上了路灯,现已成了乡亲们的“休闲路”。
前年,村里的水稻田变身为高标准农田,水稻田一块块规整水平,面积大小相当,顺着地势梯次排列。听家人们说这两年都是机械化耕作,平日农田管理由无人机代替,大大减轻了乡亲们的日常劳动量。
还注意到,不少田块外侧一端留有菜畦地,菜畦地里种满了瓜果蔬菜。哪块田分给谁家,配套的菜畦地自然就归谁家。
父母亲年岁已高,可总闲不住,除了农田流转给他人耕作外,菜畦地一块不舍得抛掉,四季搭配着种蔬菜。回到家里,我常常跟着去菜畦地,采摘新鲜蔬菜。看到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能感受到她们平日劳作的辛苦和满满地收获感。他们会给我讲些种菜的趣事,我也很愿意倾听每块地的故事。
走在宽敞的田野当中,空气中散发出夹带着“肥沃”味的泥土气息。
1.自留地
自留地,应该说是集体大生产时的产物。土地责任承包到户前,所有田地归集体支配,农民手里没有所谓自己的土地。生产队为了保障各家各户的副食供需,将农田田畔、山脚地块以及相对较零散、偏远又不利于耕作的干作地,按人口平均分配给各农户,用于乡亲们种植蔬菜等副食作物。
直至土地责任承包前,自留地其实成了农家的试验地。
分给农户们的自留地,都是集体生产中不起眼的地块,零散不成块,偏远又缺水,且面积少之又少,按人口摊算,估摸着也就每人半分地。
可在村民眼里,自留地就是自己的土地。自从有了自留地,大家竞相发力,除了生产队出工,其他时间都扑在自己地里忙活,变换着花样,生怕地里哪天空了出来,有的干脆间套作,间距、高低交错种植,目的是追求收成最大化。
分给我家的自留地,按人头不到四分地,共有三处,一处是临近学校南侧山洼的干作地,土壤贫瘠结块,另两处都在农田田畔上。按村民说,这种分法叫好次搭配。
父亲忙于队上的事,自留地的事爷爷说了算。
三处不同自留地,他早已盘算好。田畔地近,用水方便,适合种蔬菜瓜豆类。干作地仅可以种些花生、红薯、芝麻和荞麦等耐干作物,尤其苦荞耐瘦瘠,旱季到来之前,都能收获一茬。红薯、荞麦可以用来补充粮食短缺,到了冬天,切上几块红薯,揉上一团荞麦粉,捏成稠疙瘩往粥里一放,那便是最美味的早餐了。
几年过后,山洼地土壤变黑了,面积也大了不少,原本两侧的坎坡也被削平。红薯芝麻过后及时种上油菜,每年收成的油菜籽压榨成菜籽油。
83年土地承包后,干作地没有被集体收回,每年都有好的收成。上半年播种花生、芝麻,入冬时再整上一亩多农田一并栽上油菜,榨出菜籽油除了留家里食用外,剩余的拿到市场上出售。大人们把每年换来的钱,用来添置家什,现如今这些“老物件”都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2.“双抢”
七月份,是村里的“双抢”季。一边要把熟透的早稻收割上岸,晾晒干燥,打包入仓,同时得把晚稻秧苗栽下去。收割、打谷、晾晒、犁田、插秧,一环扣着一环,与老天抢时间,不容迟缓。没把握好时机,可能就会出现熟透的稻谷烂在田里,收上来的谷子晒不透,严重的导致霉变,秧苗插晚了直接影响成长期和晚季稻的收成。所以,这个季节缺的就是人手,一放暑假我们便加入到双抢队伍。
那个年代,村里没有收割机械什么的,靠的就是人工。为赶进度,大人们日夜不停地劳作。现在好了,全由收割机、插秧机来完成,乡亲们从以往的繁重劳作中解脱出来。有了这些“铁人”,大伙也不用担心时间来不及。每年到了这个季节,老人们常常会提及双抢的往事,“农民最难熬的就是双抢季,一年靠的也是这个季节,一忙就是一个来月,没日没夜,长在身上的腰根本不是自己的,站起来弯不下去,勾下去直不起来”。
双抢季也是对身体的考验,扛过去了就过去了,哪怕家里有一个大人病倒,那便影响整个收抢。
中暑是最容易得的暑期病。为防止中暑,每天下午出门前,大人们都会喝些盐水补充,另外兜里揣上几瓶“霍香正气水”,除此还得避开高温劳作,天还没亮、黑夜里干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汗水把衣衫浸湿了一遍又一遍,盐渍渗透在裤腰带上,涂鸦了白白的一圈,可大人们却浑然不知。
因为长期过重的农活,大人们的腰早年就有劳损伤,有时为了进度常常膝盖跪着忙于抢收。
天亮前全家人下地割稻,把稻穗放倒在田里,吃过早饭我们跟着父亲忙于打谷脱粒,拉回谷子。母亲在院子里晾晒,到了半晌还得张罗一家人的午饭。
雷阵雨是夏季的常客,尤其是下午至傍晚前后,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几声雷过后紧接着一阵骤雨。好处是给辛苦劳作的乡亲们带来解暑凉意,可刚上岸晒在院子里的谷子,经不起雨淋。收不及时,谷堆子里就会发烫,这时一定得找地方摊晾,不然就会发芽、霉变。
所以,家里晒了谷子的都会把人留守,只要老天稍有反常就立刻采取措施。大多是家庭主内妇女留下来照理,也正是因为遇到突降雷雨多了,她们应急处理起来十分地娴熟,都有自己一套忙而不乱的步骤,做到了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3.交粮
天还没亮,拖拉机就“哒、哒、哒”的响了起来,这时父亲在早早地准备交公粮的事。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每家每户在粮食收获后都要按照标准上交国家公粮,“交足国家的,剩余都是自己的。”上交的比例不算大,大多粮食还是在农户自己手中。
每年到了交公粮时,父亲都很积极,并且每次都要趁着天亮前就出发,直到后来我跟着他去过一次交粮,才明白了这件事。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兄弟俩就被父亲叫了起来。本来夏天天亮就很早,可我们走出门时外面却还黑咕隆咚的。我们很快起床,洗了脸,就去东边侧屋找父亲。此时他正将一袋袋刚晒好的稻谷搬上车。
公社粮站并不远,半小时路程就到了。我们到粮站时天刚亮。可等我们进去时才发现,牛拉车,平板车,独轮车,手扶拖拉机……一辆接着一辆,绕着粮站的库仓排到了外围。看着眼前的情形,着实让我吃惊。
这阵势,足有当年解放战争群众主动支前那场景,可见农户们交公粮的积极性有多高。
我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难免不会充满好奇。看着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这啥时候才能到啊?“应该上午能交出去。”听父亲这么说,我们也大概心里有底了,反正也得九十点钟以后,等着呗。
晌午时刻,质检员出现我们前面的一家送粮户。只见他左臂戴着“质检员”字样红袖标,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检验的空心铁棒,一头尖的像麦芒,中间被扁扁的削去了一半,另一头则是手柄,一只手托着个圆托盘,里面盛着少许稻谷,上面有几根零散香烟。再往他脸上看去,两侧耳背上分别夹着烟。他往装满稻谷的麻袋或者尼龙袋子里一插,一小摊稻谷顺着铁棒柄里流入托盘内。然后见他抓了二三粒放入嘴里,嗑瓜子样,又挑出藏在最里面的那一袋,同样凭牙咬认定合格程度。验完后又看了看交粮户主人,问了几句,在小纸条上注明“二级”,顺手盖上红印章,递给那位农户手中。
很快就轮到我们,同样的流程和动作,过关了,“一级”。“比意料中要好些,今年老天开眼,想着应该可以。”符合标准了,大家都欢欢喜喜,如果不符合标准,那就惨了,排了一天或者更长时间的人就算白来一趟了,到头来还得继续把粮食拉到家里进行重新晾晒。
“你看你这是什么,空壳谷粒太多,拉到那边用谷风扇使点劲扇一遍再说。”正当我们靠近传送带准备将一袋袋谷子送入仓时,质检员大声地说道。
听父亲说,交粮就担心过不了关,等级低点倒没事,拉回去重来,很是折腾。刚才那个被责备的老实庄稼人不得不拉到一旁重新过筛。也有些聪明的庄稼人就会绕上一圈后,又会走到另了一个质检员跟前进行检验,不过有时候也会幸运的通过检验。
父亲是个硬气人,只要把谷子晒足了,过筛不掺假,就有底气来交粮。因此,轮上我们过秤时,三下五除二就通过了,质检员现场还夸我们家是晒的最干燥之一。父亲听到这话自然是高兴,装上质检员撕给的票,离开了。
后来知道,交公粮就和缴纳农业税差不多,只是那时候人们手中没有现金,用公粮抵扣农业税。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生活的不断向好,交公粮变成了交现金,从那时候开始,人们也就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在公社粮站排队了。2006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广大农户彻底不再有交公粮的日子了。
(2023年1月5日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