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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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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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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东风唤不回

 

 

安阳河像一条墨绿的玉带,飘落在豫北大地。当它行至俺村时,好像有意向南转了一个湾,沿着村子的旁边,静静地向远方流淌。

也许它的形状太像一把椅子,整个村子就好像是坐在椅子里的人,许多有眼的堪舆先生,只要来到俺村,都说俺村的风水好。

说来也怪,俺村在民国年代,真的出了一个叫张风台的省长,他是清朝晚期的进士,与大名鼎鼎的维新派康有为交情很深,就连后来在豫北大地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大土匪王自全,也因早年杀人,由于投靠他的门路,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恢复高考制度,许多莘莘学子像过独木桥一样,挤破头参加艰难的国考,那个时候因为指标紧张,能考上中专,就相当不错了,这意味着他们将跳出农门,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当时是很荣耀的事情。令人惊奇的是,邻村很少能考上,而俺村每年总要考上两个,足见堪舆先生预测的准确性。

 

 

这样兴旺发达的一个村子,却不知从何时起,盛行一个可怕的传谣:“村里出了省长这么大的人物,把村里的气脉拔尽了,只要谁家盖楼,谁家就得死人。”

一时间众口铄金,传得有鼻子有眼,弄得全村人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村里有不信邪的人,一个姓蔡的农民天不怕,地不怕,勇敢地盖了一间二层小楼,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结果就在他的新楼竣工没多久,他得了癌症。整个人形销骨立,病容枯槁,胡子邋遢,眼窝深陷,说话少气无力,并很快死了。

这件事给堪舆先生一个十分重要的宣传机会,他们逢人就讲:“不怕你不信神,就怕你家里有病人,蔡家的事情,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那些本来不信神的人,经过堪舆先生一番说教,也“幡然悔改”,信了那个似是而非的传谣。

                     

 

在计划经济年代,能被安排到供销社上班,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村支书在村里有权威,一跺脚四面掉土,神通广大,遇到上面来了商品粮指标,自然而然想到自己的女儿,把女儿安插到大路边的供销社,清清闲闲拿着公家的工资,在社会上很风光。

随着女儿年龄的增大,婚姻大事逐渐被提到日程上,一个在外边当兵的小伙子,在连队当卫生员,长得英俊挺拔,人很聪明,成了女儿的心上人,一来二往,双方都很满意,就订了婚期,准备到部队完婚。

本单位一个有家室的男职工,早对她垂涎已久,听了她即将完婚的消息,如五雷轰顶,本来一颗平静的心变得再也不平静了,思前想后,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拦女方去部队,可能不能阻拦住?他心里也没有底,就铤而走险,计划劝不住,就把女的杀死。

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他开始行动了。那个时候甭说手机少,就是固定电话也很少,他利用这一点,告诉本单位另外一位值班的男职工A,谎称A家里的爱人病倒了。A听说后,也不辨真假,慌慌张张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他轻而易举把A支走了,狰狞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当天夜里,隆隆的雷声不断滚过供销社的房顶,大雨滂沱,四周一片漆黑。他假惺惺带上一些瓜子、糖果,来到她的值班室,装作关心的样子,与她攀谈起来。纯真的少女也不知道他包藏祸心,从思想上根本没有提防他,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吃着糖果,一边把准备完婚的情况告诉了他。听了少女的想法,他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咕嘟嘟全说出来,想赢得少女的一颗芳心。谁知少女听了他的表白,竟然觉得匪夷所思,立刻拒绝他的要求。他彻底绝望了,露出丑恶的凶残的面目,掏出凶器,欲强行与少女发生关系。少女死活不依,拼命挣扎,最后被他捅得面目全非。就这样,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凋谢了。

当支书的老婆看到宝贝女儿的尸体时,立即就昏厥过去,醒过来嚎啕大哭,无论旁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只知道扯着嗓子哭,哭得旁人心酸不已,泪涟涟的,可人死不能复生,几天后,支书与老婆强忍悲痛,给死去的女儿办理丧事。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凶手也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支书的老婆不是从凶手的身上查找原因,而是从村里的风水,认真查找女儿罹难的原因。

她请来一位堪舆先生看宅,堪舆先生披头散发,装神弄鬼一番,故作高深对她说:“你的女儿被白虎星害了,白虎星就住在生产队的小楼上。”

她听信堪舆先生的胡诌,一怒之下,领着几个本家的青年人,拿着抓钩、铁锤、脚锛子、铁钎,兴冲冲爬上楼顶,三下五除二,把楼掀了。

在场观看的群众一拨接一拨,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集体财产,不准破坏。”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脸部表情麻木,看不出他们的内心世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支书的老婆在为全村人除害呢。

从此之后,人们更加相信那个传谣,一种迷信的思想在全村人的心目中更加根深蒂固。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经济的发展,农民的腰包逐渐鼓起来,邻村纷纷盖上漂亮的新楼,娶回漂亮的媳妇,而俺村那些老实本分的农民,依旧迷信那个传谣,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也有一些不安份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弟兄们好几个的村民,因为在村里要一片宅基地很难,眼看着孩子又到了搞对象的年龄,而女方最简单的要求就是有自己住的新房,至于彩礼多少,还是一个排在其次的问题,这可愁坏了那些多子家庭的父母亲。

怎么办?

到城市里卖一套两居室吗?摸一摸自己的口袋,钱不够,而且差的比较多。

在本村盖房?钱倒够了,可没有宅基地,村里口风又很紧,根本没有方的迹象。

不是驴不推,就是磨不转,裤裆里当麻将,摆布不开。像这种情况,在俺村少说也有几十户,他们天天抓耳挠腮,想不出什么像样的金点子。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当人们被逼得发疯的时候,一个叫徐勇的大龄青年,带头打破这种沉默的僵局。在全村村民的印象里,徐勇是一个正直善良、勤快能干的小伙子,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很快脱贫致富,是一个谁见谁夸的好后生。然而,他与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遇到一个最缠手的问题,那就是住房紧张。他相亲好几次,姑娘每次都能相中他的人,可一看他家的住房,头摇得像小拨浪鼓似的,一去不回头。

在相亲多次均以失败而告终的情况下,徐勇看着父母亲的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心中的怒火就像千尺岩层下深藏的熔岩,喷薄而出。他脱下上衣,狠狠地摔在硬邦邦的地上,冲着父亲,大声怒吼:“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我就不信邪,别的村能盖楼,咱村凭什么不能?”

“盖楼?”两鬓斑白的父亲徐老五直勾勾地看着儿子,嘴角哆哆嗦嗦,半天没有说清一句话。

额头爬满皱纹的母亲周梅两眼一怔,看着雄狮一样狂怒的儿子,嘟嘟哝哝:“盖楼,咱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谁家盖楼,谁家死人呀,咱可不能触这个霉头。”

“又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徐勇挽起袖子,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不服气喊着。

母亲眼圈一红,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说:“孩子,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不可能不考虑全家的安全,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拣平安路走?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听了母亲的话,徐勇心软了,语塞了。

“这什么?”徐老五瞪了儿子一眼,板起一张又廋又长的脸,训斥道,“村里这么多脑子活络的人,都没有戳盖楼这个马蜂窝,就你聪明啊?对神明这种东西,咱是既不敬,也不罚。”

“我给你们真没什么好说的。”徐勇跺着脚,气咻咻出去了。

饱经沧桑的父亲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长叹数声。善良的母亲揩干眼泪,轻轻叹到:“作孽呀,作孽,是我对不起儿子们。”

                      

 

徐勇从家里跑出来,来到绿茵茵的河岸,躺在草地上,看着一棵棵随风摇曳的柳树,长吁短叹。几只蛐蛐伏在周围草丛的深处欢叫不已,搅得他心烦意乱,骂道:“叫,叫,只知道叫,不嫌聒噪。”

“哥,是不是刚刚与咱爹娘争吵,一个人躲在这里生闷气?”兄弟徐飞和徐彪轻悄悄来到他的身旁,一左一右围着他,两张俊雅的脸庞挂着善意的微笑。

徐勇一个骨碌,翻过身来,不耐烦地嚷道:“去,去,去,你们又说服不了咱爹娘,来我这里逞什么能。”

     徐飞脸一红,不好意思说:“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拗不过咱爹娘,拗不过咱村的传统势力。”

     “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还相信什么神呀,什么鬼呀,真能瞎胡闹。”徐彪刚考上大学没多久,算是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对封建迷信那一套深恶痛绝。

     徐勇耸耸肩膀,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总不能把咱爹打一顿吧。”

     “你疯了?你敢?”徐飞晃一晃拳头,脸色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徐彪到底是大学生,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入情入理: “对爹娘不同意盖楼这件事,咱们兄弟仨的心一样不好受,咱们之间不能起内讧,其实让我看这个问题,咱们不能单纯埋怨爹娘,是封建的世俗扼杀了咱们的美好梦想,如果痛恨的话,咱们应该痛恨那些落后而又迷信的思想。”

“只要咱们弟兄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们就能够战胜那些落后而又迷信的思想,事情就会有转机。”徐勇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好像一切都在他的囊括之中。

听了兄弟俩的话,徐飞脸色平和许多,内心逐渐恢复平静,但说话依旧那样富有个性:“弟兄仨手拉手,心贴心,就一定能够把咱们的楼盖起来,把漂亮的媳妇娶回家。”

“说了算,定了办,风吹雨打也不变,坚决盖。”弟兄仨把他们的手搭在一起,表明了他们战胜封建迷信的决心和信心。

 

 

在以后的日子,弟兄仨反复做父母的思想工作,有时风和细雨,艳阳高照,有时疾风暴雨,吵吵嚷嚷,最后,父母终于被他们说服,同意盖楼了。

弟兄仨欢欣鼓舞,要了几个香喷喷的小菜,拿了三瓶辣乎乎的白酒,痛痛快快喝了一场,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狂呼乱叫,把四邻搅得一夜睡不着觉。

翌晨,他们放了一把长长的鞭炮,用钩机挖开地槽,然后手持铁锨,把黄土和白石灰均匀搅拌,拖来笨重的电夯,接上电源,合上闸刀,顿时,咚咚咚打夯的声音有力地响起来,把四邻吸引过来,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打罢夯,他们从外村找了十几个泥水匠和小工,热火朝天干起来,盖了一层,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眼看着他们往上边接第二层,邻居慌忙跑到他们家,要求他们停止盖楼,被他们弟兄仨拒绝了。邻居心里暗暗掂量:与他们打架吧,弟兄仨往前一站,一个个虎头虎脑,剽悍绝伦,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邻居并不死心,多次来他们的耳边絮絮叨叨:“多少年了,都没有盖楼的先例,你们偏偏要出格,万一发生对你们、对邻居不好的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徐勇笑着回答:“我们不怕,我们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

“你们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邻居见一计不成,就另生一计,恫吓他们。

徐飞脸一红,有点生气说:“你说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好,你说弥天大勇也好,反正我们横下一条心,盖不成楼,绝不收工。”

“你们难道不怕闹鬼吗?”

徐彪呵呵大笑,理直气壮地驳斥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鬼神,你见过?我见过?谁见过?”

邻居看他们弟兄仨硬头鳖脑,悻悻走了,身后传来他们弟兄仨欢快的笑声。

村民们从此路过,好心劝他们,他们觉得村民们中毒太深,就不听劝说,继续施工。村民们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一个个摇头而过。

 

 

大约两个月过去了,一幢三层新楼巍然屹立在俺村南头,弟兄仨再次放了一把长长的鞭炮,欢天喜地搬进去。仿佛他们这一座三层楼是一个世外桃源,与俺村一点联系没有。

有头脑的人清楚,这可是一件新闻,一件开天辟地的新闻。全村人不论妇孺老幼,纷纷投来各种不同的目光。

有不理解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好生生的一个村子,盖什么楼呀?”

有恶狠狠的目光,他们私下诅咒:“这几个愣头青又要给村里闯祸了。

有看热闹的目光,他们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等着看徐家的好戏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死人呢。”

也有一种羡慕和赞许的目光,他们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伸出大拇指,连声称赞:“这是一群勇敢的先驱者。”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几个月一晃眼过去了,这座楼不仅没有轰然倒塌,而是以崭新的姿态,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挺立着。徐家的人也没有发生任何灾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很滋润。

村民们开始动摇了,开始怀疑那个神秘的传谣,那个禁锢人们的思想达几十年之久的传谣。

每当他们路过这座新楼,他们就会指指点点,开始还只是小声议论,到后来干脆无所顾忌地议论:“喂,看来徐家几个小子干对了。”

“嗯,嗯,他们干对了。”

“咳,我们多么愚昧呀,竟然被堪舆先生蒙蔽这么多年,惭愧呀,惭愧,谁说东风唤不回!只要决心大,东风定能唤回。”村民们一个个扪心自问,感到无地自容。

没过多久,另外一座新楼拔地而起,带着胜利的微笑,与第一座楼遥相呼应,相互媲美,颇有平分秋色的味道。之后,一幢幢新楼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让这个古老而又美丽的村子增添不少的靓丽。

全村都盖楼,也没听说谁家出过什么事,那些荒诞而又愚昧的传谣不攻自破,再也没有市场了,人们再也不相信堪舆先生的鬼话,再也不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套了。

东风徐徐吹来,带来一缕缕和煦的太阳光线,走进一个个小小的整洁的院落,透过细密的窗纱,沁入人们的心脾。人们生活在现代文明的气息里,欢乐,安详,恬静,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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