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山的诗
吴春山
下午的片断
印刷厂的机器早已生锈
有人租住其间厂房
选择与铁为邻,此时
他正在玩抖音直播,选择将一堆废铁作为
背景,他与铁之间,并无直接联系
像一种命运和另一种命运,不会共用
同一张肺。另一个人,走在
盛夏燥热的开发新区街道
发现广告牌变得同光滑的鹅卵石
一样危险,她假装河水
漫上来了,淹过脚踝,哗哗哗铺展慷慨
她像所有短暂的事物一样走在途中
似乎忙记了有一个永恒的地址
……我省略了几个更加粗糙的片断,用来支撑起
一个下午。有时,我的焦虑来自
对按部就班者的警惕,有时
那焦虑也产生于,与生活的齿轮未完全咬合
周末我想写首诗
大多数人试着放松,让生活从严肃变成不严肃
周末,我只想写一首诗,找来纸笔
我想等窗外那些扛着命运奔走的行人
变成一个消逝的点之后就开始写诗
我告诉我自己当州城的高大建筑矮下身子与地平线齐平
一块石头蹲在大地上像一个长者就开始写诗
我告诉我相较于消逝的点,少年是后来人,让他抬头看天
混进大雁队伍在天空试飞一会儿
尽管闪电有时会撕扯天空的幕布
室内有桌椅和书籍、茶杯,角落里
有脱落的毛发和积尘,它们从不相互摈斥
却也不愿从回忆中找到值得信任
存在的事实,尽管我有些焦虑,一些陈词滥调
已不能制成火把照亮一些消沉的片段
我铺开的白纸就像铺开一场大雪,文字
是或深或浅的脚印,但是我还不能理解雪
我还未腾空思想,不能理解某种单纯的激昂的白
是否会对语言形成掣肘,上午我到过市府路
在打字复印店打一份发言稿,有着白净面孔的
店主不可能知道,霎那,我从心窝子里
掏出一只灰雀,而他惊诧的眼神将形成
鸟笼子的竖条。所幸一首诗大概就是一个出口
我们在答案揭晓前,习惯保持过期的一致和深刻
水的制度
“甚哉,水之为利害也。”
——《史记•河渠书》
抽象的水,来自火的承诺
它谦逊而孤独,以诚恳的态度
融入生活底色,它从思想的缝隙
挤进来,暂且不同于
电视新闻画面里的凶险之水
属于赤裸裸的现实。记忆的另一个场景
《动物世界》里的非洲大陆,一块未开发的土地
正失去水分,放弃尊严的豹子,被饥饿与口渴
押解着剩余意志,它小心翼翼,走向一个水塘
汲水前,快速在水中窥见自己的命运
并左右观察,是否有拓展疆土的雄狮,低卧
草丛,与耐心签定过一份合同,潜伏的鳄鱼
时常保持着一颗叵测的心,仿佛
某种原始的民主与专制
交错制造出危险氛围。平静如水,如鱼得水——
是从另一个角度,切入水的文明
我们曾在河床捡拾陶瓷碎片、鹅卵石
用河水淘米、净身,在上游建起水电站
下游灌溉,从水库中钓来味道鲜美的鱼虾
令一池湖水,醒来。大暴雨是雨的粗暴
决堤,倒灌,洪水肆虐……
水本无形。水的制度,最终是以人类为榜样
如此甚好
天空开启剧场,透出光,忽明忽暗
群山从古老中醒来,走向另一种古老
语言或词语,其实也很古老
它们为无数验明正身的众生,开设过忍耐的祭坛
往往都是这样,在你转身的一瞬
河流的骨头已被寂静取走,只剩下
软绵绵的流水,从赋形的思想中
向着更低处夺路而逃,尽管它
曾淹死过一匹野马……如此甚好,如此
在城乡结合部,遇见一个熟悉的醉酒男人
让他爬上巨人肩膀,从高处向下俯视
啊!日常的建筑、车辆、行人,渐渐收缩,物事变小
正被肉眼无法观察到某种永恒的法则
捆绑,教育。如此甚好,让他必然忘记危险的
追赶和趋同,忘记金灿灿的粮食和白花花的盐
忘记寡妇邻居,试图用一团火焰交换少年的积雪
告诉我
告诉我,你等待的邮差是否会迷路
假如遇到极端天气,请暂且献出
你的温暖居所,让他躲避风暴、雷雨。告诉我
沙漠里的一滴水,如何救活一条鱼
我每天上班都路过嘈杂的菜市场,知道世界
并非咸鱼,它有时是坚硬的,有时也是柔软的
县城十八屯石坎早已被无数来往的脚步磨平
拾荒的老人,黄昏,像一池深深湖水,曾淹没过他的头顶
想起我母亲一辈子迷信,她说,夜晚的猫头鹰
是在呼喊某人的名字。告诉我,移步的忧伤
模仿后台演员,仅换一副脸孔和腔调出场
多年来,我仿佛丢失过一块生铁,现在我急于找到它
用火淬炼,把它打造成一颗亮铮铮的钉子,把白昼
和黑夜挂起来,把大海和内陆挂起来
把语言和沉默挂起来,把一个人思想的版图
挂起来——那有限的悲喜,啊,却也抵不过火焰
及灰烬的洗礼。告诉我,光线簇拥的少女,是否带来
一粒种子,又或割腕的刀片,她听过风吹城市
高低建筑的口琴吗?,她看见风转入山野
为一只虫子拨动草木之弦吗?等待得太久了
少女穿墙而入,为妥协而贫穷的野心起伏饱满的胸部
县城十八屯石坎早已被无数来往的脚步磨平
告诉我那倒着走路的人是谁?告诉我,人们习惯沿着物事
去披荆斩棘。沿着心的召唤的人,一次次被俗世击倒
盐
县城银行大楼的玻璃幕墙上,人影交错
拉长。卖菜的老人,发丝上有经年的盐霜
她怎样才能传递出找零硬币的温度
她手指微曲,悄悄告诉我这个季节不易破产
而一个下午就像一个鼓满风的食品袋
古老的盐,原谅我还未修行出
草木般的淡然态度,原谅我的思想
不够古老。历史的官道上,盐的命运
就是人的命运,盐的尊严就是人的尊严
在血管中奔跑的盐,翻译冰与火,光明和黑夜
唯有死者辜负、背叛过盐,在另一个世界
有人省略掉羞愧和舌头。此时,我看见大地上的
匍匐者,在研细的反光晶体审判下
振作起来,仿佛被一个恒久的符号扶起意志
建在山顶的房子
黔之西南腹地,有人将房子建在山顶
建在语言稀疏之处,鹰要俯冲,神要站在
高处,也得跟随想象爬升。事实上,山顶风大
事物省略交谈,各自谦逊地活着
但是否也省略了生活奖励的蜜和咒语?
草木邻居,可以将房子主人引向深入
可以用孤寂扶稳孤寂,丢掉那些从记忆中
打捞出的脸,在落雪的故乡,形同为幽僻的
词语,摆下宴席,可以打开天窗,牧养一颗星子
邀一片云朵,装饰屋顶。语言复苏
让拖出尾焰的喷气式飞机,从房顶轰隆隆
飞过,患抑郁症的旅客,试图飞向另一座城市
治疗将要发生的事情。建在山顶的房子
必然领受过一张图纸的专制,像这个雨夜
我路过咖啡馆的橱窗,那些交错的身影
或思想,仿佛正在签约一份新合同
而我知道,饥饿是下山唯一的路,也知道
另一个维度里,时间也是一所危险的房子
雨季漫长
一片残叶的小船,搁浅在流水尽头
一只蚂蚁,拖走一只苍蝇的肉身
雨季漫长,仿佛连死亡都是湿漉漉的
雨水击打在草木叶面上,如击打在
盛放光线和语言的古老器皿。雨水是否抵达了
天空口授的预言,在苍茫大地上,如一个
趔趄的人,倏然抵达未曾为自己辩解的命运
如一颗子弹,抵达未知的目标。一种真理
唤醒另一种真理,雨季漫长,我们隐藏
发芽的虚空,假装与固执的居所,签订一份合同
我们将成吨的谎言填充在稠密的空气中,然后
若有所悟,雨声打湿世界,打开窗户的作者
搬运来一个新故事——当我在林畔发现一只逃跑的
松鼠,这并非沮丧,而像雨季消失的思想留下证据
山中即景
连日雨水,终于浇灭七月盛夏热情
这一次,我们要上山去走访一户人家
每个人的胸腔里都需要安装一架
顿悟,或调节冷暖的壁炉
沿途鸟语,可以修复一池山塘,蚂蚁的律度
是在匆忙的人类面前,放弃经验,草木兽虫
陡增遗世之美。——一种思想曾在夜晚死去
想起古董般的月亮,挂在浩瀚天幕
如一件破损的响器被风触动,再往山上
爬升,我们似乎距它又接近一些,想起
这些年来,坚硬的事物埋下暗疾
寂野,能否开出一具治愈的处方
在山垭口一弯草地,一匹灰马在草坪上
啃食草芽,在它抖动脖颈鬃毛,打出
响鼻前,我确信世界已趋于静止,但是为何
我们的身体里响起了哒哒马蹄声,它们仿佛
被一条浅睡眠的河流运送而来
抵达某个时间的地址。我们在山上
走访了一户人家,这一次,我们会将命运的
缰绳,轻轻拴在一棵小树,也许是一块石头
我们深知并非从某种完整的缺憾中脱逃
原载2022年第四期《万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