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时光里的人(小说)
句芒云路
丽沙一早来到云落城郊东的彩虹欢乐谷,她是这里的安检员,负责每天在九点开放前巡查完所有游乐设施。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依谷而建,在竹木之中半隐半现,道路两边修剪整齐的菖蒲草指引着游人一路逶迤向前。
在彩虹门边,丽沙与一个男孩擦肩而过。男孩穿着一件前后有张笑脸图案的黑色圆领卫衣,嘴一歪一歪地嚼泡泡糖。彩虹门是七色的,男孩吹出来的泡泡糖也是七色的。
刚走过一会,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吵架,转身一看,是那个男孩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发生了争执。男孩情绪激动,一脸凶蛮,对方声音尖厉,脸红脖子粗。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给我钱,我要自己玩。”
“……你以为你妈是印钞机?”
“不就两百块钱嘛,快点!他们在等我!”
“我知道你又要和那些流氓混混去打游戏!”
“真是啰嗦,你到底给不给?”
“没有!有也不给!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当初生下来就把你掐死算了!”
“……”
一把雪光泠泠的水果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男孩手里,下一秒谁也没有想到,他把它递进了母亲的腹部,那片曾经孕育他的地方。
丽沙下意识捂住腹部,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七个多月了。在女人惊愕的眼神中,男孩丢下刀,转身径直向谷外逃去,没一会,便带着他衣服上的那张白色笑脸一起消失在车流人海。倒在血泊中痛苦挣扎的女人吓坏了丽沙,仿佛那一刀也伤害到了她。源源不断的血像会走动的藤蔓,在地上开枝散叶,一头连着女人的身体,一头徒劳追赶早已无影无踪的男孩。
丽沙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起来,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她更加震惊不已:女人的血以一种看似徐缓但却令人无法逃脱的态势向她袭来,目标正是她沉重的腹部,而两个完全陌生的腹部产生了奇异的感应,她的血被牵引出来,也向那个女人攀爬而去,两种陌生的血最后拥抱在了一起。
丽沙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也满是血。血和痛苦让丽沙眩晕,恍惚间竟有种错觉:杀人的是自己。无数面孔从四周围拢来,其中也有她熟悉的同事,他们吵嚷着,呼喊着,孩子出事了,快止血,快叫医生,快打电话,丽沙不知道他们是在关心那个正在死去的女人,还是她快要出生的孩子。丽沙最终也倒在血泊中,蜷曲身子,双手捧着腹部,和那个女人的姿势一模一样——似乎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彻底昏迷之前,丽沙听到一直有人在她耳边哭喊:快来人呀,孩子出事了,孩子出事了。
丽沙很困惑人们的表情。出事的不是孩子的母亲吗?她的孩子不是出事,是出世了。
丽沙的孩子萧晓在彩虹欢乐谷出世了。
只有丽沙自己知道,在十月怀胎前,她出了什么事。
那天下班后,丽沙和同学一起去酒吧喝酒,回家经过一片巷子时突然被两个戴黑面罩的男人一前一后拦住,一个捂嘴,一个锁手,配合默契地将她拽进黑暗角落。丽沙死命挣扎,但一把冰凉的刀很快抵在她的脖颈。丽子不敢再动弹,脑子里闪现出网上报道的一些女孩被人劫财劫色又残忍杀害的恐怖画面,装作晕了过去。眼睛能装,身体不能装,身体把一切都记得明明白白,丽沙也不敢哭,手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抠,抠断了指甲,抠出了血。后来丽沙真的痛晕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凌晨浑浑噩噩地醒来。那一带没有监控,有监控也没用,除了监控到自己的惨样还能拍到什么呢?丽沙朗朗跄跄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自己反锁在浴室,把水开到最大,直到所有热水全部用光,才浑身哆嗦出来。但丽沙没有想到,她并没能将身体冲洗干净。一个多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不明原由,做B超的时候诚恳建议她把孩子生下,说她的子宫状况不好,手术容易导致以后可能再没办法有孩子。医生还想再问点其他的,才发现她把丽沙惹哭了。
有人说,每个来到世上的孩子都是有原因的,要么来报恩,要么来讨债。报完恩,讨完债,他就走了。
丽沙终究决定让孩子来到世上,并庆幸他是个报恩的孩子。萧晓乖巧、听话、懂事,从未有过任何忤逆丽沙的言行举止。他是欢乐谷里最大的欢乐。他对丽沙的服从,有时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
萧晓刚以一颗受精卵的形式在丽沙子宫里存在时,丽沙的妊娠反应特别奇怪,像一个严重的便秘患者,常常在卫生间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直到排出一股气来,整个人才稍微轻快些,但过不了多久,那股气又会慢慢淤积。谁说完全是妊娠反应呢?被轮奸的羞辱,未婚先孕的难堪,肚子胀痛的恶循环,把丽沙折磨得心力交瘁,上班时间经常跑去蹲厕所,也没少招老板的白眼。两个多月后,丽沙实在忍无可忍了,她郑重其事地敲打肚子,警告里面的小人儿:你再这样闹,老子生你下来立马就送人!说来也巧,没一会,这种奇怪的妊娠反应奇怪地消停了,自此再没有出现过。如果确实是丽沙的警告管用,那应该是萧晓生命中对妈妈的第一次服从。
萧晓出生后没几天,医生喊办出生证,外婆把他抱在怀里,让丽沙给取个名字。丽沙心情复杂,刮着萧晓皱巴巴的额头说,孩子,你没有爸爸,你只能跟我姓,给你取名叫萧晓吧,希望你长大了晓得心疼妈妈,什么都听妈妈的,好不好?萧晓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但后来的他不折不扣地落实了丽沙的话。一岁半时,萧晓在世上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或说第一句话,不是“妈”,而是一声无比清晰的“好”,瞬间把外婆和丽沙都逗乐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外婆和丽沙说什么,他回应的都是一句:“好”。
丽沙不许萧晓哭闹,萧晓就从不哭闹。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萧晓挨到枕头就睡着,饿了支吾两声,吃饱喝足,或给他换上干净尿布,又继续酣睡。
丽沙命令萧晓不要挑食,萧晓就从不挑食。满月时称重,九斤半,好家伙,一天长一两,就像家里水养的绿萝,给点自来水就能活得兴致勃勃。
丽沙和母亲住在云落城郊西的廉租房,每天上下班都要赶坐最早的那趟公交车穿越整座云落城,萧晓醒来发现妈妈不在都会伤伤心心哭半天,外婆怎么劝都没用。丽沙知道后训斥萧晓,萧晓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丽沙说,说的什么呆子话!萧晓说,那以后你出门都告诉我好吗,我不会粘你的。丽沙听得心尖一疼,后来出门都告诉萧晓,萧晓果真没有再哭闹。丽沙下班敲门,他从不许外婆去,自己踮起脚尖给丽沙开门,说,妈妈,欢迎你回家。
两岁时,萧晓有次感冒老不好,去医院输液因为手太胖找不到血管,只能扎脑门。怕萧晓在扎针时乱动,几个护士一起死死按住他的手脚,这下把萧晓吓得不轻,在架子床上死命挣扎,医生根本没办法下手。萧晓哭着问,妈妈他们要干嘛?我害怕,你快救救我!丽沙说,萧晓你给我睡着不许动,医生要给你打针输液,这样病才能好。萧晓破涕为笑,说,你们别压我,我不会动的。果真,针管扎进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萧晓刚上幼儿园小班,丽沙就命令他背《三字经》《弟子规》《二十四孝》,萧晓二话不说,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烂熟了还不算,萧晓的一言一行,按丽沙说的,全得依葫芦画瓢,照着上面的要求做。
丽沙从不让萧晓单独出去玩,更休想沾染手机和游戏。小区很多男孩子家里各种刀刀枪枪的玩具一大堆,萧晓半个都没有。萧晓在玩具店前挪不动步子,丽沙只要一横眼,萧晓就赶紧立马乖乖走人。不管在哪里,丽沙说往东,萧晓就绝对不敢往西;丽沙喊这样做,萧晓就绝对不敢那样做。丽沙的杀手锏很简单——“再不听话,就把你送人!”丽沙横眉竖眼的时候很吓人,萧晓相信真惹怒了妈妈,不用一秒钟,他就会再也见不到妈妈。
萧晓已经够听话的了,但丽沙有时还是会莫名其妙的烦躁,像突然换了个人,歇斯底里地冲萧晓吼。吼的时候还不许萧晓哭,萧晓也听话,再想哭也会把嘴死死捂住,小脸憋得发乌。
眼看着萧晓一天天长大,丽沙决定想办法搬离廉租房,那是父亲生前用捡垃圾的钱攒下的,还得是低保户,不然没资格买。虽然萧晓目前听话,但如果和一帮吃低保的孩子一起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呢?丽沙不敢深想,一不注意脑海里就又会闯进那两个把自己拖拽进黑暗中的男人,还有那个被自己孩子捅死的女人。为早点挣到换房子的首付,丽沙找了份兼职,晚上在家给人做装修设计效果图。每天两点一线,生活又累又枯燥,而乖乖听话呆在家的萧晓就成了丽沙的“开心果”。认字后的萧晓喜欢看漫画书,阿衰、呆头成为他最好的朋友,看着看着就满床打滚很夸张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点了笑穴。萧晓不光自己乐,还会想办法逗丽沙乐,给她讲笑话,给她按摩肩颈,手法力度都无师自通,恰到好处。丽沙烦恼郁闷的时候,“开心果”就会自动陪坐在旁边,弄得丽沙再不好意思一个人生闷气。
隔壁女人做水果生意,比丽沙大两岁,儿子比萧晓小半岁,每次和萧晓聊起都羡慕得要死。说,丽沙你可真会生,我家那个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非得抱着才肯睡,活活要了我半条老命。现在呢,我说一句他顶十句,活像我是后妈似的。丽沙苦笑说,我怎么能和你比?你看你有儿有女,爹妈老公都在,我有什么呢?老天爷总得给人一条活路不是,我这是被他老人家打了一耳光后,讨得的一颗糖吃。
在无数个劳碌庸常的日子里,确是这样的萧晓给了丽沙活下去的甜蜜。可是,这样的萧晓有一天终会长大,总有逆反失控的一天,就像含在嘴里的甜蜜迟早会融化,丽沙只能无数次祈祷它能慢些,再慢些。
丽沙的祈祷换来公司的一个职工福利活动:儿童节当天允许员工带自家孩子免费进谷,可以玩的项目随便玩,想玩多久玩多久。这样的活动从没有过,萧晓知道后高兴坏了。出发前,丽沙用新买的“煎蛋神器”一人煎了两个笑脸鸡蛋饼,而萧晓早早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蛋黄色卫衣,背后印有两排文字:长这么可爱,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丽沙也喜欢这件衣服,衣服上有一张笑脸,一张由两点和一根弧线组成的白色笑脸。丽沙看着它时,总感觉有两个萧晓在冲她笑。
萧晓,你要是不长大就好啦。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开心样,丽沙被感染了,随口说了一句。
为什么呢?萧晓眨巴眼睛问。
你一长大,妈妈就老啦。丽沙说着,笑成了一张鸡蛋饼。
哈哈,那是不可能滴。五岁的萧晓还不会安慰妈妈,也嘿嘿笑着,故意把“的”发成了“滴”。他依然是个肠胃超级好的小家伙,谁见了都想捏捏他胖嘟嘟的小脸蛋,说着伸出粉嫩的舌头,在嘴角舔了一圈,把粘在边上的几粒饼屑一并搜刮进了嘴里。
到达欢乐谷时还只是上午八点过钟,但彩虹门下已经排起一溜长龙。旁边有游客抱怨欢乐谷应该提前开放,但丽沙却是愉悦的,要不是公司批假让她陪儿子,这会儿安检设备的人应该是她。因为抗议的游客越来越多,嚷着要退票,欢乐谷到底提前开放了,一波大人小孩叽叽喳喳地进了谷。萧晓屁颠屁颠地在人流中左钻右窜,丽沙只得一路小跑跟着。
“妈妈妈妈,我们坐摩天轮吧!”
“妈妈妈妈,我想玩袋鼠跳!”
“妈妈妈妈,冰雪屋里有白雪公主吗?”
“妈妈妈妈,旋转木马在那边等我们呢!”
“妈妈妈妈,那个冰糖葫芦想到我的肚子里面去……”
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快活地游玩,萧晓兴奋得两眼发光。这一声又一声的妈妈妈妈,叫得丽沙五味杂陈。如果可以,她真想萧晓也能像旁边的孩子们一样,开心地喊着“爸爸妈妈”。萧晓曾经问丽沙要过一次爸爸,把丽沙问哭了,不许再问,萧晓从此就再没有问过。这孩子太听话,有时听话得让人心疼。
玩了一大圈,萧晓在草坪边一个比他高出好几倍的机器人面前停下,问丽沙,妈妈妈妈,它是谁?丽沙指着旁边的标识牌教萧晓认字,来,跟着读——会、变、脸、的、时、光、机、器、人。机器人胸前有一块方形屏幕,蓝色的底子上,一排亮晶晶的文字如同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想看看未来的自己吗?这一段,丽沙没有教萧晓念。
生产商把机器人做成一个大男孩的模样,给了他一头火焰般的头发和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像来自未来世界的人种。萧晓左瞅瞅,右瞅瞅,围着时光机器人转圈,竟舍不得走了,拉起丽沙问,怎么还没见它变脸呢?
丽沙哭笑不得,投进三枚游戏币,然后抱起萧晓站到屏幕正前方,让丽沙和同时萧晓错愕的事情出现了,时光机器人胸前的黑色屏幕倏地亮起,萧晓的脸不知怎么被抓进里面,没一会,萧晓看到了十年以后的自己、二十年以后的自己、三十年以后的自己……直至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的自己。
游戏在一阵欢快的背景音乐中结束,时光机器人胸前的屏幕再度恢复成深邃的蓝色,闪烁着一排文字:想看看未来的自己吗?
妈妈妈妈,你也照照看。萧晓赖在丽沙怀里不想下来。丽沙只好又投进几枚游戏币。这一次,丽沙看到了十年以后的自己,二十年以后的自己,三十年以后的自己……最后出现的丽沙一脸枯槁,白发苍苍,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看上去竟有些恐怖。
音乐响起,游戏结束,时光机器人胸前的屏幕再度变成一张讳莫如深的脸。
妈妈,我答应你。萧晓摇着丽沙的手臂,低低地说。丽沙听到儿子的声音有些异样,赶紧低头看,只见儿子眼里蓄满了泪水。
妈妈,我答应你,我不长大了。萧晓一脸认真,又重复说了一遍。
这下,丽沙终于听明白,她蹲下来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学他早上的样子嘿嘿笑着说,那是不可能滴。
妈妈,我听你的,我真的不长大了。萧晓没有跟着笑,他难过地嘟起了嘴。
行行行,我们不长大啦,我们萧晓永远都是妈妈的开心果。丽沙说着拖起萧晓走向另一边的蹦蹦床,之后又陪萧晓一起玩海盗船、跷跷板、碰碰车。大摆锤那里很多人在排队,萧晓被吸引住了,跑去凑热闹,丽沙只好跟着。像往常一样,巨大的手臂左右高高抛甩,坐在上面的人们在半空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兴奋的尖叫。这款设备的安全带出过一次故障,每次检查到它的时候,丽沙总是小心又小心。这回不知道是谁检查的,有没有认真,丽沙心里有些发怵,但没有喊萧晓赶紧离开,心想就让他再看一会儿。
意外就在那一会儿发生了,大摆锤飞到最高空时,突然随着一声惨叫,有个人掉落了下来,在巨大的惯性中猛地砸向下面排队的人群。来不及躲避,甚至来不及呼救,丽沙不幸被撞向旁边的铁杆,她下意识想抓住萧晓,但他和另外一个孩子一起飞了起来,丽沙最后看到有张笑脸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就昏了过去。
七天之后,丽沙才重新看到光亮。光亮是从萧晓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折射过来的,玻璃窗没有帘子遮挡,阳光无拘无束地洒满病房,萧晓整个人看起来都站在光亮之中。
妈妈妈妈,你终于醒了,太好啦!萧晓隔着被子搂住丽沙,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晓没事,妈妈就没事。丽沙努力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才发现肺部痛得不行,胸部以上完全不能动。
妈妈妈妈,你快点好起来,我给你讲笑话故事,给你按摩,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笑,也不能动。萧晓一边说一边抽泣,丽沙想伸手给他擦眼泪,才发现手也不属于她的了。
不能笑不能动丽沙都不怕,只要萧晓没事。丽沙听到糖在嘴里融化的声音,但她还是在心里说了一万个感谢老天保佑,感谢死神把萧晓还给了她。在她面前,萧晓还完完好好是她的萧晓,那个永远乖巧听话懂事的孩子。
永远乖巧听话懂事的孩子每个母亲都想拥有,但现下却成了丽沙的烦恼。
那次意外之后,丽沙再不带萧晓去任何游乐场玩。萧晓也听话,从不提起。时间继续在庸碌的日子中飞逝,像欢乐谷里的旋转木马,载着人们不断向前。仿佛只是一个日出加上一个日落,萧晓就读到初中,蹿到了一米六的个子。在等量的时光中,丽沙用保险公司给的赔偿款如愿换了房,离开欢乐谷后到一家私立幼儿园给人当助教,母亲没能住上他们的新房,撒手离开了他们,属于她的青春与姣好也被无情夺走,不变的是她依然单身,与萧晓相依为命。
那天萧晓放学晚归,丽沙询问原因,萧晓言辞闪烁,丽沙板着脸一问,果真犯了事:竟然把她早上给的钱全部拿去坐了摇摇车。丽沙不信,怀疑玩的是游戏机,跑去一问,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店主对丽沙说,你儿子真可爱,那么大了还喜欢坐摇摇车。
可爱?用在一个已经十四岁的初中生身上?丽沙感觉到别扭和刺耳。自打萧晓上初中后,丽沙不时听到看到现在很多孩子身上的各种问题:叛逆,厌学,整天呆在网吧,夜不归宿,早恋,甚至早孕,更有抑郁、轻生,集体去烧炭、跳楼的,她在侥幸萧晓依然乖顺的同时,却也一直忐忑地等待他叛逆的那一天,没想到儿子给自己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难题。
晚上吃饭时,萧晓仍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如同水洗过一般,然后展示给丽沙看,一派天真无邪。以往丽沙都会夸奖几句,但这次丽沙再也笑不起来。
饭后半小时,萧晓转身进屋做作业。丽沙把厨房收拾好后悄悄进去查看,只见萧晓的字又大又潦草,还有多处涂改。萧晓从小就这样,丽沙曾惩罚他在家天天练字,他也服从,写到最疯狂的时候是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上卫生间都在写字,但做起作业还是一塌糊涂。丽沙翻箱倒柜找出萧晓一二年级的书本和作业,和初中一比较:六七年过去了,那字愣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接下来看到的习以为常的一切便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五岁的萧晓爱哭,十四岁的萧晓也还是。
五岁的萧晓粗心大意,丢三落四,十四岁的萧晓也还是。
五岁的萧晓喜欢嚼头发,十四岁的萧晓也还是。
五岁的萧晓从不主动整理自己的房间,十四岁的萧晓也还是。
……
星期六上午,丽沙带着萧晓去医院作了一通检查,骨龄、微量元素、肝肾功能、内分泌等等。第二天下午,丽沙让萧晓在家做作业,独自去医院拿化验单听结果。儿科门诊周末人很多,接待她的依然是昨天那个戴黑边眼镜的男医生,接过丽沙递的单子,随手翻翻随即放下,说,孩子体重超标,以后注意控制一下饮食,其他没什么毛病,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一切都正常?丽沙不相信。
不着急,孩子才十四岁,每个孩子的发育期都不一样。回去吧,先把肥减下来。医生说着把检查单递回丽沙。
医生作势要叫下一个病人,丽沙赶紧关门拦下,把那堆检查单又推到医生面前说,医生您再好好看看,是不是还有哪里没检查到?他不正常。真的不正常。
你说他正常他就正常,你说他不正常他就不正常?男医生语气明显不好起来,斜瞥丽沙一眼,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丽沙死活不肯走,自顾自地唠叨起来,医生被动听着,表情冷漠,眼神游离。丽沙清楚地看到了他瞳孔里眼神游离的自己。
医生我给你说,你有孩子吗,多大?看电影会不会哭?萧晓就会哭,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犯事了,我讲话口气和表情稍微凶一点,他就哭得唏里哗啦;我大声吼他几句,还没动手,就吓得往茶几下面躲。哭的时候很难停下来,不准他哭就闭嘴憋气,憋得人都要窒息的样子,等你把一个搞笑视频递到他面前,马上就又笑起来了,变脸跟翻书一样快。你说正常吗?
医生我给你说,你见过上初中了还把公交卡和钥匙挂脖子上的孩子吗,萧晓就是,公交卡不知道补办了多少回,几次坐过站,到了终点站才又慌慌张张往回赶,几次把衣服和书包落在公交车上,你说正常吗?
医生我给你说,萧晓从小喜欢嚼我的头发,到现在也还是,每天找各种理由和我睡一间,抓起头发就往嘴里送,对了——就像你们墙上这个脐带绕颈的照片一样,他那是把我的头发当脐带了呀,我打骂他多回,但过不久又会犯。你说正常吗?
医生我给你说,我看过他的“小鸡鸡”,不是偷偷看的,他上卫生间从不锁门,我几次和他撞个正着。我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他也还是不打招呼就进来,脱下裤子就开始大小便;洗澡的时候,脱光了衣服,当着我的面,光溜溜的进去,光溜溜的出来,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害臊呢?他的“小鸡鸡”,还像五六岁时那么小,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长……你还说他是正常的吗?
……
停,别说啦!男医生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才制止住丽沙继续唠叨。孩子家属我给你说,你孩子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你不是医生,要相信我们的判断。
对话又回到了原点。
我不是医生,但我是他妈妈!丽沙无名火起,把桌子拍得更响,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了解我的孩子,多和你说几句都不行吗?
看双方情绪都有些激动,对面诊室的医生赶紧过来说合,孩子他妈不要拍桌子,大家相互理解,有话好好说,你看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呢,他们也都是孩子的爸妈,和你一样着急。你回想一下,孩子大脑有没有受过伤,心里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需要的话给他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丽沙还想再驳斥几句,但最终抑了,医生的态度虽然让人恼怒,但意外提醒了她,她突然想起萧晓五岁那年,他们一起去欢乐谷玩,儿子站在变脸时光机器人面前一脸认真的说——
“妈妈,我答应你,我不长大了。”
“妈妈,我真的不长大了。”
萧晓五岁时嚷嚷的一句话,越来越响地在丽沙耳朵里盘旋。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小到大就是一个陀螺,她怎么抽打就怎么旋转。难道萧晓真会为了让她不再变老,答应不长大就真的不长大了?
丽沙从医院回到家,坐卧不安,萧晓不知道妈妈的心情,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又习惯性地把丽沙的头发撸起放在嘴边咀嚼,这个十多年里再熟悉不过的亲昵动作,这回却彻底惹恼丽沙,她反转身一把扯回头发,顺势打了萧晓两个嘴巴子,恶狠狠地,脏不脏啊!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
妈妈——萧晓被打懵了,哇一声大哭起来。然后,让丽沙崩溃的场景再次重演:一直哭,一直哭,根本停不下来。哭什么哭,不许再哭啦!丽沙大声吼道,萧晓听话闭嘴,脸憋得发青。丽沙无奈又郁闷,愤愤起身将自己反锁在卧室,将萧晓一个人扔在客厅呜咽。
第二天起来,丽沙心情平复了些,为昨天动手打儿子而懊恼。走到客厅发现萧晓还坐在沙发上看书,不由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去上学。
妈妈,你忘啦?今天是周六。萧晓应得欢快,似乎早已将昨晚的不快全部忘到九霄云外。丽沙将涌到嘴边的道歉咽下,变成了试探:
萧晓你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一定要告诉妈妈。
没有的妈妈,我很好。
萧晓,还记得那个会变脸的时光机器人吗?我们一起在欢乐谷看到过的。
什么机器人?妈妈,你看起来好累,我帮你按摩按摩吧。
萧晓,妈妈老啦,你快点长大吧。
妈妈不是不想我长大吗,我长大了,妈妈就老了。
妈妈那是开玩笑的,人怎么能不长大呢?
我们可以试一试呀,妈妈,你为什么面无表情?我又做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眼前的萧晓还是那么乖巧、听话,心心念念只想讨丽沙欢喜。丽沙心里难过,命令和斥责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丽沙说,萧晓,妈妈那是开玩笑的,人怎么能不长大呢?
是啊,人怎么能不长大呢?这天,丽沙一个人去彩虹欢乐谷找那台惹祸的时光机器人,她想他或许能救萧晓。
是个蓝天白云的午后,但风却冷嗖嗖让人直打寒颤,太阳和它的光芒都仿佛是假的。的士车将丽沙带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门边,然后一溜烟跑了,扬起漫天尘土。丽沙茫然四顾,巨大的彩虹门还剩个斑驳的轮廓,但别说时光机器人,就连欢乐谷都已经不存在了:原先的游乐设施全部被连根拔走,到处坑坑洼洼,菖蒲草遍地野蛮生长,底下是一些还没有腐蚀掉的塑料垃圾。来的路上的士车师傅告诉丽沙,欢乐谷前些年出过事,死了两三个人,被关停后没人接手转行,成了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丽沙不死心,钻进谷里找。丽沙记得那台时光机安装在一个平缓的草坪边,万一还在呢?谷里寸步难行,没走多久,丽沙便再没办法从菖蒲草的胡搅蛮缠中抽身,最终像堆烂泥瘫软倒下,让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奇怪的事情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时光机不知道怎么突然出现在斜前方,并主动向她走来。
“我还记得你儿子,胖嘟嘟的,衣服前后有一个可爱的笑脸图案,他现在还好吗,应该瘦下来了吧?”时光机器人说话声音热切,仿佛丽沙是他多年没见的老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机器人仍是少年的模样,他的头发仍像火焰在燃烧,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只是手脚长出一层厚厚的绿锈,让他看上去多了些岁月的沧桑。
“是你,就是你!”丽沙挣扎站起,但腿脚一步都迈不开,只能用嘴嚷嚷,“是你害了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你错了,我从没害过你儿子!”时光机器人只轻轻一推,丽沙就再一次跌倒在菖蒲草上,“你不是不想儿子长大吗?怎么他没有长大却又来怪我呢?”
“是……我是……”丽沙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的,现在儿子做到的全部都是她曾经希望和要求的,但她一点都不快乐,甚至是恐惧。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没有长大的人是你自己。”时光机器人从钢铁腹腔中传出来的声音变得冷漠而冰冷,“你从不放手你的孩子,你把他的所有事情全部包办,你用母亲的名义,编了一张无处不在的网,你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你怕成为当年那个被自己儿子杀死的女人,你把他始终紧紧地缠绕在你的爱里,死死地箍在你预设的轨道上,你说这样是为了保护他。他一不如你的愿,你就动用你能想到的手段进行强迫、威胁……他不想长大,他也不能长大,是你把他卡在了时光里……”
“你胡说!”丽沙被震撼到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郁积的恼怒支撑她再次站立起来,跌跌撞撞扑向唠叨不停的机器人。
时光机器人退后几步,甩开丽沙扑爬过来的手臂,话音里满是不解和厌烦:“你们人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人类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我们人类怎么回事你就来多管闲事!”丽沙打不到时光机器人,只好放弃,她朝他狠狠吐出一口唾沫,也被他灵巧地闪开了。“我希望萧晓不要长大,不是怕自己变老,是怕他长大后再也开心不起来,怕他像我一样被人侮辱、伤害,或者是去侮辱、伤害别人,怕他和我一样累得抬不起头来,怕他像网上报道那些可怜的孩子,被变态的老师折磨,被暴力的同学欺负,失恋了、落榜了,想不开就去溺水、跳楼、割腕,怕他知道活着那么苦就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怕他……”丽沙几乎是在嚎叫,但奇怪它们却低得像困兽在低鸣。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希望他长大?”机器人一脸迷惑。
“人怎么能不长大呢,你想让他变成怪物?他如果不长大,怎么养活自己?即便他能够让自己不长大,但我怎么才能让自己不老呢?当我老了,死了,谁来陪他,照顾他?”
“真是矛盾的麻烦的人类。”机器人摊摊手,“那你也别长大了吧。”
“啊……”丽沙觉得这个时光机器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扯起头发大叫,周围一片寂静,荒芜的欢乐谷一遍遍回荡着她的叫喊声。
丽沙在自己的叫喊声中痛醒过来,发现扯自己头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萧晓,他蜷缩着睡在她身边,就像最初蜷缩着睡在她子宫里一样。他已经忘了她之前的痛斥,仍旧又把她的头发塞进心口处,留了一束在嘴边亲吻、咀嚼,就像最初在子宫里缠绕着脐带一样,又可爱又诡异。但突然,丽沙看到萧晓真的把脐带吃进了嘴里,一截一截缩短,并往她身上吃来,那情势似乎再不阻止很快也会把她吃掉。
丽沙吓坏了,下意识睁开眼睛,原来之前见到的依然是在梦境——谁能说定,这一次不是梦呢?这一次,萧晓不见了,一个穿着蔚蓝色大褂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胸前戴着一枚笑脸徽章,熟悉而又陌生。
“五号床,又梦到什么啦?别怕,都是梦,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丽沙环顾四周,蔚蓝色的窗帘,蔚蓝色的床单,蔚蓝色的墙壁……整个世界仿佛都是蔚蓝色的,只有旁边的一钵菖蒲草是青色的。
“这里是安神医院,你七年前住进来的。”中年男人俯身过来,打开手中一个电筒似的东西,似乎想要查看她的瞳孔,丽沙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躲。
“你又不认识我啦?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杨。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中年男人指了指胸前的笑脸徽章,脸上也是满溢的笑意,“还记得吗,这是你送我的呢,我回送了你这钵菖蒲草,你之前说,我们的灵魂可以顺着菖蒲草指引的方向,找到失散的亲人,我特意去欢乐谷挖的……”
“想起来了吗,是欢乐谷的老板送你来的,他们的设备故障,你儿子出事了……你自己也吓得不轻……我好像不该提这件事,但你应该接受事实,勇敢起来,面对它,战胜它,早点康复……”
丽沙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梦境里的内容。怎么可能呢?她的萧晓从小到大那么乖,让她忧心的可从来不是萧晓的夭折。她清晰地看到并经历了,她的儿子读到高中,考起军校,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家里的书柜满是他出色完成任务后获得的各种奖牌和奖杯。被他一枪毙命的罪犯中,说不定就有他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而她这个母亲不可避免地老了。当记者来家里采访她是怎么培养出这么好的一位神枪手时,她落泪了,给人家讲了那年时光机的故事。她说,你没看出来吗,这孩子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他拿起枪的时候没有任何杂念,他的心干净得一点杂尘都没有。
“你把自己卡在了萧晓五岁那年,甚至更早之前……”中年男人继续用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叙说着,话语里有种温煦的力量,“你是不是又梦到一个男孩杀死了他的母亲?我调查过,你是在欢乐谷生下的萧晓,但欢乐谷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梦是反的,你是不是看到过另外一个悲剧,比如一个母亲杀了她的孩子?然后你总担心他们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你希望你的孩子永远乖巧听话。你给自己造了一个又一个梦境,孩子的母亲你梦里死了一次又一次,那其实是你自己,你永远不想承认孩子的死,你情愿死的人是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看看外面的阳光,金黄色的,多漂亮,你应该走出来,不,是走出去,去晒晒太阳,吹吹风,闻闻空气里的花香……我们只有勇敢面对过去,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男人的话丽沙没在听,她感觉自己又在往梦境里陷落。那里总有股强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擒住她,让她慌乱,无法逃脱,就像那个使她命运陡变的深夜。她看到梦境里的脐带,突然变成男人手中粗长的针管,不由分说地扎向她的手臂,把一些混浊的液体快速注射进血管里。自己瘦弱苍白的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针眼。她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那里出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和她当年与儿子一起在时光机器人胸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脸枯槁,头发零乱,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一脸枯槁、头发零乱、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的丽沙,在她三十三岁那年,以杨医生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离开了,之后再没有回到安神医院。
那天是冬至,杨医生和同事老李吃完花江狗肉后回院里值夜班,突然有两个自称是云落城公安局的人来访,简单履行了下程序,没多说什么就拷走了丽沙。大伙面面相觑中,老李用胳膊肘拐了拐杨医生,“还记得我们打赌的事吧?你输了!记得请客啊。我早就告诉过你,她给你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因为我亲耳听到她有次在梦里哭着忏悔,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杨医生哦了一声,老李的话让他有些不悦,倒不是可惜请客的花费。
“看样子要下雪了,不知道这钵草能不能熬得住。”杨医生转头看向窗外冬至的夜空,感到彻骨的冷,刚吃下去的狗肉一点都不管用。“你说得对,每一次我们问她年龄,她的回答都不一样。但我还是不信她会害死自己的孩子,说不定只是配合调查,过两天就回院里来了呢?”杨医生还在作垂死挣扎。他一直以为,他的五号病人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脆弱得像一堆美丽的沙子。丽沙一直很信任他,每次梦到什么都和他说,像极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面对自己的初恋情人。他也一度对她产生过某种说不清的情愫,强烈的时候会想要抱抱她,吻吻她那双成天处于迷蒙状态的满是忧愁的眼睛。
没过几天,杨医生也接到传讯,要求他供述一些丽沙在医院治疗期间的表现。杨医生如实交待,包括他略知一二的那些破碎而又杂乱的梦。杨医生留了个心眼,特意套了些话。对方的话藏头露尾,不肯多说,但杨医生还是反推出了一些信息。又一个值夜班的深夜,杨医生靠在丽沙曾经睡过七年多的五号床上,怀着一份无法厘清的情绪,记写了几页稍后就会锁入他文件柜的私人笔记:
萧丽沙,女,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病人,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出生,家庭住址云落城郊西廉租房,父亲早逝,与母亲同住,入院前在彩虹欢乐谷当安检员。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的她如果不是惨遭变故,大概能嫁个好人家,从此逃离云落城的“贫民窟”。但厄运之鬼先于幸运之神找到了她,二十一岁的她被歹徒轮奸,未报案,后来生下一个孩子,取名萧晓。此后萧丽沙一直未婚,和母亲一起将孩子抚养长大。丽沙对这个孩子又爱又恨,要求极度苛刻。很容易理解,这孩子不仅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也是插进她心口的刀。随着孩子越长大,他父亲给予的基因越显现,这把刀扎得越深。即使这个孩子非常听话懂事,给了她无限温暖,但永远不能抵消她内心的怨恨和恐惧——如果她只是被一个人强奸,境况会不会好一些?可怜的女人!早就患上精神分裂症,被卡在那个至暗的深夜里无法挣脱,但她自己不知道,也没有人能解救。孩子五岁那年的儿童节,时光机器人让她意外提前看到孩子未来的相貌,她一时崩溃。她赫然联想到一张曾在通缉令上出现过的变态杀人犯的脸。孩子的身高本来还不能坐大摆锤,但丽沙一念之差,趁同事不注意亲手将孩子送上了大摆锤。萧晓掉下的时候,撞死了另一个孩子。如果不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孜孜以求,协助警察破案,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包括丽沙自己也忘了,彩虹欢乐谷的惨案是她一手制造的。
原载2022年第二期《万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