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的私房钱

母亲是一个年近八旬的农村老妇人。

半个月前，我从老家乐都接母亲来西宁小住。那天，去医院给她看病结账时，母亲说医疗费用她自己开支，并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严实的微型包袱硬要塞给我。我没有理睬母亲的执拗，对她笑了笑：“你哪儿来的钱？”

回到家后，乘只有我娘儿俩在阳台晒太阳的时机，母亲给我道出了她拥有这笔私房钱的秘密，给我从四年前父亲去世并迁居到县城后开始一笔一笔地算到了现在。母亲说，她的这些私房钱，除去平时自己花销及给三弟一家隔三岔五的一些贴补外，现在手头积攒有5000多块钱；最后，母亲很有底气地说，这些钱除了平时偶尔跟其他老奶奶一块下馆子吃饭外，足够支付头疼脑热时打针吃药的费用了！听完母亲的叙述后，我明白了她私房钱的来源及构成：一部分是由政府发放的60岁以上老人的“老年工资”及70岁以上老人的高龄补贴，一部分是子孙、亲戚们过年过节时给的“压岁钱”及我平时回家探望她时给的零花钱。我“随意”追问她平时为啥舍不得花钱呢，她说：“不是舍不得花，而是花不掉。吃穿你们平时都给买好了，你们给的钱又没地方花，只好积攒起来了；这些钱要紧三关会有大用处的。”

从知道母亲存有私房钱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和不安。我在问自己，母亲为什么会有如此煞费苦心的行为呢？夜深人静时，串联起此次母亲来宁后的种种言行，我对她存私房钱的目的恍然大悟了：这是她老人家在偷偷地为防病、防老做准备呐！天啊！

其实，只要设身处地为母亲着想，她的防老意识真的是不无道理，因为现实当中，有关老无所养的事例并不是个个案。每次我回老家看望母亲时，她总会无意间说起自己耳闻目睹的诸多如家庭不和、子孙不孝之事。“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迫使母亲不得不做出最坏的、长远的打算。久而久之，母亲的私语、私事、私房钱就慢慢储藏起来了，只是一般不会轻易示于外人罢了。

仔细想来，母亲身上出现的反常行为何止只是存私房钱这一件事呢？母亲反常行为的出现何止只是最近才有的呢？其实，自从年迈失去劳动能力而不能自食其力以后，母亲身上就渐渐露出了种种的不正常行为，如：接取儿孙端给她的饭碗时，她的双手显得畏畏缩缩，没有了昔日的心安理得，好像有什么亏欠似的；很多时候，母亲表现得很温存、很听话，极像个乖巧的小孩，“大人”说啥就是啥，不会顶嘴的；日常生活中，她从言行上尽可能地讨好家人，以便赢得子孙的欢心；每当家庭内部商量相关事务时，她往往只是话说一半，不敢理直气壮地表达意见，最后往往是“见风使舵”；每当子孙的神情稍为严肃时，她就会表现出下意识的不安甚至手足无措，并长时间偷偷地察言观色；家庭小纠纷中，母亲有时虽然也会争辩几句，但最终还是默默忍耐着子女的埋怨。每当取舍自己的好恶时，母亲总是一味迁就，不敢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比如，尽管她对有关农村题材的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尤其对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母亲叫做“找人”）等大型公益型节目情有独钟，但不敢理直气壮地提出看电视的意愿，当家里人准备给她打开电视时，她会违心地说别开电视了，否则会影响孙子写作业的；想外出参加老姐妹们的“联欢”活动或到某个亲戚家里转转时，她也得几天前进行试探、“激将”，以期获得儿子、媳妇的同意。

显而易见，除了怕疾病、怕离世这两种容易理解的老年人普遍心理外，没底气、不自信、怕冷落，则是不为很多人十分理解的老年人的普遍心理，这些心理是脆弱的，极容易受到伤害。以前，经常看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栏目，常常为曾经“叱咤风云”动物之王的悄然退场、孤独无助而深表同情。人与动物的情形何以如此相似？要知道，哪一个母亲在青壮时不曾有过踌躇满志、说一不二的得意时光呢？何况是曾长期担任村干部的我的母亲呢！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们年幼时，母亲就有私房钱--那是她用鸡蛋、挖的草药、所编的草帽辫等到供销社换来的小钱，除块块钱交给家长（父亲）外，毛毛钱就自己积攒下了。母亲的这些私房钱不是为了自己“偷吃”“偷穿”，而是背着“抠门的”父亲，今天给老大买个铅笔，明天给老二买个本子，后天给老三买个文具盒，大后天又给家里买些油盐酱醋……是的，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是用她的私房钱在贴补家用，在维系生活，在养儿育女，却唯独没有一分是“犒劳”自己的。

那时，在万般无奈时，母亲也用借来的钱充当她的“私房钱”。记得那年我要去县城参加高考，前一天，母亲拿出一块私房钱交给我，然后又到邻居家借来两块钱让我带上。由于考试期间，我吃、住在父亲搞副业的乐都火车站工棚里，所以母亲给我的钱一分都没有花掉，回家后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她，为此母亲感动了一辈子，每当谈起有关话题，她就满眼泪花地向别人夸赞当年我的那点所谓的懂事行为！

一个为防病、防老，一个为贴补生活、维系亲情人伦；一个为自己，一个为家人。同样是母亲的私房钱，当下与当年，其用途、其温度、其手感、其意义，竟然是如此地截然不同！

即便是现在，老母亲的私房钱虽说是为了自己的防病、防老，但还有一个重要用处，那就是她对孙子们割舍不开的浓浓情意：她要每年给孙子们（包括家孙、外孙及亲戚家里孙子辈的小孩）发年钱，她要给孙子们的升学、婚嫁等喜事“送礼”。2012年夏天，女儿考上大学，母亲大气地“搭”了400块，恭喜她考上大学为家里争了光；可惜当时没有邀请她和父亲来西宁参加女儿的升学宴，成为我终身的遗憾。次年，二弟的儿子即传统意义上母亲的长孙又考上了大学，母亲没有计较婆媳间严重的隔阂和别扭，同样搭上了一份厚礼。今年深秋，母亲患上了重感冒，身体相当虚弱，她以为自己来日不多了，就拿出1000块私房钱给了正在读高二的三弟的儿子即母亲最小的孙子作为预支的升学贺礼，希望他好好学习，不要荒废光阴，争取考个好大学。此外，她平时常到小区商店买上彩线，充分利用不穿的破旧衣服，每年给孙子们要绣好几双鞋垫（当然也有我们这些她的儿子、姑娘们的）。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一个祖母的拳拳之心，不知年幼的孙子们能理解几何？他们是否接受得心安理得甚至麻木不仁？要知道，他们的祖母只是一个无任何经济来源的农村老妇人啊！

然而，令我揪心与可怕的是，母亲在真真切切地为自己的后路开始打算了。时光荏苒，逝者如斯，光阴之箭射落了母亲的青壮，母亲的盛年一去不复返了。母亲虽然衰老了，但是，母亲是有尊严的，母亲的尊严是天地所赐予的，因此，母亲的尊严不容侵犯！只是这个尊严，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在努力地维护着，而私房钱就是维护尊严实实在在的保障。母亲肯定坚定地认为，平时住院看病时，除去新农合给报销一部分外，自付部分可以有能力从私房钱中自主支付，不需要向子女们张口；即便有一天不能动弹了，还可以应急一时，好让自己最后的时日尽可能地体面一些。诚然，就多病的母亲看病、养老而言，她的那点私房钱是根本无济于事的，但对她而言已是倾其所有了，超出部分只能听天由命了--她清楚、坦然地知道，那不是她所关心的事了。

自从此次母亲来宁给我说出了有关她私房钱的秘密后，我真是愧疚万分！母亲在年迈时，为了防后路，有存私房钱的行为那怕只是打算，那是为儿的耻辱啊！母亲在年迈时，竟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如此处心积虑，养儿何用呢？窗外大雪纷飞，我带着这个问题走出寒冷的户外叩问银装素裹的大地，可是大地却深沉无语。

厚德载物！大地啊，我该怎样读懂您呢？

（此文获2021年“我爱我家”全国有奖征文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