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收拾屋子的人随意一瞥,与扔在墙角的半袋麦子一起被发现。仿佛从一开始出现,它们就保持着这样近乎静止的呆立姿势,似是哪个淘气孩子,随手洒落一小捏芝麻,忘了收起来;或是甩落的几点墨迹。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密麻麻的米象虫,在半袋不曾挪动的粮食口袋上,忘了时间般存在着,从来不曾被身边的各种声响、身影、阴晴所打扰,只要那个粮食袋子不被移动。
忘了移动粮食的主人,习惯叫它们牛子或者蛘子,听起来像是刻意圈养的牛和羊。
1
在几个月的漫长生命里,它们的平静还是被突然打破了。
把粮食袋子提起来的时候,牛子们还是没有意识到危险,没有表现出一丝逃离的意图。它们其实是会飞的,哪怕飞得不远也不高,可以从蛇皮口袋上,一使劲飞到口袋倚着的墙上,飞到临近的一摞旧衣服上。它们也不愿飞得太远,是粮食的香气让它们割舍不下,何况,在粮食口袋里,还有它们的下一代,还有它们自己或上一代蜕下的外皮。
在牛子这一生的活动轨迹里,都是以唯一可以活命的麦子为中心。这也和院子里的牛和羊一样,走不出那个随时投喂着草料的牛棚羊圈,即便是走出去,也不过是走到自家的几亩地或是本村的村边。或者,像一位始终没有走出村子的老庄稼人,只愿意守着自己的几间老房。一只牛子趴在袋子上或相邻墙上的样子,充满了安详与知足。
抓着袋子的手,触碰到某个黑点时,感受不到温度,那是一层抵挡着外来侵袭的硬壳。想象着把毫米计的小黑点放大、再放大,放大成为一头皮坚肉厚的大象,或者,更是一头长着有力长角的大牛。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自诩自己有着抵抗天敌的皮甲,牛子面对从天而降的一双巨手时,爪子还是牢牢抓住袋子的纹理,看起来像是无力的争夺。还好有这一身硬甲,当从高处被突然甩落时,感受不到一丝痛感,在地上继续着呆立的状态。
在仅仅几步远的挪动距离内,墙上的,地上的,恋在袋子上的,被外在力量打破了原本生活秩序的牛子们,都来不及互道着更多的告别话语,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改变,对方和自己离开生身之地后的未来命运。
2
在打开袋子口之前,呼呼大睡的白胖胖幼虫,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从不去管会发生什么。
有了坚硬生存资本的黑甲牛子,将一粒粒粮食让给了这些懒懒不动的幼虫,袋子内壁上,还有如此之多没有离开的黑点,它们不是钻不出扎紧的袋口,而是放心不下自己没有长大的孩子。其实,看似细皮白肉、需要保护的幼虫,已经用不着牛子的惦记——那肉滚滚的身子已远超黑点数倍;坚韧的白皮,已经可以耐受几十上百斤粮食的挤压摩擦。
一粒麦子,就足可以让一只幼虫无比知足,无忧无虑地吃了睡,睡了吃,蜕了一层层皮,一天天地疯长着。何况,包围着幼虫的,不是一颗粮食,而是千万颗,它可以无比奢侈地,在这颗粮食上咬上一口,又在那颗粮食上咬上一口,或者干脆躺在一粒麦子的香甜空心里,做着梦时就可以随时大快朵颐。想象不出,生活到了如此优越的地步,还有什么烦恼可言。
唯一的烦恼,可能就是现在。那只吃得肚子鼓鼓的白胖幼虫,从一把份量极轻的空心粮食里被捏起来,在两个手指间不情愿地微扭着身子;也只不过扭动了一两下,便懒懒地不再挣扎。可能也只是求生的本能,而不是人类所谓的烦恼,因为那个小脑袋太小了,除了一对大牙,只占身体几十分之一的头部,已经没有容下喜忧情绪的空间。
如果那个小脑袋有哪怕一秒钟的思考,想的也不过是哪里有更多可以吃的粮食。
3
当白胖幼虫或牛子被发现的时候,那些粮食,就已经大部分不再属于粮食的主人。借助袋子的遮挡,和粮食外皮的隐蔽,几代虫子们,已经将大部分粮食变成了蜕下的薄皮、如网的丝絮、细沙样的排泄物。
对于粮食主人来说,这样的粮食,已经没有了太大的经济价值;而对于现在的它们,还依旧是几代同堂的乐园。如果任由它们不受打扰地繁殖下去,可以把粮食吃得一点不剩,比主人吃得更干净。相对于养活一个人一个月、几个月的口粮,养活了几代虫子一生又一生的生存必须,被啃得所剩无几的麦粒,其存在的最大价值,可以直接等同于虫子们的最大最多生存价值。
4
看不见的虫卵,是随着地上的土粒、粮食上的尘泥,一起装进袋子,扛进砖房,又拉到了城里车库。
一只虫卵变成幼虫,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或者是一年,或者是几个月,或者,经过曝晒、又放了驱虫药的粮食里,那些虫卵会永远沉睡下去。没有限定时间的等待,是等着粮食的主人,等着主人把吃剩的余粮留给它们,它们才开始了心安理得的享受。还没有听说过,刚收下来的新粮,会生出贪吃的虫子。
当第一只虫卵在一粒粮食上蜕变成形的时候,每一粒粮食上,都已留下尖利小牙的咬痕。即便这时解开袋口,发现了它们的意图,却也很难阻止;除非有极大耐心,一遍又一遍地,用日头、用筛子、甚至用毒药,将它们彻底清除干净。哪怕只剩下一只两只,也能成为之后来势更加猛烈的饕餮。
5
一袋粮食不管放在哪里,随时都可能从袋子缝隙钻出一只牛子;这也让人不由得相信,以动物植物两种状态存在的虫子与粮食,本就是一体存在的,从粮食生长、成熟、收下,都一路跟随,一同存在。
这是专为粮食而生的小虫,像长大后的“牛子”之名,像一头牛,是专为耕种粮食而生一样。
专吃粮食的小虫,比起杂食的人,更像粮食的真正主人——它们在生命里的每个成长过程,都不曾离开过唯一可依靠的粮食,从生到死,一代又一代;人可以毫不留恋、毫不担忧地坐着加速的交通工具,飞离生长着粮食的土地,而它们,却一刻也不敢远离最初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