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周边的河塘星罗棋布,它们就像一个个不规则的陨石坑装满了水,攘嵌在田间地头,洋溢着江南水乡独特的神韵。这些河塘名称朴实,颇具乡土味儿:前门塘、后门塘、前大浦、后大浦、吃水塘、方塘、圆河、牛轭河、连环河……
那时,不明白为什么同是灌满水的土坑,有些叫河、有些叫塘、有些叫浦。随着阅历的增长才知其区别。字典是这么解释的:河,水道的通称,即具有一定流域长度及若干支流,蓄水总量、径流量及水文条件相对稳定的陆地水域。塘,指水池,即陆地上普通水域,是很小面积的湖泊或人工池。浦,指水边或河流入海的地区。对照这个解释,小时候老家这些河塘的名称有些不够确切,牛轭河、圆河、连环河不该称作河,应叫牛轭塘、圆塘、连环塘才恰当。
这些河塘,伴随着我走过童年、少年,直至高中毕业;这些河塘,放飞着我年少隐约的梦想;这些河塘,也记录着我孩提时代点点滴滴的成长故事。
在这些河塘中,后大浦是最忙碌的。这条河是附近唯一的一条外河。她四通八达,坐船能到达杭州、上海……
后大浦有一个水埠头,石板砌成的,长长的,约五六个台阶。淹没在水下的台阶表面有一层绿茸茸的青苔。船儿经过,泛起层层涟漪,青苔随着涟漪的节奏在水中跳起摇曳飘逸的甩发舞,宛若狂风中飘拂的柳丝,婀娜多姿。水埠头是全生产队女人洗衣服、男人夏天洗操的地方。至今脑子里还常常浮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画面:女人们一溜蹲在台阶上,叽叽喳喳说着家常里短,右手捏着练柱惮(当地方言,似棒槌)敲击衣物,左手不停地翻动。在其两侧,生产队的两只小船儿静静地躺在水面上。
这个水埠头也是船只停靠装卸物资的场所。在离家六七里路的海边,有几片生产队的田地,俗称坦田。从家到坦田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土路,坑坑洼洼,下雨时,一片泥泞。大人们到那里种地,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来回都是步行,有时肩上还跳着担子。但沉重的农机产品,以及农作物收割后粮食的运送,就是靠唯一的交通工具——船。
记得在十二三岁,我就利用寒暑假到生产队拉船;稍长大一些,就和发小们一起摇船。摇船是个技术活,一时半晌是学不会的。摇船的原理说来也简单:在船尾,有一个橹头,朝上,形如竽奶;橹的中间有一个凹槽。摇船时,把凹槽嵌在橹头上,保持橹不从橹头上滑下来。刚学摇船那会儿,橹总是不听使唤:把橹往前推,橹从橹头滑落;向后倒,橹还是从橹头上滑落。我和发小是把船当作玩具来玩耍的,在玩中学,熟能生巧,自然学得也快;学会以后,就和大人们摇着橹,驾着船,伴随着水浪清音行驶在这条河上……
在这个水埠头,也留下孩提时代挥之不去的苦涩记忆。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物质匮乏,生活还相当困难,孩子们经常吃不饱。要是知道哪里有吃的,孩子们就会像饿狼似的扑过去。
家乡种植甘蔗,种在离家比较远的坦田。每年冬季,甘蔗丰收后,甘蔗运到榨糖厂榨糖,把剥下的叶子与割下的甘蔗嫩头运回家,晒干后烧火。那时,虽然生产队种甘蔗,但平时孩子是吃不到甘蔗的。生产队只拿出很少一部分甘蔗分到户,给每个家庭解解馋。因为稀缺,大人们舍不得吃,就把甘蔗埋到地底下保鲜,等到过年时再从地底下刨出来作为年货供孩子们吃。所以每当收割甘蔗时,孩子们就成群结队地在水埠头望眼欲穿,等着送甘蔗叶的船。有时等了一天没来,再等,到第二天还没来,继续等。这种渴望得到食物的毅力就像时下有些孩子瞒着大人偷看电视或玩游戏一样的执着。那时的天气好像比现在要冷,尤其是冷空气南下,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孩子们都穿得很单薄,衣服也是补钉打补钉。他们瑟瑟地,或站、或蹲、或坐在水埠头,牙齿冻得上下排打架,发出格格的响声,眼睛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东边的水面,盼望着送甘蔗叶的船儿快快出现。由于是寒冷,有些孩子流着鼻涕,长长地挂在嘴边。此时,孩子不会顾及自己的模样有多不堪,其他孩子也不会对流鼻涕的孩子有半点厌恶,因为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为了吸到那淡如水的甘蔗嫩头。
运送甘蔗叶的船儿终于在孩子们望穿秋水中徐徐靠岸。大人们把甘蔗叶一捆捆从船上抛到岸边,孩子们蜂拥而上。有时为了抢一节甘蔗嫩头,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你死我活。水埠头成了孩子们的战场。由于孩子的抢夺,既影响大人卸物,也把整捆的甘蔗叶拆散一地。大人们开始是怒喝,后来就拿着甘蔗嫩头驱赶着孩子……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忽明忽暗似蒙太奇般播放着,因为在这些孩子中,有我的身影。大概上了初中后,我退出了检甘蔗嫩头的行列。
在乡村,河塘除了交通运输外,水面还有养殖功能。
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猪,猪吃的饲料不象现在都是人工配制的,而是吃农作物,还有水浮莲。
水浮莲,即芙蓉莲,是飘浮性的水生植物,叶呈莲座状,倒卵形或扇形,叶面有数条纵纹;莲叶圆盘形,叶面碧绿色,蓬面外凸。我们生产队规划养水浮莲的河塘是前门塘、后门塘和前大浦。但生产队户数多,水面少,就按照每户人口多寡分配水面。我家饲养了两头猪,一头母猪,一头肉猪,因此也分得一些。
养水浮莲前,相邻两家先在边界拉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分割水面。另外,做一个一米直径大小的绳圈,飘浮在自家的水面上,再用一根绳子连着圈,绳子的另一头挤在河沿的树上,防止被风刮跑。水浮莲苗就放在这绳圈里繁植。水浮莲苗只有一两厘米大,如果不用绳圈围着,说不定一夜之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等到水浮莲长大些,就撤了绳圈,任水浮莲在水面上风吹雨打。水浮莲生长非常旺盛,随着气温的升高,不久,便满盈了整个河塘。
那时,父母每天都忙碌着,像似干不完的活,就经常把捞水浮莲的事交给我和妹妹做。下午四点左右,天气还非常炎热,我和妹妹带上钉耙,杠着竹筐来到后门塘。我用钉耙先把水浮莲从河里捞到河岸,然后用手把其根部一个一个拧掉,再装到竹筐里。水浮莲的根部可能像竽头表皮的黏液含有皂角素,弄得手痒痒的。因为这,有时自己也有小心眼,让妹妹多拧水浮莲的根,自己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捞水浮莲。当装满了一筐水浮莲,就和妹妹杠着回家交差。
夏天,我还经常与发小在河塘里摸河蚌、摸鱼虾。摸河蚌水性要好,而且不能独行,一般是三四个人,记得与发小夫林在一起摸河蚌次数最多。出门之前,带上凹兜(当地特有的木质提水器具,现绝迹)。凹兜浮在水面,用脚在河底靠触觉来回探索,当触摸到河蚌时,要钻到水底下把河蚌从泥中扣出。回到家,河蚌成了猪的美食。那时,大人们嫌河蚌腥臭,是不吃的。
除了在河塘里摸河蚌、摸鱼外,我还用鱼网捞鱼。早年,家里有一张夹网,两根竹竽,网的两端分别留有一米左右的尼龙绳,尼龙绳固定在两根竹竿顶端。捞鱼时,双手分别握住两根竹竿,并最大限度地把鱼网撑开,然后用力往前方撒网。网底端有锡柱,当网慢慢地沉到水底,迅速用竹竿从左右用力敲击水面,把鱼往网里赶。当两根竹竿碰到一起时,立刻拉网,就会看到银光闪闪的鱼儿在网里活蹦乱跳。
用夹网捕到的鱼一般只有手指大小,且大都是杂鱼,如虎头鱼、柳银鱼、浮鲢、小鲫鱼等,也有泥鳅和虾。回到家,母亲把小鱼儿除鳞洗净,往锅里倒油,当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后,放葱、姜、蒜、辣椒、鱼,翻炒,烧熟,装盘。那味儿,充盈着整个宅院;那味儿,历经四十多年了,仍在我的舌尖回味;那味儿,对我来说,是人间最极致的味道;那味儿,就是最纯正的妈妈的味道!
在河塘里,也经历了人生唯一的一次生死劫。大概十多岁,与一帮发小在后大浦游泳,不知何故与隔岸的一帮同龄男孩相遇并发生争执。当逃跑往回游的时候,我不幸被对方稍大些的孩子逮住。他捏住我的脖子,把头使劲往水里摁,并拖到河中心。开始我憋住气,但时间久了就无法承受,随之呛水、喝水。没有办法,只能顺着对方往水下钻,双脚用力踹对方的身子,就此逃脱了魔爪。当我潜入水中一阵子,把头伸出水面时,却发现这家伙就离自己两米开外的地方。惊魂未定,又吓得魂飞魄散,我再次迅速潜入河底,双腿收缩,抵住河床,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弹射,又是呛水,又是喝水。当再次露出水面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到了河对面,终于脱离了险境。此时,已筋疲力尽,像似走了趟鬼门关,从此以后,这条河就再也没有我游泳的身影了。
小时候,与河塘的交集还有很多,说不完,道不尽;有苦涩,有惊险,但更多的是美好的记忆。
如今,前大浦、前门塘、吃水塘、方塘、圆河、牛轭河、连环河早已被填埋,种了庄稼;后门塘还残留着一条小水塘;后大浦依然还在,因河水被污染,早已不能游泳、不能洗操;昔日忙碌的水埠头,也稍无声息地堙灭在了光阴里。
在我看来,所有这些河塘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她们存在的形态不同罢了,就如那些被岁月吞噬的河塘,她们依然鲜活地流淌在我的心中……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