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遥远的歌,歌声已飘过了四十多年;这是一首忧伤的歌,歌者,已无处寻觅!
吱咛吱咛——
吱咛吱咛——
听,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带着一份乡愁,一缕沧桑,还有那烟火流年的记忆。
就是这首古老的歌——悠悠石磨声!
石磨,曾经在中国乡村绵延了约二千五百年的歌者,曲调虽不那么悠扬动听,然而,却犹如尘封已久的老唱片,早已深深烙在故乡人的灵魂深处!
我记得,早年家里的石磨就摆放在老宅的堂屋里。一共有两台,还有一台是别人家的。我家这台摆在里面。
石磨由两扇圆石组成,下扇为阴,镶嵌在斑驳粗糙的磨架内,仰面朝天,中间有一柱磨棋,用来扣合上面的阳扇磨盘,不使其在转动时滚落下来。两扇磨盘合拢的表面,有一道道磨齿,用来碾磨粮食。阳扇磨盘上面有个磨眼,用来添置碾磨粮食;其旁边有一只木质的磨耳朵,上面有约四厘米直径的孔,用来镶嵌磨龙担(土话,未找到匹配的通俗的替代名称)顶端的钩。磨龙担“丁”字型结构,“钩”朝下,扣在磨耳朵的孔里;扶手两端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悬在头顶的梁上。绳子根据磨粉人身高可调节。磨龙担可供两个人同时推磨。磨粉时,人站在磨龙担前,双脚一前一后,双手紧握磨龙担,其中一只手还要夹一根添米棒;在磨粉过程中,推磨人用添米棒随时把粮食添到磨眼里;粮食通过磨眼坠入两扇磨盘中间,粮食再沿着磨齿的纹理向外运行,在滚动过程中被磨碎成粉。
在我的记忆里,磨是与母亲紧紧相连的,似乎磨就是为了千千万万个母亲而设立的,假如没有了磨,母亲的生活就会失去色调,没有了色彩,生活也就显得单调。
母亲一般都在阴雨天磨粉,晴天用来打柴禾。磨粉时,母亲先把笪(蔑制品,圆形,高约25厘米,直径约110厘米,现已绝迹)塞进磨架内,再用畚斗(一种竹编农具)把麦子倒到磨盘上。随着磨盘的转动,发出了吱咛吱咛的声音,麦粉从两扇磨盘的缝隙间纷纷扬扬地洒下来。那时年少,看着雪花似的飞舞的面粉,好奇,贪玩,便走过去,想用手去接。母亲怕磨龙担撞到我,就停下来,叫我到外面与小伙伴一起玩,不要碍她磨粉。
我走出堂屋,围着屋檐下的廊柱绕了几圈,看着小伙伴们席地坐在廊沿的石板上,双脚搁在阴沟水里在玩水。我走了过去,坐了下来,也把双脚伸到阴沟里。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又细又密的雨,小弦切切。我们伸出小手,嘻嘻地去接。雨,丝丝的,绵绵的,凉凉的。
“下雨喽!下雨喽!”老宅上空悠漾起稚嫩的声浪。
雨渐渐下大了,淅淅沥沥的,屋檐水开始嘀嘀答答流了下来,滴到了我们的头上,脖子上。我和小伙伴站了起来,抬头望着白茫茫的苍穹发呆:天上怎么会下雨呢?我们又用嫩嫩的小手去接屋檐水。屋檐水落在手掌上,又溅到脸上。脸上挂满了水珠,亮晶晶的。此时,我耳畔传来了母亲吱咛吱咛磨粉的旋律——
阴沟里的水满了起来,看上去有缓缓流动的样子。屋檐水飘落下来,丁丁光光的,在阴沟里泛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像百合,像菊花,像牡丹。水花又一圈圈地晕染开来,尚未消失,又泛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好像在编织着一个美丽的幻境。
雨水落在道地(方言,即天井)的泥土上,慢慢渗入了泥土。有几只麻雀不惧雨水在地上觅食,还不时为了食物争斗着。一根蚯蚓在雨中懦动着绵软的躯体,在艰难地匍伏前行,忽然,一只鸟儿从天空附冲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蚯蚓叼走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一阵悸恐……却叫不出鸟儿的名字。
“吃饭喽——依群!”小伙伴依群的母亲在喊。
依群默不作声地走开了。看着他的身影,耳边又飘忽着母亲吱咛吱咛磨粉的旋律。
小伙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踽踽走进堂屋。里面黯淡了许多,有些微茫,只见有一朵火焰灼灼的,火焰的周边有一圈光晕——不知母亲在何时点起了灯盏。
我望着母亲双手握着磨龙担,身子有节奏地机械地遥摆着,像一台机器。
“一会儿就磨完了!”母亲说,声音有些喘。
我走到母亲身边,正对着她,恰好,光线照在母亲瘦削而沧桑的脸上——一粒粒粗大的汗水在母亲的脸颊上流淌着,一道道,洇湿了母亲的衣衫。
“阿姨(方言,即母亲),天酿(方言,即明天)磨吧,我肚饿!”声音有些颤,像似欲说还休,也夹杂着一丝丝不可名状的辛酸与忧伤。此时的我虽然还小,但已懂得了人间的辛酸与苦辣。
后来,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母亲的这个状貌定格在我脑海里――母亲也就在石磨的吱咛声中渐渐老去……
后来,老宅拆了,石磨搬到了新盖的大寨屋里。
再后来,我离开了这片故土,就再也没有见过石磨了;后来虽然又回来了,但那时已在城里工作,石磨已被现代化的工具所替代。
光阴荏苒,无论社会怎么飞速前进,但石磨那熟悉而古老的吱咛声一直没有在我的脑海里褪去。且不经意间,特别是回到老家,那声音就像留声机里的老唱片,时断时续地在我的耳际吟唱起来。那声音,是父辈对生活的一声声感喟;那声音,承载着故乡人融融的情意;那声音,是农耕社会最直观的历史记忆;那声音,延续了约两千五百年后随着石磨的淘汰永远淡出了人类的历史。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