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拉撒睡”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有人冠之以人生五大事。在这人生五大事中,“吃喝”无疑是被大书特书的,放眼世界,到处充斥着各种美食攻略。有“吃喝”必有“拉撒”,然而,关于“拉撒”的文字却凤毛麟角,也许嫌不雅,有辱斯文,自以为讳,人们避之若浼。我亦有同感,但机缘巧合,也就情不自禁地把笔触伸入那“膻秽”之地。
今年这个年过得别样,因新冠疫情,妻在沪,我在浙,近三十年夫妻首次分开过年,于是驱车到乡下大哥家住了两宿。大年初一这天,独坐在老宅池塘的石磴上,冷不防发现,就在此,四十年前有大大小小的厕所。如今,这些厕所与厕所背后的故事,早已隐藏在了岁月的深处。
在我老家,四十年前的厕所不叫厕所,形状各异,说法有别。
粪桶,是木板制成的圆木桶,高约65厘米,直径约35厘米,上大下小,肥腰,桶沿中间有一高出约20厘米的横柄,挽有绳索,用来扁担挑或扛。桶体无沿,久坐,大腿有一道深深的暗红的凹痕。每家农户至少有两只粪桶,为一担,楼上一只,楼下一只,搁于墙隅,或床背后等隐秘处。粪桶上下楼使用有别,一楼供大小便;二楼卧室,大便味浓,影响入眠,仅限小便。有一回,我在二楼大便,遭母亲训斥,便后,母亲立刻倾倒洗刷。也有例外的,一二楼搀杂并用,弄得屋子里臭气熏天,不知这家人皆患鼻疾,抑或是“臭味相投”!
那时我家住的是二层楼,每当粪便满到粪桶的三分之二处,父亲或哥哥就用一根棕榈绳从楼梯口把粪桶吊到一层。这是体力活,讲究技巧,尤要心神专注。曾听风声,某个粗心的庄稼汉在放绳时走心把满桶粪便从空中摔到一楼。粪桶坠地粉身碎骨,激起粪便四处飞溅,黄汤横流,秽气急遽弥散开来,一家人苦不堪言。
曾经听到一件真实的事。正月拜岁期间,一对新婚夫妇,丈夫走亲未归,新媳妇独守新房。午夜时分,一贼入室,是劫色或是劫财不甚了解。新媳妇机智敏锐,发觉盗贼入室,便沉着应对,悄悄起床,蹑手蹑脚,不点灯,拎一把茶壶高擎,壶嘴对着粪桶往里注水,水柱喷到粪桶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贼听后沉默。新媳妇见状,又心上一计,用埋冤的口吻说:“你这个贪吃货,谁叫你喝那么多酒!”贼闻后如梦初醒,大惊失色——她丈夫在小便,遂逃之夭夭。
后来粪桶有所改观,我是从邻居家结婚的嫁妆中觉察出端倪:红腾腾的,喜庆极了,有桶盖,桶沿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卷沿。桶盖能隔离尿骚味,防朝蝇暮蚊在桶内苟且偷生;背高,可随处搁置,如厕显私密,家人无需避讳,彰显了一丝优雅;卷沿,坐着舒坦,方便可从容不迫。
粪桶实际就是农家人流动的厕所,也是农人们给农作物施肥、打药的农用工具,因体积大,仅适宜农家使用。在城镇,使用的是木马桶。木马桶精巧、雅致,红色居多,圆圆胖胖矮矮,犹如花鼓,一副萌态,有的侧面绘有梅兰竹菊。我还见过更精妙的木马桶,侧面图案皆为雕琢,且雕工精湛,惟妙惟肖,堪称木马桶之精品。想必坐在上面的小姐、阔爷不仅仅只为解手,尚能觅诗寻词,低吟浅唱,此番诗情画意般的愉悦与享受,也只有富贵人家才有的铺张与奢华,普通百姓是难以消受得了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箬横中学读书时,一大早目睹居民们拎着马桶用扫帚在街道旁冲洗,是那个时代一道独特的街景;九十年代中叶,我租住在箬横街老房子,无厕所,用的就是马桶,日用日清,早晨起来首先料理的就是马桶。
粪桶、马桶里的粪便或及时清洗,或满后再扛到盲坑(方言)或板坑里倒掉。
盲坑乃是一口大缸,底部嵌在土里,每家有一只。那时我家住在老宅,老宅地基周边有一条四四方方的河,河内岸草木葳蕤,翠竹幽幽。盲坑紧挨竹林,一溜齐蓁蓁的,循着河岸一只挨一只。盲坑顶上有一顶稻秆制作的用来遮羞的稻草亭,土话叫盲坑屋,我称其遮羞亭,典雅亦恰如其分。在亭子两侧挤一束稻秆,用来大便后擦屁股。那时的农村,生活穷苦,较小家庭买得起粗纸(方言,草纸)。我记得自己是用手指从柴亭(方言,稻秆堆积起来的柴垛)边沿揪一把稻草衣,再用手掌揉搓使其柔软后使用。遮羞亭把半个盲坑封闭起来,至少从背后挡住了如厕者的隐私,男人小便则不用顾忌隔河(即使有竹子挡着,也有疏朗的间隙)有无行人;女人坐在坑边,亦可沉着放便,特别是未婚女子,不用担心被小伙瞅见。然而,也有一些家长懒惰,未做遮羞亭,这种盲坑,家乡土话称其出卵盲坑。遇到如此家长,姑娘如厕则小心翼翼,除非在邻家盲坑如厕。可在那个年代,一泡尿、一坨屎也是值钱的,在大人眼里就是宝贝。小时候,父亲在自留地劳作,我在一旁玩耍,小便时,我站在田埂上把尿撒到邻居家的田地里,父亲见状,大发雷霆:“你是吃饭长大还是吃屎长大?”
“吃饭……长……长大!”我嗫嚅着回答。
“吃饭长大怎做出吃屎的事?”
我呆若木鸡,立在田埂上无言以对。
聪明的姑娘心里明镜似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邻家的盲坑里净手。但男人妇女就不会有如此焦虑心理,他们会高傲地若无其事地挺直腰板耸立在那里,熟人经过还会打招呼:“二叔婆好!”“三叔公早!”在他们眼里,那样如厕就如在农田里插秧一般平平泛泛。在那个年代,早上七八点钟,盲坑所在的灌木旁、茅草边,经常有一拨人似电线杆上的乌鸦一边解手,一边搭白搭,一边吞云吐雾,此番浓郁乡土气息的风俗景观,如今已成尘烟。
那个时候,父母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小孩:“有人在盲坑大小便,看了眼睛会生疮的。”孩子们天真无邪,信以为真。我和发小们虽然淘气,路过盲坑旁,见有人躬着,会主动绕道,或低头默不作声。
到盲坑如厕也是有风险的。那时,偶有耳闻,某某的孩子掉入盲坑淹死,某某孩子掉入盲坑险些丧命!关于掉入粪坑淹死之事,历史有记载,春秋战国时,晋景公如厕迟迟未归,后被人在大粪坑里找到——已活活淹死。我惊诧:身为皇帝,被粪坑淹死,死得如此窝囊,让人匪夷所思——会不会是谋杀呢?
盲坑最臭的在夏天。正午,太阳炙烤着坑里的粪便,臭不可当,用腐臭、恶臭、奇臭等词来形容都不为过
家里人多,有时不得已也要在雪天到盲坑如厕。记得有一次,雪霁初晴,雪压弯了竹子,倒悬在路旁。遮羞亭、竹枝、竹叶银妆素裹,坐在坑沿,呼啦啦的北风如刀绞,被压弯的冰竹叶随风吹拂刮在屁股上,似锯齿摩擦一般刺痛……
盲坑是污秽龌龊之地,也曾有过光彩夺目的一幕。有一年夏天,遮羞亭爬满了绿色藤蔓,枝叶上闪耀着细碎的白花,密密麻麻,远看似一顶帽子上织着绿色的毛线,毛线上点装着白色的花絮,无比惊艳,也让我怦然心动。父亲说这叫爬山虎——真的名不虚传。遗憾的是,后来除草时,父亲良莠不分,一扫而光。
如果说粪桶、马桶用于居所,盲坑与板坑则用于室外。如果说盲坑是室外的家庭厕所,板坑就是室外的公共厕所。板坑比盲坑体积大数倍,正方形,边长约两米,甚至更大。板坑是公家的,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两只,有的并联。我们生产队的板坑在原方塘与后大浦之间的晒谷场边角处。当大多数社员家的盲坑粪便满了,计分员就夹着本子、拎着度量器、吹着哨子,边走边吆喝着晃悠到板坑旁。一会儿,社员们就把自家盲坑里的粪便舀到粪桶里再挑着或扛着送到板坑边。会计用度量器稳定后露出了数据,会计边瞅边在本子上记录,然后,社员把粪便倒到了板坑里。
板坑有简陋与严实之分。小时候,老家龙王宫碾米房北侧有一小巷,巷口有一公共厕所。该厕所设有里外两只板坑,里面这只简陋,四面石板,无任何遮蔽,是只出卵板坑,如厕时直接坐在巷道一侧的板坑沿上。坑沿的石头粗砺,深坐,大腿硌得隐隐作痛;有备而来的,会用报纸或废纸垫着。紧挨着路边这只板坑精巧严实,四周筑有石板,酷似小石屋。板坑上面搭了一排木制的坑位,记得有三只,人坐在上面是惬意的,过往行人也窥视不到,文明了许多。读小学时,男同学们大便就喜欢到这里。课间,有时数个男女同学同时要放便,坑少人多,大家争先恐后,落后的同学就只能到出卵板坑放便了。
板坑分布甚广,至今记忆犹新,从老家到新街、到箬横街,沿途零星分布着大小各异的板坑。有些出卵板坑边沿甚高,是生产队专门用于贮存粪便的。
板坑里曾发生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有一次,生产队在清淤时,竟然在坑底发现一只巨鳖(因时间久远,有可能是龟)。社员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又疑惑不解:这只鳖是怎么爬进去的?板坑是藏污纳垢之地,一年四季污秽不堪,鳖是如何生存的?——这些都成了不解之谜。
据史料记载,大缸做的盲坑始于唐宋后,如果从宋朝算起,至今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这一千多年,经历了元、明、清、民国,直到新中国成立。时光流逝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时期是家乡历史上最深远的一次厕所革命。我九十年代中叶回到温岭,当时家乡被竹子笼罩的盲坑还零星分布着,但大都已停止使用,一缸黄汤被一潭清水替代。它们如历史老人意慵心懒地栖伏在时光的边缘,发出微弱的叹息:我们的使命已经终结了!
没错,盲坑的历史使命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开始渐次退出家乡的历史舞台。此时,农村新旧房子全部挖掘化粪池,安装抽水马桶。让我感喟的是,这种由英国人哈林顿于1596年发明的抽水马桶,经过约400年的不断改革与千回百转,才在浙东一个海滨村落安家落户。400年,漫长的400年啊!
发小介绍,当时,一些村民,特别是老人,有怀旧情结,对盲坑、粪桶恋恋不舍,甚至有的说坐在抽水马桶上屙不出来。为了改善村容村貌,彻底革除农村卫生陋习,从根本上厘革农村的环境状况,村干部集中人力挨家挨户把盲坑一只一只的敲碎、砸烂。这惊天的一敲,敲响了家乡农村变革的战鼓;这动地的一砸,砸烂了在家乡横亘古今千年的卫生陋俗……
东汉思想家王充说:“一幢房子里最有用的是厕所。”深以为然。当我回到家,径直迈入厕所,墙壁洁净、光线柔和、温馨迷人,坐在典雅的天蓝色的抽水马桶上,听着曼妙的乐曲,闻着诱人的香气,我兀自陶醉了!沉静下来后,我倏然顿悟:都说“抓不住的岁月,留下住的年华”。我说:万物如尘,留得住的只有记忆!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