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见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竹林,最壮观的在安吉。兀立山巅,满目苍翠,若面对山谷嘶吼,如天外轰鸣在穹谷回响,有通天彻地之震撼;穿越林间,山风犹如千军万马杀将过来,有万马奔腾之声势……然而,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种与安吉截然不同的竹子,她纤细颀长,娉婷婉约;苍杆凝翠,清雅高洁。如果说安吉的毛竹是伟岸挺拔的男子汉,那么,家乡的竹子就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住的是三透三名堂的民国老宅,类似三进四合院。老宅被一条四四方方的河围裹着,河的内岸就生长着这种葱粲纤长的竹子,密密丛丛。当时在温岭乃至整个台州,村舍周缘的布局大抵相仿:有村舍,就有竹子;甚至有河塘,就有竹子,竹子分布尤为辽阔。但,具体到某个宅院,某个池塘,又显得那么缈少——一簇簇,一溜溜,不成片,这就是家乡竹子生存环境的特性。
这种竹子直径约二三厘米,高约三五米,全身碧绿色,竹杆截面呈圆型,节与节之间比较疏朗。我首次描写家乡的竹子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尽管查阅了许多资料,后请教当地专家才得知这种竹子叫慈孝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思考着当时的家乡为什么家家户户种植慈孝竹,除了三国时孟宗哭竹生笋的故事所折射出的孝顺之意外,是否还蕴含着其他特殊意义呢?最终虽未找到清晰的答案,但我通过对童年以来生活经历的思索,及与老一辈农人交谈时映衬出对竹子摇曳飘舞的韵味的痴恋,发现,在农耕社会,这种竹子当时对农民是何等的重要——慈孝竹就是农民们赖以生存的宝贵财富。
慈孝竹春夏秋冬四季常青。春天,明丽的阳光洒向大地,竹子葱蔚洇润。一场春雨后,竹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神清气爽,透过竹叶上润含着晶光的露珠能窥见到江南的桃花春水。一阵融融的春风,掀开了南国芳香的泥土,竹笋含笑破土而出——今天发现还是个尖儿,明儿就蹦出地面一尺多高,不日,就亭亭秀秀,直冲云霄;如果凝神屏息,仿佛能听到竹笋内集聚着一股勃勃向上的力量在涌动。每年这个时候,我就在池塘边的竹林里四处搜寻刚刚冒出尖儿的春笋,“一——支、两——支、三——支……”就这样拖着长音嘟哝着,宛若唱着童谣。
夏天,蚊虫狂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蜻蜓开始袍笏登场。孩提时代的我,不知蜻蜓是益虫,便加入了生物链的一端——捕捉蜻蜓。捕捉蜻蜓前,要做一只土话叫“巴巴”的捕捉工具。先在竹林里割一支竹子,掐头去尾,留约两米,是为柄。折一根细竹枝,窝成一个椭圆形,把两端插到竹柄小头的一端,插得要紧固。空的“巴巴”做好后,我就和发小们去找蜘蛛网。蜘蛛网最密集的是在屋檐下、窗扉旁、猪圈顶。发现蜘蛛网后,伸出空的“巴巴”,把蜘蛛网缠绕在上面,缠得越厚黏性越强。然后,我和发小们每人握着一只“巴巴”,转悠在菜园、竹林,寻找蜻蜓。发现蜻蜓后,要全神贯注,蹑手蹑脚,“巴巴”从蜻蜓顶上缓缓靠近,当贴近到一定距离时,当机立断——拍在蜻蜓上——十之八九就逮住了蜻蜓。
五六月份,朴树结籽了,青青的,我和发小就爬到树上摘朴树籽(方言叫啪啪枚),把裤兜塞满后,下了树,去砍竹子,做“啪啪”(方言,一种儿童玩具)和水箭。割两节竹筒:做“啪啪”的竹筒要小,且两头要无节;做水箭的竹筒要大,一头有节,一头无节,有节一端中间挖一小孔。找一根竹丝或长筷子,在一端用棉花缠绕做活塞。那时,老宅的屋檐四周有阴沟水,我和发小有的打啪啪,有的抽阴沟水射水箭。“啪啪”发出啪啪的声音,其射程较短,即使射到身上也无关痛痒,倒是水箭把对方射得水淋淋的……
秋天,秋风瑟瑟,树叶开始泛黄,竹子仍碧翠葳蕤。我和发小们喜欢这个季节在竹林里玩耍,尤其是在仲秋,竹衣(竹箨)从竹节上开裂,秋风吹过,竹衣挂在竹节上发出簌簌作响,我和发小们就去拣较大较完整的一片竹衣,捏碎,中间裂缝中露出一缕缕像琴弦一般粗细的丝线。折一根竹枝,小心翼翼地穿过竹衣上的丝线,使丝线紧绷着,用手推拉竹枝,发出动听的“咿咿呜呜”的声音,这就是我们小时候制作的所谓的“胡琴”(二胡)。我们还做竹哨,割约10厘米长的细竹段,在一端削成恰当的斜截面,在截面劈一条缝,再摘一片竹叶,插到截面的缝里,叶子要把截面覆盖住,竹哨就做好了。在竹林里,我和发小们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竹哨,有的和着胡琴与竹哨的节凑,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童谣……
读初中时,我学会了钓鱼。那时,钓鱼不像现在那么复杂如繁,一杆一线一钩一锡一浮足矣,钩、线与锡锤到街上购,其他均家里自备。竹杆不能挑青色,青色嫩枝,钓到大鱼拎出水面易折断;要挑青色偏黄,老成,韧性足,钓到大鱼可随鱼儿的游动游刃有余。我垂钓喜欢觅一处有竹林掩映的池塘,清幽明净,凉爽怡人。坐在竹林旁,凝视着水面静静漂冏着的浮子,水天一色,天光云影,竹影婆娑,听着竹林间鸟儿的歌唱鸣欢,惬意极了。
冬天,万物沉寂,北风萧萧,竹子随风狂舞,却从不低头折节;下雪时,任凭雪虐冰饕,竹子依然傲然挺立在天宇间。这就是慈孝竹的风骨与神韵。
如果说秋天是粮食丰收的季节,那么冬天就是竹子收割的时令——竹子用一生沉淀的精华回馈农人的雨露之恩。冬季是一年中农人相对空闲的时节,尤其是寒冬下雪。记忆里,父亲攥着硬刀(方言,劈刀)隔三差五在竹林里徘徊,东瞧瞧西瞅瞅,砍下一大堆竹子,削去枝杈,摞于屋角,待到某天下冬雨或下雪时,他就开始编织自己的梦。
父亲是个竹编高手,编织的竹具可多了,无论是生活用品还是生产用具,如粪箕、竹篰、竹蓝、筲箕挈、筲箕、马笼、猪笼、竹扉等五花八门,他都卓尔不群。父亲先把竹子劈成一根一根匀称的细条竹篾,编织大物件搁在地上布局,小的物件先在膝盖上垫一块厚布,就直接在上面编织。父亲就如一个画师,篾条是颜料,十只手指上下翻腾,左来右去,就绘制出一只只精美的竹编用品。每当完成一件竹器时,父亲就用欣喜的神态端详着,如同观赏着一件艺术品。
那时,父辈们多多少少都会编织几件竹器,就如那时的妇女没有不会编织草帽一样。在岁月深处,我存储着一段老时光的视频:老宅,透过斑驳的灰褐色的屋檐,斜风细雨在眼前悠悠滑过,坠落在空空的道地上泛着莹莹的水泡;幽僻而黯淡的廊檐下,父辈们错落地摆成一溜,或蹲着,或坐着编织竹具,人们全神贯注,缄默不言,只有篾片在空中妖娆着,发出窸窸窣窣的韵律,和那淅零淅留的雨声交汇成一曲雨与竹、灵与肉的神籁自韵。那声音,有穿越远古的空灵神韵,有莫名的缠绵悱恻、也有淡淡的惆怅……此景况,那竹韵,犹如上古的传说,洇染在时光的长河里,烙在家乡古老的土地上。
慈孝竹的消失起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分田到户后,单一农作物向多原转变,并逐步从点到块状的经济作物辐射,水稻、麦子渐渐隐退,从主角嬗变成配角;西瓜、葡萄、西蓝花、草莓等走上台前,劲升为田野的主角;一些生活器具逐步被塑料制品替代,竹编生产与生活用具日渐式微,直至消失殆尽——慈孝竹彻底退出了家乡的历史舞台。
走过繁华,历经盛衰,我把童真的烂漫、梦中的童谣,还有那沧桑的竹韵攘嵌在那片记忆的竹林里,永远珍藏。
我怀念那飘逝的竹韵——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