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有一个热门词组,叫工匠精神。就这个“匠”字,让我时时回想起小时候耳熟能详的匠人,一丝丝无端的愁绪也因此而氤氲在心扉。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普遍清苦,农民一年到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年轻人对匠人都羡慕不已。羡慕归羡慕,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匠人,除父母同意外,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的拜师过程。细细回味,匠人还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我把其归纳为两类,一类是主人请到家做工的匠人,熟悉的有石匠(乡人称打石头人)、木匠和漆匠(乡人称油漆仙);另一类是走街串巷的匠人,我冠以流浪匠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族人开始建房,建的就是一排排直溜溜的大寨屋。建新房,拆老房,老家农村大规模的民国老宅拆除也就在此时。
石头是老家丰饶的矿产,也是当时最廉价的建筑材料。盖新房用的地平、楼板、墙壁普遍用的是石板。石板从长屿用船运到老家的后大浦,由后生再杠到三槐堂(族人的堂屋)的廊檐下,一块块铺展开来。家里的房门就在三槐堂旁,我每天目睹着石匠叮叮当当地敲击着石板。石匠坐在蒲墩上,有时一块石板一个石匠敲击,有时两个石匠敲击。两个石匠敲击,敲击的声音是有节奏的——“砰——砰——”甲乙轮回,听起来比较悦耳。石匠多的时候,虽然俩俩敲击有节奏,但听起来嘈嘈杂杂的。尤其是为了赶时间,七八个甚至更多石匠,那场面就如一个石矿,轰轰烈烈的,响声如雷,震耳欲聋,火光闪耀,石片喷溅,石粉迷蒙,天昏地黑。
打石头是个体力活,练就了石匠个个身强力壮,手臂结实得像大腿般粗壮。石匠一年到头几乎天天汗流浃背,半天下来,一身石灰,耳聋眼黑的。这也是我不喜欢石匠这个行当的因由。
有一个场面记忆深刻:淬火。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清晨天一亮,房主就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在火炉旁摆一只铁桶,里面装着黑乎乎的湿煤;有一桶水,水桶旁有一只大木盆,乡人俗称长桶,底部有少许水。天寒,我大清早起来就蹲在火炉旁盯着石匠淬火——取暖。淬火的对象是錾子与石斧。錾子主要有两种:尖的与扁的。尖的錾子用的比较普遍,毛坯石板先用尖的錾子,石面削平后,周边再用扁的錾子进行修饰。石板经錾子削平后,需进一步加工就要用石斧。石斧的操作以“度”计算,一度为一遍。据我了解,那时的农村,墙壁一般加工一度,地平与楼板一般两度。也有富裕家庭,愿意化工钱,石匠便精雕细刻。经过一天的锤击,錾子与石斧就会钝滞。
淬火时,石匠先把錾子插到通红的火炉里,再把湿煤铲到炉子上,几乎把炉子密封起来。房主在一旁呼呼地拉风箱,随着呼拉呼拉的抽动,火苗逐渐从錾子边缘冒出,忽闪忽闪的。我在一旁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温热。当錾子在炉火里烤得发白时,石匠用火钳夹住錾子搁在铁墩上,抡起铁锤用力猛击,火花飞溅。经塑型,錾子氧化后成为了暗褐色,才又把錾子插入炉火中烤制。如此反复数次,当石匠的脸上露出欣悅的神色时,錾子塑型结束,头部尖尖的,然后再一次插到火炉里烤。当錾子头部再次发白时,就迅速夹起錾子在水桶里点水,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随之冒出一股白雾和刺鼻的火烟味。这应该是一项技术活,只见有时蜻蜓点水,有时把錾子整个头部插到水里,有时把整支錾子插到水里,又都急骤取出,瞅得人云里雾里的。当淬火结束时,錾子与石斧就挨着长桶边缘一支支排列着,像似一列出征的哨兵。
石匠不仅是一门手艺,也是一门艺术。如石雕艺术。我家当时盖了两间大寨屋,正门门楣与窗楣都有浮雕,是当时的表姐夫东澜雕刻的。盖房时,我刚读初中,对雕刻似懂非懂,只知道,会雕刻的石匠是高手,也很羡慕。放学后,我看着他戴着眼镜全神贯注在精雕细刻,有时也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察。如今,那个大家庭早已变故,但老屋犹在,每当我回到老家,抬头凝望着雕刻的老虎、狮子抱球、花卉时,便浮想联翩。历经沧桑,容颜依旧。那一刀刀、一凿凿、一锤锤还是那么的美。这些浮雕,浸染着老一辈匠人的汗水和心血,凝固着我们一家人脉脉温情的岁月。
盖房子、打家具离不开木匠。畴昔老家隔壁就是一位木匠,且是一位老木匠,做工时,他总是把角尺套在脖颈上。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位木匠老麻。木匠老麻是给我家老宅对门云福家盖房子时认得的,因脸上有麻子而得名。他六十开外,个不高,但走路生风;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头发始终是零乱的,像一蓬黑油油的草。古铜色的脸上布满密密匝匝的麻子,脸上却总是挂着微笑,像似永远都没有烦忧;笑起来,随着肌肉的绷紧,颧骨处平整滑润,麻子仿若被笑赶走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记忆里之所以有他,是因为他会讲故事。他性格好、随和、俭朴,又为主人着想,白天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叫他做活的实在是太多了。每当其他匠人吃了晚饭离开了,他要在三槐堂干夜工。那时,三槐堂摆着两具石磨,云福就在一具石磨上点起灯盏,把锯、榔头、凿、刨等工具堆在一旁。当时他加班的是割椽料。根据房屋需求对椽料逐一量、削、刨。他从坯料里一根根量尺寸,长了的,锯掉;粗陋的,用刨把它刨平滑。他边干活,边讲故事,讲得最精彩的是三国。武艺高强,英勇善战的赵云,大战长坂坡,在万马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这是讲赵子龙。赤壁大战前,曹操大军压境,为了联合孙权力量,诸葛亮过江舌战群儒,与江东谋士虞翻、步陟、薛综、陆绩、程德枢、张昭、顾雍等逐一过招,最后孙刘两家合兵一处,取得了赤壁大战的胜利。这是夸孔明先生。讲到兴奋处,木匠老麻喜形于色,声音也高吭了许多。听客中,有小孩,也有大人;有的挨着石磨,有的坐在长条凳上,黑压压围成一圈。随着他讲的故事节奏,人们不时报以微微一笑,或发出“啧啧”的声浪。在那个艰难年月,点灯用油是要掐指算算的。尽管木匠干活是正事,点的灯盏依然是幽幽的,火苗如豆,烧焦的灯芯时时发出微弱的哔哔剥剥的响声,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儿;红红的火焰,仿若一把小火炬,也恰似从灯芯里溜出来的小火龙。木匠老麻干的是粗活,灯光昏暗,不碍他干活,所以他不在意。然而,周遭却是灰蒙蒙的,人在跟前只是个影儿;人们笑起来时,只见一张张朦胧的白牙嵌在黑暗中,却注视不到生动的面容。
木匠老麻不知疲倦地讲了一曲又一曲,灯盏也续了两次油,到晚上约莫十点,他就留下伏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农村的冬夜,寂静无声,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我听得入迷,意犹未尽,还陶醉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中,心头怦怦直跳。年纪大些的农人都有了倦意,不停地打着呵欠。
“走罗,困觉开!天亮(明天)还要做田垟喽!”不知是谁嘟囔着。人们各自散去。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见木匠老麻在三槐堂刨树花,就请他讲故事。他瞥了我一眼:“你是个小孩,读书去!”“放学了!”我说。“那你晚上来吧!”说着就不理我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我回到老家,有一次从新街下公交车回老家探望父母的路上懈逅他——二十多年过去了,木匠老麻已老态龙钟。我端量着他时,他也审视着我——他肯定不认识我——那时,我只有八九岁。
对漆匠,我知之甚少。记得那时的漆匠不像当下家庭装修的平板油漆那么单纯,大多是嫁妆中的家具,图文并茂的;漆匠都谙晓绘画、书法。那时家里清贫,父亲把塘边的一棵粗壮的苦楝树、一棵酸橙树砍了为二姐做了嫁妆。油漆是把漆匠请到家里来的。脸盆架上绘有凤凰,写着“百鸟朝凤”;梳妆台上画有鸳鸯,写着“百年好合”;八扇橱的橱门上描有童男童女,写着毛主席《七律·长征》……图案与字的颜色是黑色与金色。图案与文字还用红红绿绿的花边框着。漆完一件复杂的嫁妆其难度不亚于画家完成一件作品。
高中毕业后,父亲开始筹划我的人生道路——准备让我学油漆,做一名漆匠。理由是我少时候爱好画画。然而,计划不如变化,1980年底,我告别家乡,从军去了遥远的北方,无缘漆匠这一职业。
石匠、木匠、漆匠都是主人请到家里来干活的,用现在的话说是为了完成主人一项工程、一个项目,一般工期较长,一天供两正餐,下午三点左右加一餐下午茶,家乡土话叫吃接力。除这些匠人外,对应的还有一大批流浪匠人,他们靠自己的一技之长漂泊于阡陌红尘,云游四方,是那个经济条件极其匮乏、交通极其闭塞的农耕社会便利于一方百姓的一种不可或缺的补充。
开启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搜索到的流浪匠人有:铸铜族(铜勺)、打酒壶、小笼匠、补碗、补缸、照相、画像、捏糖人等。这些匠人,穿着粗布衣衫,挑着担子,扯着嗓子,走南闯北。要说他们的手艺,绝不逊色于眼下的技术工。
铸铜族、打酒壳工艺仿佛类似,却是不同的行当。铸铜族记得是有固定模子的,废铜放入火炉上的坩锅里熔化后,把铜液倒到模子里,自然冷却后磨光即为成品。酒壶是用锡,也叫打锡壶。打锡壶繁杂些,其模型是现场制作的,锡液从模型里冷却后还要针对洒壶大小予以裁剪、焊接等工艺。那时,打锡壶大都是为子女婚嫁置办。清晰记得,晚上与发小去相邻生产队看新娘子时,在新房的大红柜子上就搁置着一对锡壶,壶体上粘贴着红双喜的剪纸,房间里洋溢着温馨、祥和、吉庆之气象。
小笼匠或许有些人已忘却了,就是补锅的,包括补碗、补缸的流浪匠人,他们四处奔波,穿梭在穷乡僻壤。现在或许听起来不可思议,锅还要补吗?碗还要补吗?但在我生活的贫窭年代,锅漏了,碗破了,缸裂了,都得补。这三种补漏技术,含量最高的是补碗,因为包括壶、杯都是瓷的,硬度大。补碗也叫锔碗,即用锔子连合破裂的器物。“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出自于此。匠人先把瓷器用细绳固定,在裂缝两侧各钻一小洞,再用铆钉嵌入,把裂开的两侧扣紧。铆钉多寡根据瓷器大小而定。技艺高超的匠人不但瓷器补后不漏水,且精巧美观,别具韵味。补锅类似补自行车胎,但补漏后的锅对刨锅底的黑垢(乡人叫火铁墨煤)带来极大不便。刨锅底用饭铲,母亲刨到补钉处,神情专注,小心翼翼。我也经常见到邻居的男人用力过猛,粗脚粗手把补钉刨崩了,妻子见状,叽哩呱啦。补缸与补碗相仿,不同的是缸用绳子固定后,用小錾子沿裂缝凿一条凹槽,如一条小沟,再用铆钉固定,然后用水泥砂把小沟填平。记得缸子补好后,父亲每天在裂缝处洒一次水,防止水泥龟裂。
那时,到农村拍照摄影师是扛着笨拙的照相器具,一般为两个人,一人扛相机(含三角脚),一人扛布幕(背景)。摄影师从老宅前院走进,对着道地呼喊:“掴(拍)照有人掴(拍)弗!”。径直走到三槐堂,并开始架设机位、布置背景。色彩斑斓的背景是西湖的三潭映月,西湖那清清涟猗至今还在脑际荡漾。不多时,看热闹的人零零落落地围拢了过来。
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邻里女孩小芬想拍照,害羞,便跑到闺蜜小芳处,两人手挽手羞手羞脚到了三槐堂。她们拍的是合影照。两人端坐后,摄影师握着皮圈,一会儿叫小芬往里挪一挪,一会儿叫小芳笑一笑,要露出牙齿,像我这样。说着,自己做了个示范。
“对我笑!对我笑笑!”一个调皮倒蛋的后生从中作梗。
小芬与小芳两颊绯红,娇羞地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不知所措。
时值锦瑟年华的小芬与小芳,在稠人广众下流露出的腼腆,桃羞杏让,蕙质兰心,是极可人的。
画像师是为老人画像的职业。我当时不明所以的是:拍照画面清晰,速度又快;画像既费时,有时还画得并不像,为什么还要为老人画像呢?有一次,一位骀背鹤发的长辈坐在画师前,因久坐,体力不支,便昏昏欲睡,差点摔地。如今想想,也许是老人的画像尺寸大,费用昂贵吧!在我看来,画像师技艺高不高就在于画得是否逼真。老家祖堂挂着的许多遗像就是出自于那个时代的画像师。族人经常指指点点,说谁的画像惟妙惟肖,谁的画像大相径庭。
对于我们小孩来说,最喜欢的是捏糖人。每当捏糖人把担子歇在道地上,孩子们便蜂拥而至,把捏糖人围在中间。捏糖人也不言语,端坐着,只顾自己像变西法似的捏自己的糖人。一刹那,一只鸟就跃在我们眼前——色泽艳丽,活灵活现。孩子们馋涎欲滴,有些慌不择路奔回家,母亲不给买,就哭着闹着。那时,捏的糖人品种丰富,如十二生肖、花、鸟、鱼之类。
以上关于匠人的陈年往事,都是半个世纪前的记忆。如今,石匠近乎消亡,木匠依然,漆匠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具都是现成买的了,已没有人请漆匠油漆嫁妆了。数十年来,漆匠似乎薪火相传,却早已不是旧时的漆匠。如今有的漆匠毫无技术可言,路边随便抓个人都会刷两下。我家里的地板就是明证——漆得深一片,浅一片,实乃糊弄人,有辱工匠精神。至于那些流浪匠人,早已淹没在了滚滚红尘之中。
记忆中的匠人,就如一部厚实的书,抒情的诗,忧郁的歌;承载着旧时光普通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寄托着我的思念,带着缕缕温润,淌过流年的沧桑,镌刻在岁月的年轮里,也永驻在我的心间……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