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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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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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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身材壮实,头发花白,双目炯然,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毕生勤劳节检,生活的负重压弯了曾经坚悍的腰。敲击键盘,跃然荧屏的廖廖数语勾勒出了我记忆中的父亲形象。他从时空的深处向我走来,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父亲六兄弟,两姊妹,本姓张,入赘王家给母亲做了丈夫后改姓为王。父亲的父亲,我叫他公,隐约记得长长的花白辫子盘成螺髻搭在脑后,在我五六岁时作古。父亲的母亲我叫她婆,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从小看她就驼着背,经年奔走在佛堂。婆一辈子没得过病,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从床上摔下被冻死,那年98岁。为此,我曾耿耿于怀,如果老太太不从床上摔下,肯定会活过百岁。父亲父母家的事就知道这些。

父亲刚入赘到王家的几年,遭遇过数次不白之冤。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父亲以死来洗刷冤屈——喝盐卤,不省人事后,打强心针才挽回生命。这是我写这篇文章时采访到的笑话奇谈。抚今追昔,无论是父母在世还是故世后的年月,我丝毫没有耳闻父亲这方面的遗闻。如今获悉,让我惊愕不已,内心隐隐作痛——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奇耻大辱。想不到父亲作为一个外姓人入赘到王家并融入到这个大家庭还要经受莫大的屈辱!

“翻篇吧,陈年旧事!”我凄怅地沉吟着。

有一句歌词:投入妈妈的怀胞,幸福享不了。小时候的我,总喜欢躺在父亲的怀里,也深深感受到了父亲的爱。父亲是个阳气充沛的人,像个太阳发光发热,照耀着我茁壮成长。年幼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寒冷,床上没有被褥,没有绵毯。床板上是稻草织的床垫,乡人曰绞荐。绞荐上是困草(草席)。床上盖的是白底蓝印粗布被。那时没有睡衣,睡觉时我穿裤头面衫(衬衫),腿贴着困草冷冰冰的。父亲把被子折成被窝,睡前,自己把被窝悟热后让我钻进被窝。睡觉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蹭。

在我年幼时,晚上,生产队经常在邻居家开会,会前,我和小孩们就在屋子里玩幽猫幽(捉迷藏),会议正式开始时,我耍的满头是汗,也乏了,就倦憩在父亲的膝盖上,一会儿,像只小猫眯着眼就躺在父亲的怀里睡去。会议结束后,父亲抱着我回家。那时,家里一楼到二楼是简易的木梯,父亲转手时,我记得有半醒半觉的瞬间,可就是回忆不起父亲是怎么把我抱到楼上去的。

父亲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在生产队做田垟,闲暇时,他不会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总是找些事做。过年拜年刚刚结束,春风初绿江南,田园里的清草刚刚萌发出嫩嫩的尖儿,他就拎着竹篮在田畴纤陌上割猪草,像似猪草就要被割殆尽。他割草速度极快,一顿饭的功夫,就割到了满满一篮猪草。

“日加日西西荡荡(每天游手好闲),还打火做棒(惹事生非),去割猪草去!”周末,父亲见我无所事事,厉声道。

说实话,我对割猪草尤抵触。出于父亲的威严,情非得已,只得没精打采地把竹篮的提手挎在臂弯里游荡在漫无边际绿影婆娑的草头(金花菜))地里。实在无聊,就扒在河沿用野葱钓小虫。择一截野葱,尖尖的一头伸进小虫的洞穴,手指捏着另一端做上下轻微的伸缩状。当虫儿咬住葱尖时,缓缓地把野葱往外抽出。虫儿是否咬住葱尖儿,靠的是感觉。玩到午饭时分,提着篮底一撮枯蔫的洋蒿和野胡萝卜浪回了家。到家门口,慌神儿了,不知父亲在不在屋灶间。经仔细观察,确认不在,就一溜烟钻进后门……

父亲也是个落海(讨海)高手,上午去,下午三四点钟涨潮或夕阳西下时归家,都是满载而归——或是一凹斗(家乡木制生活用具)沙蟹,或是一筐弹糊(弹涂鱼)。沙蟹捣蟹酱。蟹酱是当时乡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家常菜。弹糊不舍得吃,父亲就在后门的橙树下搭了两排约30厘米宽的砖,弹弹糊干(方言,烤弹涂鱼)。弹弹糊干先用铁签,有时用竹签,穿过弹糊的鳃,从嘴中出来。我也学着穿,刚开始弹糊活蹦乱跳的,手抓不住;熟能生巧,很快就谙习了。把穿成串的弹糊整齐地码在搭建的两排砖沿,再用砖块压在顶上,防止弹糊挣扎。父亲取来稻秸,点火,在弹糊底下烧。火苗呼呼地往上窜,弹糊一阵蹿跳后死去。当飘逸出浓浓的鱼香味且弹糊黑黝黝时结束。日后,再把弹糊搁在太阳底下晒干,最后母亲像宝贝似的把它装进陶瓷缸里,作为客饭佐料之佳品。这就是那个年代纯正的温岭特色海产品弹糊干。

下雨天或晚上,父亲也找事做,或搓柴绳、打草鞋,或做竹篮、编麦秸扇、编绞荐(稻秸编织的床垫)。麦收时,晚上,院子里的道地上热闹非凡,男人们或坐在凳子,或躺在懒椅上乘凉。母亲与院子里的女人们簇拥在一起织草帽。母亲在毛楦头上置一微弱的灯盏,父亲就趁着这微弱的光影在一旁编麦秸扇……我和妹妹握着父亲编的麦秸扇在明堂里四处显摆,孩子们羡慕不已。

绞荐一般是在仲秋时编织,有专门的设备。设备略宽于床,父亲把它架设在三槐堂。然后抱来一大堆早稻秸,把稻秸衣用手指过滤干净,剩下直挺挺的稻秆。织绞荐需两个人,父亲就叫我给他当帮手。父亲编织,我在旁把稻秆一束一束提给他。发小们在道地摸天盲(一种儿时游戏),个个笑逐颜开。我垂涎于发小们的嬉戏,却又无法脱身,便蠢蠢欲动。父亲见我心不在焉,冷不丁给我一个扎落刨(方言,食指与中指关节弯曲敲脑门)。我痛得噙着泪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强忍着,没哭出声。扎落刨把我敲清醒了,再也不敢造次了。这是记忆中父亲对我最严厉的一次教训。

父亲也历经磨难——一生共生过三次病,动了四次手术。第一次大病爆发那年,大哥刚成年,本给家里增添一个正劳力,可父亲这一病,无疑给家庭带来了劫难。当时父亲的医药费是靠卖猪崽、卖口粮凑的。记得有一年,早稻尚未收割,家里就断粮了,夏领阿姑瞒着公公婆婆绕远道背着一袋米接挤我家。这天,夏领阿姑晌午到我家,涨红着脸,满头大汗,一缕缕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上,握着大瓷碗咕嘟咕嘟地喝凉水。那情景至今铭记在心,永生不会忘却。在那个艰难年月,在县城工作的表哥福根也接挤过我家。

在病情爆发前几年,父亲经常肚子痛,在肝区,认为是肝病。都说长屿的中医看肝病水平高,父亲就到那里看,诊断为肝炎,吃中药。在后来较长的日子里,父亲隔三差五到长屿捡中药。父亲到底吃了多少副中药,想必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我不舍得把中药纸扔掉,就积攒起来,用来画画。我对画画的兴趣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父亲的病说来也怪,痛时死去活来,痛过后又生龙活虎,如此反复无常。平日里,父亲表现出的是乐观与坚强。有一年冬天,寒风瑟瑟,父亲扛着犁牵着牛到生产队的坦田犁田。父亲围了一条厚厚的蓝色宽幅围裙。父亲说,这围裙能抵得上一条棉裤,围上就暖和了。我们父子俩行走在田塍上,周遭人烟缈缈,空旷无垠;抬头远眺,大地一片旷寂和落寞,黛色的盘马山是显得那么的廖廓。到了目的地,父亲做着犁田前的准备工作。我迈向田畈,脚踩在泥土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涓微的野草匍匐在田野里迎着寒风摆荡着。蒲公英的枯杆零落地在田埂的寒芜中萧飒地矗立着,枝头上点缀着茸茸的白色毛球,丝丝的,绵绵的,俊风吹来,毛球像雪花婀娜着舞姿随风飘飞。这芜杂的冬霖景色虽没有春天鲜红嫩绿的光景,却有着残年暮冬独特的撩人况味。父亲把牛轭、缰绳拾缀后,左手握着犁把,右手攥着牛锄棒徐徐地跟在黄牛后。寒风阵阵,裙摆飘飘。我紧随其后,背着马笼(一种竹笼)眼睛死死地盯着翻新的泥土搜寻着泥鳅。不料,发现小的泥鳅,父亲竟然拣起塞进嘴里。

“中医说的,吃活泥鳅对治疗自己的病有好处。”父亲说,咽下泥鳅后,接着说,“喉咙里凉凉的,泥鳅还在肚子(胃)里蠕动呢!”

我惊诧于父亲是如何把活活的泥鳅咽下去的。

随着时间的发展,病情还是恶化了,也证明长屿的中药是无效的。父亲在床上不停地呻吟,一家人愁肠寸断。大姐从夫家赶来看望父亲,眼睛哭得红红的。她从后门进来,在屋灶间,与母亲相对而泣,其中说的一句话恍如昨日:“希望父亲从棺材底漏出来!”可见当时父亲的病命悬一线。在父亲生命垂危的时刻,母亲当机立断,立即送县医院。

老家到县城有二十多公里,那时没有车,也没有公路,走的是水路,是哥哥与四叔、六叔用摇橹船在咿呀柔橹的桨声中把父亲送到县医院的。

父亲在县医院检查后,诊断是胆结石引起的糜烂,需动大手术。当时大姐与几个阿姑都去了县城,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说着医院的所见所闻。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及父亲复杂的病情,医生决定要做两次手术。

曾听父亲说过,第一次手术他自己几乎趋于昏迷状态,心理并无感到恐惧,真正恐惧的是第二次手术。第一次手术是陈学赏(音)医生做的,做得天衣无缝。做第二次手术时,陈学赏医生调海门医院去了,由陈友方(音)医生做,手术也做得完美无缺。

父亲两次大手术,可谓死里逃生。依据我小时的记忆,导致这个结果可能有两个因素:过分依赖中医,耽误了病情。父亲与乡人对长屿的中医看肝病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没有去西医院做化验。其次是经常吃未焯水的菠菜。父亲对菠菜情有独钟,在手术之前就隔三差五地吃。吃中药期间,我经常见他煎药后,又在煤油炉上用小锅煮大米菠菜粥。菠菜是自家地里种的,吃的爽快,却不知道菠菜未经焯水长期食用会生结石。

我认为父亲的身体底子是厚实的,两次大手术后,恢复都比较快。术后数天,母亲给父亲喝鲫鱼汤,尔后,早餐母亲每天给父亲打两个鸡蛋羹。那时烧饭用的是老虎灶,大铁锅,饭烧开后,母亲把蕃薯丝与大米煮的汤汁兑到蛋液里,边倒边用筷子搅拌,然后搁在饭架上蒸。除此之外,父亲没有吃过其他任何营养品。不久,父亲就红光满面,健步如飞了。

第二次生病是在我参军期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肠梗阻引起的手术。第三次生病我已回到了地方,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一次小手术。

用乡人的话说,父亲福大命大,一生大大小小四次手术,均安然无恙,必有后福。在父亲第一次病重期间,母亲叫算命先生给父亲算了一卦,说父亲是扁担命:人生两头幸福,中间命苦。纵观父亲一生,那次卦算得准不准我不予评说。但算命先生说的,当时给全家人在心理上带来一定安慰。

父母在世时,同在屋檐下,我未顾及俩老感情之深浅,日子如东流的河水,波澜不惊,静静地流淌着。然而,母亲过世后,父亲的生命之舟仿佛骤然触礁,变得木枘了,变得少言寡语了。一个春节,我与姐妹们聚在大哥家,夏领阿姑与大哥谈起父亲,说:“你娘走后,你爸怎么魂少几分了!”

当时不知谁不屑地说了一句话,说娘走了有些年头了,还想着她,没必要!

我不以为然。对父亲的言行我观察了多年。没错,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起先显得百无聊赖,黯然无神;随后就神情憔悴,老态龙钟了。母亲在世时,俩老经常在佛堂里拜佛,母亲一别,父亲佛也不拜了。有一年国庆节,我带他到城里我的家,夜晚去东辉公园观赏音乐喷泉,凝望着五颜六色的水花,父亲喃喃自语:“你娘在,也能见到这么花花绿绿的水了!可惜没有福气啊”我听了,鼻子酸酸的——母亲走了五六年了,父亲心里始终没有放下她。我深知母亲的离去对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也深深懂得父亲对母亲的爱是那么的醇厚与深沉。

在母亲去世八年后的2010年9月,父亲也离开了我们。

这就是我勤劳、坚强、温暖、多情而又充满坎坷的父亲。 (作者 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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