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蓝海
猪,可爱的动物,居“六蓄”之末。在我的一生中,就与猪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同室吃了十多年。此话听起来不可思议,却是千真万确,勿庸置疑。
45年前,我家住在三透三明堂的王家民国古宅,家里有一间两层楼,半间平房。房子北侧毗连屋灶间。屋灶间不到二十平米,内有一只两眼老虎灶、一口大水缸、一只庎厨(方言,放置剩菜残羹的菜蔬木厨)、一张方饭桌及数张长条凳;东北角是猪栏,养的是头母猪。邻接着母猪栏往东,父亲又用稻秸盖了一栏猪栏,俗称猪栏厂,养的是一头肉猪。家里就一直养两头猪,直至古宅拆除。
猪食顺应季节变化而变化。夏天喂水浮莲(芙蓉莲)为主。水浮莲从河里捞起,去根,在长桶里切细,倒入猪槽,羼以粗糠、水。秋天食新鲜的地瓜叶或蔬菜叶。冬天至初春喂猪缸酿(方言,酿制的地瓜藤)。每年冬天,生产队在农舍东边的田亩旁劈出一块地给社员挖猪缸酿窟,一户一窟。挖猪缸酿窟时,我就随着父亲,来到田头,放眼望去,一片漠漠的田野,衰草寒烟,风在田畴上空流荡着,把一缀缀枯黄的稻茬吹弯了腰。我蹲在田边,鼻子冻得红红的,盯着父亲用铁锹挖土。猪缸酿窟的大小根据家里养猪的数量而定,一般直径1.5米,大的两米,深一人左右。挖好后,在底部与周边铺上稻草或棕榈叶,再把切细的地瓜藤倾入,顶上用石块压实。月余,启开石块,就能见到黄橙橙的有一股乡人称黄婆气的猪缸酿了。
老母猪黑色,高大巍峨,脊背上光秃秃的。我曾经奇葩地反问自己:“为什么猪不秃顶而秃背呢?”猪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满是丘壑的脸上,耳朵像蒲扇;脚矮,肚子圆滚肥大,怀胎行走时,步履蹒跚,乳房拖在地上,视之令人辛酸。老母猪一年能生两胎,而且每胎都能生十多头猪崽。
生了猪崽当晚,父亲都要临时在猪栏旁守夜,防止母猪压着猪崽。守夜冬天倒无妨,夏天实在难熬。记得有一年夏天,烈日炎炎,母猪刚产了猪崽,傍晚,屋灶间房顶的椽、瓦片上黑压压密密麻麻全是苍蝇与蚊子,用扫帚一甩,那嗡嗡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某个山谷里传来的回响。父亲先用火攻,稻草点燃后,火焰直接对准房顶的苍蝇、蚊子迅速横扫。苍蝇与蚊子如密集的雨点稀里哗啦坠落下来。我靠着父亲,逃跑的苍蝇横冲直撞,触碰到脸上似暴风雨刮来;张嘴说话,苍蝇猛地钻进嘴里,令人作呕。扫了地,父亲再在猪栏前点燃艾草,顷刻间,浓浓的烟雾充盈着整个房子。苍蝇与蚊子有的被醺死,有的仓惶出逃。到晚上十点多,父亲用木门作床板,挂上布帐开始守夜。
猪崽吃奶可有意思了,母猪躺着,发出轻微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当猪崽吸着腿脚边的奶头时,母猪会情不自禁地把一侧的腿擎得高高的,畅开胸怀让猪崽含着奶头,让人不由自主地体会到动物与人类有着共通的母子柔情。母猪奶水足,猪崽就平静安稳地噙着奶头;奶水缺,猪崽就用力拱奶头,如果仍然吸不到奶水,刚强的猪崽就抢夺相邻的奶头,相邻的猪崽也刚强,则相互撕咬(在相互撕咬过程中,会惊扰到母猪,若猪崽不在短时间内息事宁人,母猪就会停止喂奶),相邻的猪崽体弱,只得无奈地让位于对方。弱肉强食在这些小家伙面前显露得淋漓尽致。
一般情况下,每头猪崽都能拥有一只奶,但也有例外的——猪崽多,母猪的奶头少。遇此情况,体弱的一只就被欺侮——吃不到奶。长此以往,主人若不予以干预,猪崽就会饿死,何况刚出生的猪崽更需要奶水。父亲有时用猪食棒,试图人为地留出一只奶头给弱小的猪崽,但并非次次如愿。“民以食为天”,其实,何止是人呢!为了吃到奶,每头猪崽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誓死争夺,无奈,父亲只能给弱小的猪崽开小灶——喂米汤,直至吃食为止。
猪崽活动有两个区域,除了猪栏,父亲在猪栏外还专门划出一片天地供猪崽嬉戏。父亲说,猪崽撒欢,长得快。屋灶间逼仄,父亲就把屋灶前(炉膛前坐着烧火与搁置柴禾的地方)的区域用木板挡住,防止猪崽进去拉屎拉尿,其他区域任凭猪崽放飞。如此这般,猪崽解放了,海阔天空,畅通无阻,人却遭了殃,每天吃饭时人猪“济济一堂”。
猪崽一天天长大,开始吃食了,最喜欢吃的是泥鳅、河蚌。现在国人视泥鳅为无上美味;那时,人是不食泥鳅、河蚌的,用母亲的话说腥臭。
农忙时,父母就把喂猪的事交给我来料理。母猪和肉猪吃食用的是石头凿的猪槽,猪崽吃食是专用的猪食桶。猪食桶现今已是难以寻觅——圆形,直径约八九十厘米,中间矗立着两根直木,顶有两根桁条,是为柄。我年纪小,猪崽小的时候能拎得起,放得下,猪崽大了,就力不从心。猪崽一天喂三至四次。猪崽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又相互打斗、追逐,易消化,食量大。每当我拎着猪食桶时,猪崽如饿狼般嚎叫,未到固定位置,就把头伸进来抢食,经常弄得我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猪崽可爱极了。无聊时,我坐在竹椅上,用猪食棒给猪崽挠痒痒,猪崽即刻止步,一动不动,朝我瞅瞅,对我说:“挠痒痒真的是舒服,我喜欢!”霎时就躺下;往肚子上挠,猪崽便四脚朝天,对我卖萌。一家人吃饭时,猪崽钻到饭桌下,我的脚尖无意间挠了挠猪崽的背,猪崽一忽儿便卧倒。我缩回脚时,猪崽不但不离开,反而挨着脚撒娇装亲热,意思是:“小主人,你再给我挠一挠嘛!再给我挠一挠嘛!”哪有那工夫啊,小主人还要吃饭!我用脚使劲一踹,猪崽“嗯”的一声灰溜溜地摇尾离开。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猪崽吃饱后午睡了,地面还沾着猪食的残渣,引来一拨拨苍蝇叮在上面。奇迹出现了:从后门口的石地板下爬出几只体形彪悍的癞蛤蟆。癞蛤蟆鼓动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雄纠纠气昂昂的,下腭不停地颤动着。当逼近苍蝇时,冷不防张开大嘴伸出长长的舌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苍蝇虏掠口中。我大惊,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就没有打扰癞蛤蟆,继续静静观察。意想不到的是,后面接连爬出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癞蛤蟆。这或许是一家子,或许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特别行动队,最先出现的或许是侦察队。我自忖着。这些癞蛤蟆所向无敌,横扫猪栏前的这片天地。癞蛤蟆到底吃了多少苍蝇我不得而知。从此,我对癞蛤蟆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癞蛤蟆虽丑陋无比,但它却是消灭苍蝇的能手,令我刮目相看。由此及彼,我也思考了人世间的美与丑,明白了何为真正的美,何为真正的丑。
大约三周光景,猪崽要割猪魂(方言,阉猪)。割猪魂是个专业行当,叫阉猪匠。阉猪匠浮沉草野,吹着小笛子,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隔三差五徘徊在古宅的明堂里。 我家从来不叫阉猪匠,都是父亲亲手操刀,也能省一笔小钱。
这天大清早,父亲在磨石上把给自己剃头的剃刀磨得锋利,同时烧了一把早稻秸,把稻秸灰搁在筲箕挈(家乡一种特有的篾制的簸箕)里。割猪魂时,哥哥抓住猪崽的后腿,压在竹椅背上。母亲摁住前腿。父亲用手指谙练地捏紧猪崽的蛋蛋,一刀下去,鲜血飞溅,立即蹦出两颗皎白的蛋蛋。父亲麻利地将其揪出撂在盆里,再抓一把稻秸灰在伤口上拍达拍达,大功告成。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实则残酷。猪崽被人缚着,凄惨地呼号。任凭它怎样啼天哭地,煎熬着怎样彻骨的痛苦,也没有猪理它,因为猪的命运控制在人手里。对猪来说,任人宰割是它的宿命。于是,我回想到古代宫里的太监。太监也是割了蛋蛋的。这也是进入太监行列的不二法门。怎么割?五花八门,据说有些是用麻药,有些类似于割猪魂。默想着就心惊肉跳,一个男人为了到宫里,对自己采取如此狠心的切割,非到穷愁末路,或有矢志不渝的信念,一般人想当太监,就这第一道关想必也是难以逾越的。
割下来的蛋蛋父亲不舍得扔掉,洗净后,母亲在大铁锅里佐以大蒜姜炒了一盆类似于炒猪肉全家人早餐同嗜,其味与猪肉无异。
养了五十天左右,猪崽白白胖胖的,可以出售了。我记忆中家里卖过的猪行有新街、箬横街、新河街,其中箬横街次数最多。这天清早,母亲把猪崽喂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圆圆的。卖猪崽的事父亲早就筹划好了,一大早就把六只猪篰(猪笼)摆在后门口。六只猪篰需要三个人挑,除了父亲、哥哥外,还要把大姐夫夏春叫过来一起帮忙。捉猪崽时,全家人出动,猪跑人追,人喊猪嚎,犹如战场。
家里每次卖猪崽,我都跟着,任务是照看扁担与猪篰。在大人挑着担子的赶路过程中,我就像一截尾巴在脚后跟飘忽着。卖猪崽要赶早,所以,父亲他们中途从不休憩,累了,就左右肩替换着担子,又哧呼哧呼马不停蹄地赶路。我们绕过弯弯曲曲的河塘,越过青翠而狭长蜿蜒的田间小径,当穿梭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街道时,目的地就近在咫尺了。
猪行里人山人海,叽叽喳喳,人声、猪嚎此起彼伏。父亲把猪崽从猪篰里放到用竹片围成的临时栏栅里。我牢牢地守着扁担和滕空的猪篰。有一次,天气炎热,口渴难熬,卖棒冰的推着自行车敲着木箱怡然在我眼前踟蹰不前。一小女孩买了一根棒冰塞进嘴里时,我多么想舔上一口。两分一根的棒冰,我没有向父亲提出买,只是默默地瞅着小女孩吃棒冰——望梅止渴。我清楚,父亲与哥哥卖猪崽讨价还价比我辛苦得多,他们一样口干舌燥。一直忍到猪崽卖完,父亲才给每人买了一杯石莲糊。
在我年少的岁月里,家里发生了一件全家人终生难忘的事。
那年,老母猪生了三只猪崽后,就生不出来了。
“肚子里动着呐!”父亲摸着母猪的肚子说。
父母都是历尽沧桑的庄稼人,博物通达,深知母猪肚子里肯定还有猪崽。
我家母猪难产的消息不胫而走,刹那间传到了明堂里的左邻右舍。邻居们纷纷围了过来,把屋灶间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母猪再不把肚子里的猪崽生下来,生命危在旦夕。父亲就把手洗干净后试着从母猪的产道伸进去抠,还真的抠出两只。然而,再抠就摸不到猪崽的腿了。过了会儿,哥哥捋起袖子也去抠,也抠出两只;再抠,又摸不到猪崽的腿了。后来,父亲发现一个规律,一只猪崽抠出后,要过一阵子再抠。就这样,又断断续续抠出三只。然而,再抠,母猪烦燥不安,用腿踢人。父母一筹莫展。
“手指频繁在产道里抠,把产道抠肿的!”有一个邻居蹲下身眯着眼打量着母猪说,“猪种(方言,母猪)的产道口红丝丝的。抓紧用菜油润滑!”
父亲以计行事,把菜油倒入碗中。
“阿爸(方言,爸爸),我来试试!”我对父亲说。
“试试吧!”父亲盯着我的手,手指甲光光的,说,“去把手洗干净。”
洗了手,父亲把菜油倒在我手上。我整双手油光发亮。父亲又在母猪产道口涂上菜油,并蹲着用手掌揉摩着母猪,我就漫漫地把手伸了进去——感觉温热的,柔柔的,我触摸到猪崽的小脚芽,撮住缓缓地往外拽,连续又拽出三只猪崽。
“这下猪种肚子里没有小猪了!”父亲摸着母猪的肚子脸上漾起了笑容。
——一家人如释重负。
令人震惊的是,翌日,老母猪一命归阴。
此消息如一颗惊雷在明堂里炸开。人们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我年少,无情无绪的,只是眼睛怔怔的窥视这个微茫的世界。按照科学的说法:老母猪的死是因为肚子里还有猪崽,是胎死腹中所致,也从侧面说明了当时畜牧医疗条件落后。然而,这孤立的一桩事,大人们冥冥中又牵扯上另一件更非夷所思的事——父亲病倒了,且病得很重。
母亲是信佛之人,便去问佛,回来说,母猪的死是一个不祥征兆,家里今年有大灾。此言一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阴影笼罩在整个家族上空。明堂里的人更是诚惶诚恐,每个人出门战战栗栗的,眼睛里充斥着一股寒光,仿佛周遭隐藏着杀机,不知在某个时刻出来要吞噬他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母亲与几个阿姑做了诸多佛事,祈祷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然,到了年底,父亲的病终于彻底暴发,已到生死时刻。就在危难关头,母亲毅然决然把父亲送到了县医院,并立即手术,结论是胆囊结石破裂引发的腐烂——手术顺利,父亲转危为安。
痊愈后,父亲又买了头母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