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的事了,在我的家乡,曾经有看新娘(土话望新妇)的习俗。
看新娘集中在两个时间段,也就是男女双方盟结良缘这天两个最高潮的时刻:拜堂与送洞房前。
那时,乡人住的大多是民国古宅,人丁兴旺的家族住的类似于四合院,甚至是二进四合院、三进四合院。我的族人住的是三透三明堂(类似于三进四合院),最里透明堂的堂屋(相当于四合院的正房)乡人叫上间,是整个家族用来祭祀与举行红白喜事的场所,同时又是聚会、休闲娱乐的地方。娶媳妇拜堂就在这里。
拜堂前,上间装扮得焕然一新,喜庆吉祥:正中贴大红喜字,“文革”开始挂毛泽东主席画像;左右墙壁挂亲友送的画轴及亲戚送的被面等贺礼。上间两侧的柱子贴红对联。阶前置一张方木桌,桌上搁一升米,米上插三柱香,青烟缭绕。拜堂时,敲鼓吹号的乐队在一侧依着墙壁就坐,那时不叫乐队,叫吹洋号的,服装也不统一,队列也不整齐。新郎新娘分别在陪郎陪姑陪同下面对毛主席像站立。上间除中心一丝隙地外,包括明堂的檐廊、道地上都聚集着黑鸦鸦看新娘的亲戚与邻居。
童年时代,娶媳妇就是所在这个家族、邻居的大喜事,人们无需奔走相告,心里都惦念着这个吉祥的日子——亲戚、同族的人盼吃酒,邻居等待看新娘。婚礼这天,新郎新娘拜堂时,整个家族乃至所有邻居倾巢出动,一睹新娘芳容。有意思的是,从着装可辨认出这些看新娘的人与新郎的亲疏关系:穿新衣服、剃了头的都是新郎亲戚,穿旧衣服、留长发的都是村邻乡舍。那时,乡人普遍贫困,吃喜酒并非都有新衣服穿,但头发是必定要剃的。吃喜酒前一两天,剃头店生意兴隆,剃头匠时不时会问一句“到哪吃喜酒啊?”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某个头发长的男孩为“贼头”。从中窥出,吃喜酒剃头是多么重要,既是一种礼节,也可以说是当时的一种民俗。孩子与妇女,特别是刚娶进不久的新媳妇、大姑娘捷足先登,早早地占据着有利位置——乐队对面。她们手挽着手,互相偎着,叽叽喳喳,喜出望外。姗姗来迟的,只能站着、或倚在明堂的边边角角。
拜堂的整个过程,都是由傧相掌控。傧相由男士充当,类似于节目主持人,油头粉面容光焕发地立于香桌前。担任傧相的一般都是当地具备巧舌如簧甚至是插科打诨识字的人,对婚礼的程序驾车就熟,大都无需稿子。傧相声如洪种,扯起嗓子来,响彻云霄——上下三透都听得一清二楚。傧相主持婚礼的傧相词据老人说都是传承上朝的,勿庸更改,因此,每场婚礼傧相词大同小异。也有傧相与时俱进,依据时事形势自己修改甚至即兴创作,这要看傧相的功底了。傧相词不是像节目主持人那样诵读,而是用当地独特的一种方言吟唱,却又不是纯粹的吟,也不是纯粹的唱;每组四句,韵律相同,有着故乡独特的古风古韵。这或许是其独特的魅力所在。以我之欣赏,其吟唱并不悠扬悦耳,硬邦邦的,缺乏美感。但仁者见智,有些傧相吟唱还是驳得人们青睐的,尤其是女性。吟唱傧相词的过程乡人冠以“念傧相”。
“天开黄道福寿长,香烟渺渺喜洋洋。东西击得龙凤鼓,窗前鸣锣掌号响。”傧相张口吟唱,拜堂正式开始。
傧相吟唱的余音如游丝般还在空中缭绕即将消逝时,一吟一奏,鼓号立即响起。
首先是请新娘、新郎:“中堂百客喜盈盈,请出新人到堂中。不是傧相声声催,红日落山更点灯。”
余音将消,鼓乐又起——人们在喜庆的乐曲声中翘首以待新娘登场。新娘并非一请即出,而是要经过傧相三次请唤才在一双陪姑的扶持下徐徐而来,只见新娘:烟鬟雾鬓,粉面含春,明眸皓齿,举止娴雅,衣着华丽,亭亭玉立;首次在夫家大庭广众下盛装亮相,也难免会流露出怯怯羞羞的娇饶。
男女主角请出后,开始拜堂:拜天地、拜祖宗、夫妻对拜、拜谢父母、拜谢七大姑八大姨,期间,蕴藏着丰厚而浓郁的家乡礼俗……
我们小孩子就盼着看热闹精彩的环节,热闹精彩的就是夫妻对头拜。那时婚姻几乎是父母作主,站在堂中的一对新郎新娘此前有的素未谋面,更不消说是捏过对方的手,今天并蒂立于这神圣的殿堂,有如此众多亲朋好友的见证,拜了堂就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从此以后两人相携相挽,同衾共枕,共渡秋月,想必他们内心激荡着澎湃的春潮。
“男站东来女站西,天配一对好夫妻。夫妻本是前生定,五百年前结成婚。”吟唱毕,傧相接着说,“夫妻对头拜啊!”
新郎新娘对拜时,双方因羞涩有的只是微微颔首。此时,有些油腔滑调的看客就起哄要求再拜,直至称心遂意才风平浪静。这个场面,填溢着喧哗和繁热,是喜庆的,不会因为看新娘的起哄且看似“无礼”的央浼而使婚礼变得难堪,一对喜欢鸳鸯都是在半推半就欢欢喜喜中结束一次又一次的夫妻对拜。
俗话说,大人看门道,小人看热闹。在整个拜堂过程中,大人们懂,既看新娘,又看婚礼的门道。我们小孩懵懵懂懂,拥塞在大人堆里,就是凑热闹,倒是把吹号手看得真真切切。我们几个小男孩席地坐在吹号手前,长长的号,形如喇叭,金光闪闪,拉管的每次伸缩恰好贴在我耳根。吹号手腮帮子鼓圆鼓圆的,像金鱼的肚;两只眼睛蹬得像跳跳鱼,再一使劲,眼珠子就要从眼眶里飞出来。拥作一团的妇人在鼓号对面,欣喜若狂。小女孩们手舞足蹈。他们的喜悦之情是发自内心的为这对新人祝贺。也有些妇女仿佛是专门来看新娘的,不论傧相在堂前怎样的热忱吟唱,她们我行我素,在一旁谛视着新娘窃窃私语,并不时指手划脚;也有些伶牙俐齿的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着新娘卖嘴料舌:
“新妇娘(新媳妇)瓜子脸,好看!”
“难看死了!脸上有婊子斑(雀斑)。”
“新妇娘眼睛大,有神!”
“好看啥!圆周周(圆圆)的,像圈圆娘(桂圆核)!”
“新妇娘衣裳颜色鲜艳,华丽!”
“花里胡俏,俗不可耐!”
两妇人越说越兴奋,声音越来越敞亮。
“轻点轻点,新妇娘听得见!”旁有人轻唤。
两妇人相顾而笑,又噗嗤一声相互做了个鬼脸便默不作声了。
对于看新娘者其语言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贫嘴贱舌,站在堂中的新娘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文静的,低着头,羞答答盯着自己的小红鞋,任凭人们评说——说中听的,就如一束彩色的光照射在心里,喜不自禁;说难听的,装聋作哑。然而,活泼而刚烈的,风格迥异,昂首挺立,一双明眸不住地在如云的人群中狂驰,当捕捉到刺耳的声音时,蓦然蛾眉怒耸,用一对乌黑的眼珠猛烈弹射,当两股目光碰撞时,对方刹那间哑口无言。
拜堂结束后,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在振奋人心的鼓乐声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和发小们冲出上间,立在廊下,眼睛紧盯着一串串小炮仗在道地上爆裂。最后一颗鞭炮爆炸殆尽,道地上残红满地,一股刺鼻的气味随着薄薄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开来……我和发小们似脱缰的野马蜂涌而上,眼睛睁得像灯笼,在一堆堆被炸得粉碎的红纸屑里寻找未爆炸的小炮仗;当捡到一枚时,心花怒放的,悄悄地装进衣兜;直至把整个道地、檐廊下的犄角旮旯全部搜索一遍后才善罢甘休。此时,曲终人散,也已到掌灯时分,道地上冷冷清清,只有木方桌上的三柱香依然闪耀着晔煜的火星。
送洞房是婚礼的第二个高潮,在送洞房之前,也是看新娘的重要时间段。这期间,看新娘的以所在生产队或相邻大队的社员为主。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周末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社员们在田间劳作,当传来轰隆的鞭炮声,就知晓哪家的红白喜事,是娶媳妇的,就开始计划着晚上去看新娘。有时,吉喜繁盛,一天有四五家,还要周密盘算,需马不停蹄的赶场。我们一帮发小也不甘落后,在月色朦胧中成群结队,尾随在大人的脚后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点的是油灯,太阳落山,天空拉上夜幕,村野一片漆黑,只有那微弱的煤油灯光透过窗棂闪烁着点点光影。遇到结婚等大喜事,主人便点起了汽灯(记得大队部都有汽灯)。在我年少的记忆里,老家的婚嫁都是在寒凉季节。汽灯高高地悬挂在庭庑上。圆筒玻璃灯罩里有一只型似橹头的纱罩,朝下,点燃后,发射出似太阳般强烈的光芒,白晃晃地洒落在行廊下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洒落到附近地头的菜畦里,把步行在灯光下的看新娘者的影子绵延到了田野的尽头。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岁月里,名曰看新娘,其实绝大部份人是为了“撑香烟”(赚香烟),看一个新娘至少能分到一根或两根香烟,有些机灵且厚脸皮的后生一晚上能赚两三包。他们在四五家新郎之间来回穿梭,佯装着第一次来看新娘。这种把戏是拙劣的,都是相邻的农人,几乎都熟稔。当然,这种雕虫小技即使被新郎识破,新郎也会给予面子,不会当场戳破——新婚大喜,图的就是热热闹闹,谁也不愿因看新娘者想多赚几根香烟而与其闹得不可开交;再说,多讨要几根香烟对新郎来说也无伤皮毛。
新郎刚剃的西发头,搭配上一套簇新的衣裳,从上到下都是光鲜的。他眉开眼笑地站在新房门外,手里攥着香烟,对前来看新娘的人们点头哈腰的敬烟。我这样的年龄,是不该发香烟的,可我们一帮小鬼嘻皮笑脸的仰仰手,新郎也就笑着敬上一支烟。记得那时的香烟有“上游”“新安江”“大红鹰”“劳动”等。“上游”是比较高档的,哪位发小赚到“上游”时,他就一阵胡乱吹嘘,像当下抽到特等奖般由衷的喜悦。有时一夜四处奔波,我们就把香烟夹到耳朵上,个个像个大烟鬼。如此派头也只有在夜色茫茫中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白日是万万不敢的,被父母瞅见不仅会大发雷霆,甚至大打出手——在我们家族,小孩子吸烟被视为大逆不道。大人知道今天晚上我们去看新娘,也知道背地里去赚香烟,但那只是铺眉苫眼,逢场作戏,被视为孩子的娱乐把戏,也清楚我们这帮孩子赚得香烟不敢蓄意忤逆。我不解的是大人们自己却大言不惭地在孩子前大摇大摆地吞云吐雾。我曾经在心里反诘: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吸烟呢?大概等到结婚以后吧!我自悟。
看新娘的人络绎不绝,新房里人气喧腾,捱挤着无驻足之隙,等前一拨人出来后,下一拨才能跨入。我和发小们顽皮,挤簇着到新房;踮起脚举目环顾,洞房内别有洞天,气象万千,四壁嫁妆红艳艳的:一张架子床靠着内墙壁,楣板镂雕着精美龙凤纹饰,围栏用木块拼接成的精巧的几何图形。一顶洁白宽大的布账在床上撑着,似尚未开演的戏台的帷幕。床上花色鲜艳的被子层层叠叠(不同家庭被子的数量有别,有的叠到了承尘)。绣花枕头上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含情默默的。倚着床是梳妆台,台面有一只小巧玲珑的妆奁和插着一对龙凤喜烛。烛光遥曳,照耀着人们的笑脸。靠着梳妆台是一只大红木柜,大木柜上叠着两只红木箱,箱子绘着梅兰竹菊(后来,生活改善,两只红木箱换成了一对皮箱,上面粘贴着红彤彤的“喜”字)。对应的西边墙壁依次是一张匟床(由两只可储存东西的方形箱式组成的木床)与八扇厨。匟床也有楣板与围栏,相比架子床要简约。八扇厨雕龙画凤,金碧辉煌。架子床正对着窗牖。窗牖前搁一张长方形的写字桌。这也是我童年、少年所见到的老家新房嫁妆的基本状况,各家区别在于嫁妆的精致程度与数量的增减,如架子床制作工艺的精细大相径庭。我曾目睹过生产队一户人家的一张架子床整体是木雕的,镶嵌着玉石(形似玉,可能是仿玉)、圆镜,雕有童子、花卉、龙凤等吉祥元素。这些元素呈现在楣板与围栏上,烘托出婚床的吉祥、高贵、唯美,其线条之刻画,形象之琢削,尤极优美,可谓惟妙惟肖;其颜色之灿然,色彩之华丽,可谓巧夺天工。这哪里是一张床,俨然是一件艺术品。有些嫁妆无匟床,有些八扇厨改为三门厨,这完全由家庭因素决定。
写字桌上摆放着两盏有玻璃罩的灯盏。火苗灼灼,灯光通明。看新娘的离灯盏近,红光满面,离灯盏远,面容蒙胧。新房里人头攒动,烟火袅袅,烟雾弥漫,宛若羽化登仙,云气氤氲,腾云驾雾。那人、那烟影,投射到壁角、天花板上若隐若现,又仿佛在演皮影戏。那景况,现在追忆起恍恍惚惚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新娘与陪姑相拥在床前,喁喁私语,不断在策划着如何反击那些狡黠的看客。看客们吞云吐雾,嘈嘈切切,有说的,有唱的,更多的是傻傻地冽着嘴笑着,目光中充满着期待,期待一曲又一曲“精彩绝伦”的节目出现。有些庸俗的看客,挤到新娘前故意作梗,说灯光黯淡,看不清脸,叫新娘把头抬起,面对灯光,让自己端详端详。无奈,新娘抬起头,板着面孔,却两颊绯红。有的在新娘的粉脸前燃起火柴,死皮赖脸地凝睇着并发出“嘻嘻”、“哈哈”带有意淫的浪荡声。我想,假如我是新娘,就变成铁扇公主,谁想占我的便宜,我只需轻轻挥动芭蕉扇,就让他落花流水。在看新娘中,最常见为难新娘的节目是点香烟。新娘把火柴划燃后,看客故意用嘴唇把香烟的一端撅得高高的,新娘把火苗往上移,看客又故意用嘴把烟努到一边,如此反复折腾,香烟就是点不着。看新娘的大都是结帮而来,新娘点烟时,旁有人存心吹灭火柴,如此这般,有时新娘罄尽一盒火柴也未点着香烟。此时,新娘面带愠色,甚至罢点。遇到这些口呲牙硬的看客,加之一些看热闹的撺掇,新房里骚动如潮。在这僵持之时,有人告诉新郎,新郎笑嘻嘻地在一遍又一遍的好言相劝,一支又一支的敬烟中使看客心中的乌云烟消云散。文明且有知识的看客不会刁难新娘,他们温文尔雅,嬉笑诙谐,站在新娘前,瞩目新娘,唱道:“新人眉毛弯弯两边分,好似天上仙女下凡尘。仙女下凡配夫君,早生贵子玉麒麟”,这是夸新娘眉毛,赞新娘长得貌美如花。他会从新娘的头夸到脚。其唱腔与念傧相类似。这一唱,令新娘心花怒放,羞赧得脸红耳赤,也更显得楚楚动人。念唱完毕后,新郎家赠予香烟、红鸡子、炒米等,客气的还塞给红包(乡人叫纸包钿)。
从新郎家踱出,已是晚上十点多,此时看新娘的人已渐寥落。皎皎月色,寒风微微。远处青色的天幕有几颗澄色的星儿在风中簌簌遥荡,附近村舍里几颗幽幽灯火飘忽着,星儿、灯火跳跃着,分不清哪是星儿,哪是灯火,就如流年古巷里风雨中的晏灯明明灭灭。我和发小随着看新娘的队伍蹒跚地行走在田垄上,薄寒浅冷,有的人抖抖索索,嘴上叼着烟,远观似早年夜空中的纸鸢灯——一串串,星星点点。踏着人影,闻着足音,有些人余兴未褪,不时在评说新娘的俊与丑;有些人倦慵了,默默的两腿机械地在道上晃荡着。其时,从远处村落不时传来几声犬吠,也有几声低沉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