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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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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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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旧事

战蓝海

石板、石块,凸凹、光滑,艳阳高照,光影迷离。古色苍然,木质的两层街屋鳞次栉比地蜿蜒在临河的绿荫之中。街屋的木板、窗扉古旧而发出素淡昏黄的微光。木板上的年轮一圈圈恰似涟漪荡漾,纹理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书写着这条街乃至周遭沧海桑田的历史——曾经走过的人和曾经发生的故事。那小巧的窗扉几乎是敞开着的,偶见体态窈窕的女子探出身子晾晒衣裳,或甩着一绺靓丽的乌发觑觎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有些街屋带有廊檐。廊檐下矗立着一根根木柱子,柱子下有一只柱础,乡人称磉子,石头的,有方有圆。木柱很古老,砥着柱础的位置经风雨亘久侵蚀,已风化腐蚀。十岁光景,我与发小到街上买东西时就喜欢在长廊下绕着柱子转圈着行走,累了就倚着柱础歇脚。

这是家乡老街的一幅素描,一直静静地刻在脑子里,年少时我走过的新街、下墩街、箬横街大抵是这个模样。半个世纪以来,那里曾经的一爿店、一件事、一棵树因在某个时刻邂逅某个故人而提起时,总是让我情思缠绵。故乡的老街是一幅隽永的水乡风情画,是一首缱绻悱恻的诗,是一坛尘封久远的飘溢着浓醇的酒……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要说最熟悉、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新街,约五十年过去了,追溯起来,童年走过的这条老街还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神往,那样的怦然心动。

早有计划想一睹久未谋面的新街容颜,今天(2021年9月12日)终于趁周末专程驱车前往,尽管“灿都”(2021年第14号台风)肆虐,风雨交加。车泊于街外巷口,撑着雨伞,息列索落的,我踽踽行至叶家桥(前街桥),伶伶的一个人伫立桥头,举目遥望,天高地迥,黑云飞荡,白练横空,那一幕幕往事在流年的记忆里飞扬——

新街离老家只有两里多路,紧倚二塘河东岸,入口的三条主路分别是三座石桥——前街桥、中街桥、后街桥。我家在街南,入市要从前街桥进。桥的西侧是一条大路。所谓的“大”是针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言,宽约两米,砂石路面。这就是当时著名的火山路,北达火叉港,南至盘马山,沿河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是当时的交通枢纽。集市日,且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清晨,屹立在任何一座桥头眺望东岸街景,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有些树枝、藤蔓撩到水面参差披拂。藤蔓蜻蜓点水般浮荡着河水,水光潋滟,细浪粼粼。空气中氤氲着淡青色的轻霞,透过薄薄的轻霞映衬出斑驳的白墙、黛色的瓦顶和街屋高高隆起的屋脊头。河水滔滔,机帆船、乌蓬船、水泥船穿梭着,一派繁忙景象。机帆船驶过,河水成八字形的凌波向左右翻滚,波浪击起左右船儿的上下巅波,也波及河埠头卷起裤脚洗衣的女人们。女人们纷纷跳上台阶,露出雪白的小腿。偶有凌波把衣服卷入到河中心,女人们便喋喋不休的诅咒。却不知其怎样的诅咒,也是无济于事,凌波卷走的衣服是不会漂回来的,更何况船上的人早已乘风破浪而去——艄公坐于夹板的椅子上,一手把舵,一手夹烟,惬意着目视前方。机帆船“突突突”的响声掩没了女人的咒骂声,留在女人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雪浪。

在前街桥附近,有一座砺灰窑,常年出售砺灰。窑不大,也不小,四周路面一片莹白,空气中始终蒸溢着刺鼻的焦味儿。我路过经常遇见师傅在烧砺灰,窑顶冒着浓浓的白烟,弥漫着天幕,过路行人有的避而远之,绕道而行;更多的是掩鼻迅捷而过……

砺灰窑往北,岸边是时断时续的竹林与丛薮,靠岸停泊着密集的小木船、小水泥船。买了货物的满载着要离开,刚到的船儿要停泊,穿梭进出,煞是忙碌。这里也是卖缸的河埠头。卖缸的船比小木船、小水泥船要大一倍。缸是陶瓷的,颜色暗黄色或黄褐色,不知道这些缸是从何处运来的。缸叠架在船舱里,大大小小的,机帆船从旁驶过,船儿上下遥晃,发出嘶嘶勒勒的声响,顶上的缸像似要摔下来。缸的大小与形状不一、琳琅满目,名称也五花八门。最大的缸口径一米多,有的用来做粪坑。那时没有抽水马桶,每家每户一只大粪坑,嵌在房舍后的竹林旁。大缸也用来做水缸。那时也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水塘里挑。年少时,我经常大清早或放学后去挑水,也因此写过《我帮家里挑水》的作文。如今想想可笑而滑稽,给自家挑水还说帮!可一大清早挑十多担水也只有浅缸,约八分满。挑的水倒在水缸里是混浊的,母亲用明矾辗成粉撒入水中,沉淀后水就变得清澈起来。除了挑水,就是接雨水,大缸搁在屋角的房檐下,靠近瓦檐横一根水流(方言,用毛竹劈两爿,挖去中间的节隔,使其畅通),瓦沟的水泻到水流里,水流的水再泻到水缸里。这种水乡人叫天落水。母亲都用这种天落水烧开水,喝起来清爽且纯口。但天落水不能久置,否则会长蛭虫。童年时,我经常与小朋友一起用茭白叶做小帆船玩。小帆船浮漾在一缸碧玉般的静水之上,用小嘴儿吹着,小船儿悠悠浮荡,就会发现泛着晶莹的清光的水下有自己的头影,还有蠕动着的水蛭。水蛭在舞蹈,黑沉沉,一窝窝。小的缸比较繁多,如盛酒的酒坛、腌制蔬菜的陶罐,盛米的米缸等。顾客相中一只缸后,要测试这只缸是否漏水,如果是大缸,需多个男人把缸从船上拎到河里,把缸反扑水面,再用手用力向下压,使缸体完全掩没在水下,再观察水面有无冒气泡。为万无一失,顾客也挑到船上,水面平静后,眼睛直瞪瞪盯着,确定无气泡,证明此缸不漏水,然后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物。

前街口附近有一座雕楼,在村舍中金鸡独立,显得尤为突兀。我每次经过叶家桥时只是远远眺望,从没想走近瞅瞅。过桥,就是树行、柴行、糠行。树行卖场宽敞,一堆堆山树与叫不出名的木头堆在那里,横七竖八,人们挑挑拣拣的;雨天时,一片泥泞。

步入前街不远,隐约传来“嘭!嘭!嘭!”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似有人在弹三弦,循声走近,从窗口往里望去——低矮局促的木屋里,师傅在弹棉花。师傅腰间挎着弹弓,木锤有节奏地敲击着弓弦,随着弓弦的振动,一只只白蝴蝶翩翩起舞。蝴蝶绕着弓弦,快乐地在棉絮上飘飞,忽儿飞起,忽儿跌落,像师傅驯养似的。但也有调皮的蝴蝶飞离棉絮,在房间里飞呀飞的,它们扒在师傅的脸颊上、衣服上,也扒在墙壁上、房顶上。有时我看到师傅用一只磨盘样子的木疙瘩在蓬松柔软的棉絮上来回使劲揉搓,棉絮一会儿隆起,一会儿被压扁,那时我不知道师傅在干什么。有时师傅在夹线条,把一根根横来竖去的线条均匀地粘在棉絮上。望着望着,师傅变成了一只大蜘蛛,一条条丝线从嘴里吐出,白白胖胖的棉絮就是他捕获的战礼品,经纬万端,他用一条条丝线五花大绑地捆扎住“猎物”。丝线捆扎完毕,一床棉絮也就制作成功了。

街道狭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臂弯里拎着菜篮的,肩上扛着扁担的,背上伏着婴儿的……南来北往,热闹非凡。廊沿两侧摆列着一篮篮碧绿新鲜的时令菜、一筐筐鲜有其比的海螺海贝、一箩箩活蹦乱跳的鱼虾蟹……幺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捱挤在街道上,就如趟一条河,人在河里就随着人流的裹挟随波逐流。蓦然,从人群中钻出挑着一担番薯的后生,满头大汗:“快让开快让开!龌龊的来了!龌龊的来了!”人们纷纷跺脚让路,避之不及的,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

在这时而汹涌澎湃,时而风平浪静的人流中,我曾经有过瞬间的丢失。那时我只有五六岁,随母亲到街上,我始终挽着母亲的手,突然一个人浪袭来,我没有攥紧,松开了手,就如断线的风筝。但我没有如断线的风筝随风飘遥,不管身边是怎样的纷乱、挤簇,就在原地呆着。数分钟后,母亲找到了我。此后,集市日母亲就再也不带我到街上了。

中街有一间照相馆。在我年少的年月,拍照并非想拍就拍。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是在下谢小学毕业时的全班师生合影照,背景是校门口的桂花树。后来下谢小学撤并到山前小学。为了找到这张照片,我专门到山前小学咨询过,回答语焉不祥,说下谢小学撤并时没有移交学生的毕业照;又说学校也不复存在了,谁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我感到些许失落。初中与高中分别仅拍过一次照,然而,高中毕业之前却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十七岁离开家乡前,发小依群的母亲要我们俩拍张合影照留念。那时,不曾有怎样的激动,也不知其中的深意。我们就来到新街这家照相馆拍照。可是我到北方后久未收到照片,原来是拍废了。后来我回味这件事,那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我的童年是与依群一起成长的,我们一起玩游戏、一起割猪草、一起到海边捉蟹……依群的母亲是知识分子,见多识广,知道亲密无间一起长大的情谊是多么珍贵,希望在离别时彼此珍藏一抹回忆。再后来,依群考上大学并在杭州娶妻安家,我于十多年后回老家进了单位。不久,到杭州参加一次培训会,我就约依群在宾馆拍了张合影照,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

在街北,后街桥附近,有一个新华书店,门朝东,柜台朝北,我曾经经常到这里买连环画。我从小就与连环画有着不解之缘。第一本连环画《扁担的故事》,九分钱一册,是在下墩街新华书店买的。当我每次站在书店柜台外用眼睛一瞄就知道有没有新上架的连环画,因为上一次来过后,我就记住了柜台里连环画的书名。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自己年少时对连环画爱不释手,买到一本连环画后心里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翻开连环画,那微微溢出的墨香,那生动逼真的绘画,那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无不让人欣喜若狂。看了连环画后,我就熟记故事情节,把故事讲给发小们听,以至我在生产队里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少年说书人。我看中一本连环画,就想方设法要把它买回来,却苦于囊中羞涩。我年少时生活的农村,是没有零花钱的,买连环画的钱说好听些是父母扔在老虎灶头放火柴的砖斗里我捡的,说难听些是悄悄地偷的。当砖斗里扔着四五枚壹分、两分的硬币,我就每种币别捡一枚; 扔着七八枚还有伍分的硬币时,我就放开胆子,至少要捡一枚伍分的,但绝不会倾巢虏掠。我认为自己做得万无一失,可还是逃不过父亲的火眼金睛。“你买这么多小人书有什么用,当饭吃啊?”有一次父亲发现我买的一堆连环画,问我。我缄默无言。父亲清楚我钱花在买书上,口头是批评,心里还是默许的。读高中时我几乎不买连环画了。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那些记忆里的街屋今天能否重现。风雨中,我缓缓步入前街,透过雨丝,望见弹棉花铺的窗还开着,里面是黑的,仿佛是老太太凹陷的眼窝,飘着一缕凄清与惆怅;也没有了熟悉而亲切的木锤敲击的声音。我凑近窗户张望,屋里寂寥无人,暗洞洞的,一堆陈旧的设备撂在一旁,像一群体衰多病的老人倦缩着,孤寂而落泊。我回首望了望背后,店铺对门有两位面善的老人看上去很健谈,便上前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并攀谈起新街的前世今生。老人说,四十多年来,整条街除弹棉花店外其他所有店铺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店铺无论是店主还是经营产品已不知更替了几回,有些街屋重新翻修了,东侧街面拓宽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世殊事异,毕竟改革开放已四十多年了!道别老人,漫步在风雨中,举目眺望,街还是街,却已不是当年的街,也已找寻不到当年旧时光的韵味。

走到街角时,脑子里陡然忆起我曾经目睹的一幕:那时我十二三岁,独自在街上卖泥鳅。泥鳅的竹箩搁在台阶上,等待买主光顾。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大约十八九的小年青的溜扑碌从人流里扑腾过来,后面有人在追赶,闻其声却不见其人:“抓拐子(方言,贼)啊抓拐子!抓拐子啊抓拐子!抓住头前这个拐子!”

就在我眼前,一个阿公用扁担往前一横,被追赶的小年青立即摔倒在地。追赶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怒气冲冲,一个箭步挎在被称为拐子的身上并用拳头一阵暴打。拐子用手护着头低吟求饶。那个时候贼多,人们对小偷深恶痛绝——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有些行人就用脚去踢小偷。

“拐子把你什么拐走了?”

“拐子把你多少钱拐走了?”

“拐的钱多不多?”

人们七言八语地问那个打小偷的中年男子。街面一片狼藉。

“我老姲(方言,音“燕”,妻子)上午草帽卖来的钞票,刚刚塞到裤兜里,我就发现这个拐子想偷。我故意把眼睛撇到一边,若无其事的偷偷瞄着,等拐子把手一插进我老姲的裤兜,就一把揪住逮个正着!”男子一边气喘吁吁的说着,一边继续用拳头擂,“我让你偷!我让你偷!”

“打死这个拐子,打死这个拐子!”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们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一边斥责一边用手势、用语言助威,像似自己也被这个小偷偷走什么贵重物品而与其有着深仇大恨。

“年轻轻的不去好好做人,去做拐子,就是好吃懒做!”我边上的阿公在自言自语,“打他痛痛要的,让他有记性!”

一会儿,来了两个市场管理人员,把小偷带起了。小偷脸上血迹斑斑,像落水狗一瘸一拐地在我眼前远去。

“关他个三天三夜!”有个人仍不解气,在原地捶胸顿足,把这话狠狠抛在管理人员的背后。这个人看来真的被小偷偷过——否则怎会如此激动?

绕过街角,眼前有些街屋已成残垣断壁,荒草凄凄;有些老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一间或两间孤苦伶仃地在秋风苦雨中颤抖,让人感到沉重。忽然,在不远处的一堵残墙旁,有一簇簇碧绿的藤蔓上点缀着粉红的花朵,鲜艳夺目。快步上前,我看着花,是茉莉,细细的、长长的花瓣,像一只只小喇叭,绿叶欣欣向荣的。我甚是怪异,自己住的小区空地上匍匐着一滩盛开的茉莉花,想不到今天在此也能见到茉莉的芳踪丽影;风雨中,花朵遥曳,还像似在向着路人轻颦浅笑呢!这给我压抑的情绪顷刻间倾注到了这些红花绿叶上,整个人又舒畅了起来。

低回踯躅至原新华书店的位置,书店已不复存在了,但街屋相对保存完整;在二楼窗户的木板上依稀觇出是写过标语的,还残存着一些模糊的漆印,只因年代久远,已辨认不出是何字。我屹立在廊檐下。雨越下越大,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再次抬头,透过密集而欹斜的雨丝,我充满敬仰之情凝望着年少时频繁光顾带来无限快乐且美好回忆的老街,情随事迁,眼框濡湿了……

许久后,我收回视线,慢慢移向南边的街口:天空白茫茫的,密集的雨点喧嚷着;哪家的门被风刮得恻恻作响,像儿时古巷里飘漾的黯然缥缈;人们躬着腰,都在风雨中慌慌速速地赶路。

呵,眼前的这条街啊!虽名为新街,百年来,却历经沧桑,早已是进入了生命的暮年,全然是一条老街;我多么希望你枯枝发新芽,来年相见时,眼前是繁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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