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乞丐条分缕析,想必也是形形色色的。人们见到的乞丐无非是走村串户,向人们索要些钱财;无非是沿着街头巷尾乞讨,或席地而坐,接受南来北往人们的施舍。但有一类乞丐,不同寻常,就是我小时候见到的杂耍丐夫。“杂耍丐夫”这个词是我命名的,并非十分贴切,指的是通过自己的一技之长,或用耍的形式驳得主人欢心而乞讨钱物的乞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前,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归以曲艺类别的乡野文艺形式——唱道情。道情是一种道具,犹如敲鼓的鼓吹号的号,由两样物件组成,道筒与竹板。道筒由毛竹制成,长不超过一米,直径约20厘米,戳破竹隔,一头空,一头蒙一块皮,皮用绵布缠绕的箍紧紧地固定着。发挥想像,把道筒不断放大,道筒就类似于某个少数民族的鼓。用手指并拢敲击,道筒发出浑厚而低沉的“咚咚咚”的声音。唱道情时,丐夫把道筒轻轻欹侧在左臂,左手捏竹板,右手四指敲击。丐夫在唱之前,竹板先在道筒壁上轻轻扣击数下,然后轻启唇齿,竹板、道情、竹板敲击道筒三者的声音与袅袅越语参差错落蜿蜒而起。道情的唱腔清音幽韵,独具家乡古风古韵。唱道情散漫的音韵是优美的,低吟浅唱,婉转悠扬,几分缠绵,几分激越,几分哀怨,令人回味无穷。一个纯熟的唱道情者,除嘴上功夫,还会把道情、竹板、竹板与道筒之间的切换运用得炉火纯青。
把道情中的竹板拆分出来,又是另一种曲艺形式——唱排街,类似于天津快书中的快板,说唱一段后,竹板便在指间翻飞。技艺高的丐夫,手中竹板如玩泥丸而游刃有余,竹板相互扣击的节凑与韵律时儿如万马奔腾,时儿如霏霏细雨,时儿如泉水叮当,时儿如荷花绽放;在说唱过程中,丐夫利用脸部肌肉的一张一弛,双眸的飞眼传情,声音的抑扬顿挫,以及娴熟运用夸张、诙谑等手法呈现出的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以此来吸引主人的眼球,常常把人们逗得前抑后合。
唱道情,唱排街,虽都冠以“唱”,但严格而言是说唱,又各有侧重,道情以唱为主,排街侧重说。无论唱还是说其内容都是反映当时社会的见闻,讴歌时代风尚的小曲、小故事及顺口溜等,但文化底子厚的丐夫,会说唱三国、水浒及其他名著改编的曲目。
我所在的村落是个大家族,住在一座民国古宅里,唱道情、唱排街的丐夫入了古宅后,顺着明堂一户一户的唱,一些老太太、老大爷不愿意听,就立在门槛内,呆如木鸡,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甚至杜门却扫,丐夫只得无趣地离开到隔壁家。如果主人不嫌弃,丐夫就站在门口或倚着门框唱开来。我们小朋友就成群结队的围着丐夫,走到哪,跟到哪,有时还恶作剧——偷偷地躲在丐夫背后,站在凳子上,用手掌遮掩住道筒口,道筒发出“笃笃笃”硬邦邦的声音。丐夫觉察后猛地转身,吓得我们东奔西跑。一户唱结束后,在那个年月,主人给食物,不给钱。食物大都是一抓谷,或一抓番薯丝,或给些年糕;到吃饭时,丐夫从袋里摸出一口粗瓷碗,主人会给其家常饭食。
唱道情、唱排街的丐夫是游走在江湖的用自己卖唱的形式讨乞,也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与其他纯粹讨乞的乞丐相比在人们的心里是截然不同的。也因为这些丐夫有其独特的优势,至少在两个时点还是深得百姓欢迎的:下雨天与红日子。
天穹下着绵绵细雨,一下就是三五天,又恰逢非农忙季节,社员们就在三槐堂讲白搭、打扑克。天冷时,我经常茫然地窥视着年迈的长者伫立在廊檐下,把手互插在两臂的衣袖里,微仰着头,斑白的胡须在微风中抖动,怅惘地凝视着苍茫的雨幕,神色凝重,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思索着何等神秘之事,也给了我无限暇想。
“唱道情的来了!”
有人在明堂的前透喊了一声。那声音,如石破天惊,仿佛来自天外之音,几乎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向着前透望去:透过雨幕,烟雨氤氲中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斜背着棕褐色的道情袋悠悠地踱向一户家门口。
“把他叫过来,别一户一户的,叫他唱曲!”一个不敢寂寞的社员开口道。
有人发出邀请,我们小朋友就唧唧嗄嗄地蜂拥而出,把那个丐夫从前透簇拥到后透的三槐堂。
唱道情的丐夫坐在竹椅上,从从容容面对着人们唱起三国、水浒来。听说有唱道情的,还窝在家的男人也跑了出来,有的屁股后还缠着女人和孩子。人们慌里慌张地围了过来,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石磨架上,津津有味地听着。父亲是个勤快的人,此时也爱凑热闹,本在家屋堂前搓柴绳,或劈篾做篮的,也搬到了门外。三槐堂里人山人海。
明堂的天空上飘着雨,淅淅沥沥的。从三槐堂往外望去,远处的盘马山飘飘缈缈若隐若现;近处的村庄,一簇一簇,被青翠的竹林包裹着,在烟雨濛濛里,瞅着醉态朦胧;眼前,雨丝淋淋,似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细碎珠子撒落在明堂的道地上。雨水打在泥土里,溅起一个个水泡,宛如从天下坠落而绽放的水花——开了,灭了;又开了,又灭了,明明灭灭。此时,我们小朋友很配合,不闹腾,也安静了下来,周围一片宁静,只有那水花在喧嚷着,和着那丐夫唱腔的韵律——如怨如慕,不绝如缕。故乡人听道情的这种安逸清雅的景况不是偶尔,而是常态。这或许在那个封闭、落后、贫困时代的农村广大农民赖以生存所获取精神食粮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红日子即嫁娶、盖新房上梁日。这一天,所有的亲戚倾家到场祝贺。宴请前,亲戚们三三两两地在明堂里转悠,或在道地上晒太阳、闲聊、打扑克。此时有唱道情的前来乞讨,主人会主动把椅子给丐夫坐,并招呼宾客来听。丐夫就如早年看电影正场之前先放映纪录片,给宾客、主人唱一小段道喜的小曲,内容都是人们爱听的恭喜恭喜之类的词,唱得主人笑在嘴上,甜在心里。尔后,风格突变,步入正场,开始唱诸如《薛仁贵进东》《碧玉簪》等古典曲目。听唱道情的以宾客为主,他们穿着新衣裳,有的指间夹着香烟,或烟斗;孩子嘴里衔着糖块,或吃着红鸡子,有的坐在大人膝上。地面撒落着白色的炒米,星星点点。人们闪动着微笑的眼睛,嘴也是微笑着的。空气中满溢着喜庆的气氛。唱毕,主人给其红鸡子、糖果,上梁的给其馒头、炊饭,有些会请其喝喜酒,宽绰的还赐以纸包钿(红包)
有一种丐夫,纯属是耍,狗耍,叫狗捣米;猴耍,叫耍猴。丐夫牵着一只小狗,类似于当下的宠物狗,伶俐、乖巧、可爱;提拉一架狗捣米器具。器具极简易,一根扛杆,杠杆前端安装着一片小铜镲,朝下;另一片小铜镲安装在扛杆之下的架子上,朝上。小狗两前腿踩在架子顶端的横杆上,一条后腿踩杠杆的后端,一踩一放,两片铜镲碰撞,便发出清脆越耳的声音。每当丐夫牵着小狗出现在明堂里,我和发小们就喜出望外。我们摸小狗的头、小狗的脊背。丐夫牵着小狗挨家挨户乞讨,当狗捣米结束后,我和发小们总是不停地仰着头望着丐夫说:“再捣一次!再捣一次!”丐夫也不理会我们,只顾向主人讨要食物。
打卦,六零后应有记忆。打卦即占卜,是依据投掷占具呈现的卦象预测吉凶。占具形似小羊角,是不是真羊角或木料制成的不甚清楚,约三寸长,两片合成一对,共三对,一端钻小穴用绳系着。打卦一词“词典”解释是“根据卦象推算吉凶(迷信)”。尽管是迷信,在那个年代,相当一些人是将信将疑的,尤其是家庭命运偃蹇,或有病患的,因为他们迫切希望找到症结、走出窘迫的家庭局面。正是因为将信将疑,丐夫掌握了人们的心理需求,才能在乡村纤陌中延续自己的讨乞生涯。打卦的丐夫到我家门口时,伶伶地立在门槛外,口中念念有词,开始投掷第一付占具,嘴里继续不停的念叨,然后投掷第二付、第三付,全部投掷完毕,根据卦象他向母亲解释家运、家庭成员的健康趋势等。丐夫在向母亲解释过程中,似乎见不到笑容,神情似乎迷离,又似乎严肃,是不是惺惺作态,不甚清楚。我听不懂,看不懂。如今想想,所有的表演,无非就是捡好听的母亲爱听的话说,不然,他怎么能得到千千万万个母亲的施舍呢!
预测吉凶除打卦外,还有算命,是依据主人提供的生辰八字预测吉凶。算命的丐夫都是瞎眼的,小时候称其算命先生,由一孩童在前领路,算命先生一手搭在孩童肩上,一手用拐仗戳着路面“哒哒!哒哒!”地探路。他们与打卦的丐夫类似,穿着贫窭的衣衫,背着布袋,游走在乡村小道,到一村落后,挨家挨户的为乡人算命讨乞。
不过打卦的丐夫,消失得很早,只在我的童年里透露了点光亮,回忆起来也是朦朦胧胧的。上述所有杂耍丐夫除算命这一行当至今欣欣向荣外,其他丐夫随着光阴的流逝,均由式微而消亡。之所以说算命至今还欣欣向荣,是因为现今亮眼人也入了这一行当。以我察之,当下的算命人不能叫丐夫。童年时的算命先生都是瞎眼的,瞎了眼就见不到红尘的纷纷扰扰,就能静下心来研究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和八卦易经。另外,瞎了眼,无以为计,为了求生,更能发挥嘴上所长,以此养家糊口!还有,他们是游荡在乡间小道,是有讨乞的意味。纵观当下街头巷尾的算命人,穿一身黑绸衫,戴一顶黑帽,架一付黑框墨镜,镜片后的一双黑眼睛贼溜溜转,面前撂一块千篇一律的黑色面相图,坐在小马扎上吸烟喝茶玩手机,偶尔也有青年男女蹲着听他们的妄言妄语。当我路过时,有时反问自己:这些人的心黑不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