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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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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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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泥灰怀想

战蓝海

当广袤的田野被金黄晕染的时候,当南归的大雁一字飞翔划过天际的时候,当落叶飞舞草木瑟瑟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与乡人们在田间海阔天空地闲聊。有人说,如果现在还是大集体,国庆后生产队就要组织社员腾沟(在晚稻田里把一行稻带泥用手一株株挖出,挖沟排水)。于是从腾沟扯到割晚稻,其中说到的焦泥灰勾起了我对往昔的云烟记忆。

在我们老家,焦泥灰土话叫泥头灰。焦泥灰听其名如蚯蚓放屁——土里土气,那是人们不熟悉它,其实焦泥灰凝结着劳动人员的智慧和结晶。在我年少的记忆里,焦泥灰寄托着我许多纯真、美好的故事。对我而言,它就如秋阳下摇曳的紫薇花,色彩斑斓,眩晃迷蒙;就如隆冬的蒲公英,撅起小嘴轻轻吹拂,如丝如羽,飘飘荡荡;就如我四十年前在北京香山采撷的一枚夹在相册里的红叶,如今视之,有着淡淡的黄、淡淡的红、淡淡的年少况味……

焦泥灰烧制的材料是田沿草、草板与冬泥。读中学时,我经常与发小们一起到产生队参加割田沿草与削草板。初秋的田野,稻浪翻滚,纤陌纵横,野草漫径的田垄,绿油油的,过秋后的野草虽显露出一点点萎蘼之态,但仍伸长着脖子暴露出桀骜不逊的戾气,并不断向稻田里爬行,与稻子争吃养份。这些草统称为田沿草。在生产队,割田沿草是我们少年与老年人的专属任务。周末,我们三三两两,握着手刀,两人一组,一组一垄,一人割一人撸。“撸”就是把割下来的田沿草撸到垄上,一小堆一小堆叠放着。为此,我们曾经闹过矛盾——谁都不愿意撸。撸割下来的田沿草手要浸到水里,水里有蚂蟥,田垄旁还经常有人拉的屎,烈日炙烤,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如果商议不成,只能是自割自撸。割田沿草是轻松怡然的,我与发小边干活边说话:累了,我们就席地而坐,或仰卧在毛耸耸的田埂深处小憩,极目碧空里无拘无束的流云,嗅青黄稻草的幽香,听虫儿鸣奏嘹亮的清歌;当然,也可闭目塞听,静静而疏懒地躺着。田垄两侧是水稻田,水田里有泥鳅、黄鳝,还有小鱼,也偶见田水里飘浮着一堆白色的泡沫,泡沫中间露出黄鳝的头,乡人叫喷盕(音“凡”)黄鳝。无人打扰,黄鳝悠悠然看云卷云舒、稻花灿烂。当发现有人搅扰时,它便把头猛然缩回。我捋起裤脚,蹑手蹑脚逼近,手慢慢地从泡沫顶上伸下去,水下有一洞,洞里的水凉凉的,曲径通幽,顺着洞往里探,里面有一条黄鳝。黄鳝不会咬人,手伸进去触摸到黄鳝时,就要考虑如何控制住,并且迅速抓捕。黄鳝也是有思想的,在敌进我退时,它也在寻找逃跑的计谋。当黄鳝无路可退时,还没有有效控制黄鳝,极有可能跑掉,除非你是个高手,因为此时黄鳝已脱离洞穴,逃亡的路四通八达。有时,我们在田垄一端割田沿草,发现另一端的田头黄鼠狼在嬉戏,往来翕忽,我们分头小心堵截,追着追着,黄鼠狼杳无踪影。有时,我们在稻田中央发现一种大鸟,挺立着高傲的头,怡然不动,不自发出“顿!顿!顿!”的鸣叫,我们就学着电影里的解放军沿着田垄匍匐前行,尽管小心翼翼,到大鸟附近时,大鸟早已匿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人们都叫它“顿鸟”,真正的学名至今是个谜。

削草板是在河边沟渠、老海塘的坡道。秋天,沟沟渠渠有一层厚厚的毛毛刺刺的野草,最绸密的是狗牙根,茎长,有韧性,如野草之王,田野之皮,把泥土裹得严严实实。清早,秋风轻起,我们扛着锄头来到田头,露珠未消,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还在草尖闪闪发光,削上数米,腿脚就水淋淋的,脚后跟粘着一坨厚厚的泥巴。那时,老家的老海塘坡地是一片苦楝树与桑树,树下种的是毛豆。毛豆旁侧杂草蔓发,我和发小们经常在树下削草板,听着蝉唱着薤露之曲,调子高旷清远;蝈蝈和纺织娘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喁喁低语,像似在娓娓低诉离别话语。乏了,我们就爬到树上如猴蜷缩着歇脚。1980年底我离开老家时,老海塘还横亘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远眺是一道靓丽的乡村风景,不到十年,就被改革的春风吹到了爪哇国。后来我曾数次去找老海塘的遗迹,眼前始终是一片空旷的田野。老海塘是人类围海造田历史的轨迹,是鲜活的档案遗存,仅数年时间就被夷为平地,至今令我痛心疾首。

田沿草与草板经太阳晒干后,收拢起来再用畚箕运送到烧焦泥灰的处所储备着。

回到文章开头的腾沟,腾沟出来的泥块叫草沟泥。晚稻成熟后收割,有些草沟泥次年开春经锄头削碎还原于田间,部分收集来烧焦泥灰。村舍附近的用畚箕运到晒谷场旁储备着,这又叫冬泥。大人们把冬泥垒起来,叠成一座梯形的小山。如今想起,这更像是部队的靶挡。

冬去春来,垒成小山的冬泥堆长出了蓬蓬勃勃的野草野花,也长出五颜六色的蘑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特异功能,不到十岁就能辨别出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因为没有人告诉过我。在三八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翌日,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雾霭,我无意之中发现冬泥堆南坡上有十多颗大大小小的蘑菇,肥厚洁白,大的如孩子的拳头,小的如纽扣。我兴奋不已,就慌慌促促的采撷回家;次日又去采长大的蘑菇,食之安然无恙。

冬泥堆也是我们这帮顽皮孩子的“战场”,一帮孩子冲锋陷阵要抢占制高点,另一帮孩子严阵以待死守阵地,“敌我”双方常常在山腰发生激烈的冲突,甚至出现某个“战士”从山腰滚落到山下,虽没有头破血流,却哇哇直哭——“光荣负伤”。其母亲火速赶到现场,暴跳如雷,叽里呱啦对着四空怒吼——要找谁算账,可我们这帮机灵鬼早已逃之夭夭

烧焦泥灰前,先把冬泥堆刨开,大块削小块,在太阳下曝晒,晒干后,再与田沿草、草板、瘪谷掺杂。烧焦泥灰是技术活,都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把关。他们按照烧焦泥灰的规律堆成一个馒头形状的直径约十米的泥堆。在泥堆四周留若干个点火口,用稻秸塞入用来引火。对我们孩子来说,烧焦泥灰是件快活的事,最快活的就是看点火。大人把一束稻秸燃着后,像高擎着火把,一个口一个口点燃。一会儿,每个洞口冒出了白烟,烟雾缭绕。我们孩子就围着土堆奔跑着、呐喊着,一会儿冲入烟雾中,一会儿又从烟雾中跑出。这种类似于自虐的行为大人们是无法理解的,对于孩子的我们来说,奔驰在烟雾中就如孙悟空腾云驾雾,其乐无穷!

连续数天,土堆上青烟袅袅的,空气中漫溢着一股草香味、土香味。这种味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其独特的芳香,只有心怀乡土情节的人永远不会忘却这就是家乡的味道,也只有离别故土的游子当他回忆起它时才知什么叫乡愁。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淘气的孩子做出许多淘气的事:趁大人不备之时在土堆挑开一个口子,塞入地瓜,或塞入毛豆,并若无其事地离开,尔后又悄悄地溜回来取食。有一次,我发现小朋友N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就潜伏在一旁,当他挖出地瓜时,我猛地冲上去大声呼喊。N立即止住我,掰了一小半给我,堵住了我的嘴。类似这种孩子的贪吃把戏,那个时代层出不穷。

土堆烧成功后,接下来就是碾磨。这也是我们小朋友心花怒放的。碾磨前,大人们先把土堆从边缘向周边撒开,大约有两米宽,其形状如一顶草帽,俯瞰更像土星轨迹。烧制后的焦泥暗红色,夹杂着一层层白色的野草与稻秸的灰烬,冒着烟儿、弥散着热气,还有一股浓烈的焦味儿扑面而来。

碾磨是用牛拉。温岭有全国著名的高峰牛,是黄牛的一种,据明嘉靖十九年(1540)县志记载:“牛有黄牛水牛,其首角、其蹄枝、其耳有窍,其齿有下无上,尾肉而未毛,食龆龆,谓既食复出而嚼之也,而谓耕农之畜。礼谓太牢而充宾祭”。说明600多年前当地就有黄牛的记载。高峰牛是解放后培育的一种“体型大、役力较强、繁殖力强、遗传性能稳定、适应性好”的优良品种。可惜的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高峰牛急遽萎缩,目前濒临灭绝。碾子是用一块一米多见方的石板制成的,牛就拖着石碾子围着灰堆转圈。起始由于焦泥颗粒粗大,摩擦力小,牛跑得疯快,大人或站在石碾上,或在石碾子上加岩石。大人站在石碾子上挥舞着牛犁棒,被牛拉得飞快,威风凛凛的,瞅得我们眼花缭乱,心神摇荡——我们多么希望站在石碾上转圈圈。经大人许可,我们有时一人,有时两人坐在石碾子上,牛就拉着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牛呼呼的喘息声、哞哞回荡在村口的叫声就是我童年时在风中唱的无字歌,石碾子旋转时一圈圈无以为计的痕迹就是我童年书写在故乡土地上的美丽童话。如今想起,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不亚于当下孩子在娱乐园里坐摩天轮时大呼小叫般的愉悦。然而,我们孩子坐石碾子的做法是不允许的,那些年纪大的且一本正经的大人是不理会小孩的。我们小孩子也知道谁带我们坐圈圈,谁不带我们坐圈圈。带我们坐圈圈的是那些后生。他们机灵,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总是偷眼张望怕被生产队长撞见。据说一旦发现,不但要受到斥责,第二天就要被撤下来干其他农活。碾磨焦泥灰活儿轻机,充满劳动的无穷乐趣,并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

烧制的焦泥经碾磨后,成了粉状的微粒,也就是成品焦泥灰。冬泥从原来田畈里的一块土,经过破茧羽化的“蝶变”,经过凤凰捏盘,脱胎换骨演变成了肥料。既然是肥料,就是宝贝。为了防止雨淋,生产队把焦泥灰一担一担搬运到古宅的堂屋,堆了大半间。这又为我们小孩娱乐提供了一个新的去处。我与发小们就在焦泥灰堆上玩滑滑梯,从顶端一直滑到地面,一天下来,不但一身泥土,裤子已是千疮百孔。回到家,父亲总叫我“泥鬼”。我们还玩打洞游戏,看谁挖的洞深。用河蚌壳作铲子,把焦泥灰一壳一壳挖出来。但孩子有孩子气,玩起来就没有了规矩,把焦泥灰撒到了堂屋的屋檐下。家对门的婆婆瞧见,就用扫帚去划了划,边划边嘴唇蠕动着自言自语,却不知道说什么。那时,生产队的石臼搁在三槐堂,我和发小就把焦泥灰舀到石臼里玩过家家。石臼是捣粮食的,要保持清洁。被大人发现后,就是一顿喝斥,甚至谩骂。有意思的是,我们对大人的喝斥与谩骂似乎不领情,我行我素,唯独有人喊“王梅冬(威信极高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来了!王梅冬来了!”孩子们才吓得魂飞魄散,顷刻间在一片惊恐中作鸟兽散。

每年霜降前后,大地冷落苍凉,田野间果实渐丰,微黄的稻穗弯着腰在冷风中微颤,农民开始种草头(金花菜)——套种在稻田里。种草头需用草籽与焦泥灰、小便水按一定比例搅拌加工播种。播撒草籽时,我与发小们列成队,从田头开始,一人一溜,每人左手拎着筲箕挈,右手攥着草籽,先用右手臂把稻穗划到一边,留出小片空地,再用右手背指关节把泥土轻轻刮去,划出一个浅浅的坑,然后把捏在手心的草籽滑落到坑中,再用手背轻轻的把草籽往泥里摁。播种难度并不大,但那时的天气比现在要冷,赤脚干活,踩在泥泞的稻沟里冷冷的,收工后,右手臂因不停地把稻杆拢在一旁,稻叶把嫩嫩的手臂划出一道道刺痕,感到一阵阵被锯齿划伤带来的忧烦。时值换季,薄寒浅冷,西风澄爽,吹得嘴唇干裂,又增添了一种无名的沉郁。

草籽种下后,生根发芽,不久,晚稻收割了。秋去冬来,岁暮天寒,刚探出芽儿的草头青青翠翠,柔柔弱弱,蔌蔌风威,飘飘摇摇。为了给草头芽儿保暖、施肥,农民们开始抹灰(把焦泥灰盖在草头上)。抹灰时的天气比较冷,北方吹来砭肌的寒气,乡人们抖抖索索的,一人一畦,一畦约六七株草头,人们拎着满满一筲箕挈的焦泥灰,躬着腰,似天女散花,把一把把焦泥灰掷到草头芽儿的窝里,几乎把一窝草头芽儿包裹在焦泥灰里。有时,发小中有人偷懒没有躬下腰,直楞楞地掷焦泥灰,且掷到了草头窝边缘,甚至掷到田畈上,被大人瞅见,就会受到大人们的严厉叱责。抹灰的“灰”并非仅仅只有焦泥灰,还与炉灰(柴火的余烬)混合搅拌而成的,在抹灰时,遇大风,焦泥灰尘土飞扬,在下风干活的人吃尽了苦头。我记得有几次被扬起的粉尘刮得泪眼婆娑,天地朦胧。在年少的记忆里,我深切体会到干农活经受的困苦,甚至是磨难,也深深体会到做农民的苦。

草头在成长过程中,要经过多次的抹灰,但后几次焦泥灰逐步减小……

分田到户后,焦泥灰也随之从家乡的历史舞台上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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