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战蓝海的头像

战蓝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12/23
分享

我心中的山

战蓝海

一路走来,攀登过不少名山大川:黄山、华山、峨嵋山、泰山……都曾留下我的足迹,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然而,这些名山都是奔着它的光环去的,走马观花,至今已成了过眼烟云;而另一座山,名不见经传,与这些名山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却令我深刻感铭,她就是盘马山。

盘马山位于浙江省箬横镇境内,距温岭市19公里。《嘉庆太平县志》载:“谢文肃、叶海峰并谓县山西起盘山,至此而尽。或谓自海中来。平地特起,山形四断,盘旋如马。”这字里行间,似乎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盘马山与盘山相距30多公里,谢叶二人言及的盘马山始于盘山,凌空蹈虚。新生代前?抑或新生代后?那虚诞的洪荒时代显然是无以考证的。以笔者拙见,盘马山是孤立的一座山。在我老家,流传着“白峰山下吊大船”的说法。白峰山在盘马山西5公里,如果说白峰山下吊大船,那么,盘马山就在汪洋大海之中。盘马山正北方向2里路就是我的出生地,恰好处于二塘与三塘之间。“塘”即海塘,是先辈围海造田的佐证。遗憾的是老海塘均平整殆尽。

用成语开门见山来形容我年少时与盘马山的距离是最恰如其分的,我们几乎每天守望着。最早的记忆是童年时跟随母亲到盘马山脚割猪草、打柴。山麓有大大小小圆圆方方长长短短的池塘,我在塘边扑蝶摘花,母亲沿着河岸割草。十岁左右,我就和发小在山陲的生产队看电影,放映时,光影透过银幕,投射到山岩上隐隐绰绰。放映战争片时,枪炮的轰鸣声、飞机的呜呜声、两军肉搏的刺杀声仿佛就发生在山上,看得心惊肉跳时,我就在惊恐中悄悄溜回了家。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盘马山东南山麓一隅,新建温岭山前糖化厂,曾红极一时。学校组织学生到厂里参观,未步入厂区就有一股浓郁的酸味袭来,厂里有堆积如山的甘蔗和甘蔗渣。人们无限感慨:多么神奇啊!一头鲜甘蔗进,另一头雪白的糖飘雪般洒下……

要说我与盘马山结下某种情缘,应是在读初中时。我初中就读于山前中学,学校坐落于盘马山的山岙上。上学前校舍还在新建,我与同学们天天到学校扛砖、扛砂石。五黄六月,我们拼扛的两个同学一人自带畚箕,一人自带扁担,把砖搁在畚箕里,一前一后吴牛喘月般从南坡一条“S”形的坡道往上扛。收工后,同学们都累得死去活来。校舍共盖了三排,第一排,也是靠最南侧一排,与第二排是教室;第三排,也是地势最高一排,几乎在山岗上,是老师办公室与宿舍。两年初中学业,无论酷暑还是严寒,我和同学们都风雨无阻到山岗上读书。学校所处的山岗南坡短陡;北坡是山岬,平缓而绵长。我家在校北,读书途径北坡峡谷一侧的羊肠小道。说其绵长,是对读书时而言,如今看来,极短,十多分钟就能从山脚到达学校。山道窄仄,靠山一侧树木葱笼葳蕤,艳阳高照,枝叶扶疏,生意盎然。上学路上,我和同学们行走在崎岖的野草漫径的山道,一边高唱着“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明媚的风光……”一边欣赏山中景色。天有不测风云,家乡雨多台风多,大雨或台风后,我们经常遇阻。记得多次大树、竹子倒伏在路上,阻隔了去路。风静雨霁后,山林淋涔,绕道行走在树林、竹林里,微微晃动,雨水便从天上飘下,到了学校,全身湿渌渌的。北坡山脚,有一口澄碧如水晶般透明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农忙割早稻时,周边生产队都派人到井里挑水,为乡人消暑解渴。上学路过时,我和同学也经常掬水喝,一边喝,一边望着井周遭赭色的岩缝里泉水汩汩溢出,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听附近乡人说,他们爷爷的爷爷喝的山水就是这口井。井水污染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此后就成了一口污浊的废井。

学校建成伊始,说是新校舍,却是极其简陋。在教室仰望屋顶,瓦片疏松:晴天,太阳光从瓦楞的缝隙挤进屋内,一支支光柱照在同学身上,光怪陆离。一位同学曾经在上课时多次眼睛瞄着光柱被老师罚站。雨天,雨水从瓦缝渗漓,教室地面是黄土,雨水浸漫,一片泥泞,为了不妨碍读书,同学们挤作一团,两排拼成一排,甚至撑着雨伞听老师讲课,雨水滴在地上、书桌上、雨伞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学校没有操场,没有任何体育设施,没有任何课外活动。十三四岁的男孩是顽皮、发育成长的时期,天性使然,我们就跑到学校东侧山坳上游玩。旷阔的山坳零星散落着一块块巨石,有的一人多高。巨石旁有高大的松树。同学们就在岩石上、松树间跳跃着、奔跑着、吼叫着。青涩年华,朝露的生命,含苞待放,我们面对大山低吟,面对松涛高歌,面对朝霞痴笑,把年少时的狂野、笑颜淋漓尽致地拨撒在山野里。

四五月间,山辉川媚,松花灿烂,杜鹃盛开。马尾状的松针中间有一枚如手指粗细的黄黄的茸茸的花蕊,被粉末状的花粉裹着,采撷时,树枝摇荡,花蕊散发出细微的如黄色薄雾般的烟幕。若用力摇晃,树冠云蒸霞蔚,芬芳迷人,宛若仙境。我和同学们都在周六下午不读书时采撷,每人摘了两衣兜满满的松花带回家,交给母亲,做月半时用来粘糯米圆、粘麻糍。山中,没有发现过奇禽和怪兽,但经常碰到蛇。那时我不懂蛇的种类,道听途说最毒的是三角棱、五步蛇、七步蛇。有一次,遇到一条彩色的一段黄一段黑的蛇,缠在树上,眼睛盯着我们。同学说不要打扰它,这是五步蛇,毒蛇,被咬走五步就命归黄泉,听得毛骨悚然。我只是听说,却从未见到有人被蛇咬走五步而亡。

在校舍东侧的山涧,有一座敬老院,青堂瓦舍,浓荫密密,绿风荡漾。院子里住着一位人称“老姊妹”的老太婆。她有着一张黝黄而布满皱摺的脸,脸上嵌着两只深陷的眼眶,眼眶里放着钝滞呆板的黯光;数茎蓬蒿似的头发脏乱地缠绕着,发丝里埋着破碎的枯草、败叶的粉末,嘴唇无休止嘚啵着,神神叨叨的。我曾经与同学走进她的房间,屋内臭气蒸溢,蚊蝇狂舞;房顶、板壁上蛛网一串串挂着;灶头蒙着一层灰黄的尘土,一盆菜蔬,稀汤寡水,锅里的稀饭长着白白的长毛,灶前是层层叠叠的柴草。同学们见到“老姊妹”有的远离,胆大的就奚落她,过意叫她“老姊妹”,有的叫她“神经病”。“老姊妹”不理他们,有的同学就得寸进尺,用小木棒去挑逗她。“老姊妹”追过来时,同学们便咿哩哇啦四处逃跑……现寻思着,同学们无故搅扰一个孤苦伶仃精神残弱的老妪取乐,罪过!罪过!

初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山前中学了。

前尘如影,走过了人生四十多年的山长水阔,当时教我的老师大都已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校长叫梁学琦(音),兼任政治老师,数学老师王道胜。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的女的语文老师,一头齐肩的乌黑短发,音容笑貌至今还萦绕在我脑海里,却叫不出名字,心感愧疚。

后来,糖化厂倒闭,山前中学撤并。如今,原糖化厂遗址还留着那个时代的残室陋石,一根烟囱仍高高地耸立在孤寂的山林里,远眺如被遗弃的老人的枯瘦躯骨,让人倍感悲怆。山前中学遗址不知在何时改作元宝山公墓。2021 年冬月,我采访路过,独自顶着寒风去瞻仰母校校址;从南坡拾级而上,静静地嗅着草木的幽香,默默地环视着那细碎而缤纷的树叶在寒风中簌簌飞舞,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闻到了大山泥土的独特的芬芳,多么的亲切啊!陌生是指读书时山道有两三米宽,现在却不到一米;原来山道两侧与学校周边树木郁郁葱葱,眼前却见不到大树,只有榛莽丛生,衰草黄叶在风中悲鸣。我深郁地嘘了一口气,意绪兀自凄然。公墓空空荡荡,满目萧然,四十年前的记忆被岁月的年轮碾压得粉碎,眼前:死人的照片在山岗上飘忽,北风抑抑悲歌,呜咽着掠过一个个坟茔,还隐约听见仿若鬼魂那凄婉的啜泣。在这四空充满着幽厉之凄音的墓地,我茕茕孑立于寒风中,凄神寒骨,心一阵阵颤悸──这里难道曾经就是我的母校吗?我再片刻也不想低回踯躅,再片刻也不想追思前尘,在怔怔扫视中匆匆穿越山阡,便逃亡似地下了山。在坡道上,我不经意间回首一瞥,灼灼的天,发现孤鸿哀唳碧空,我暗暗嗟叹,也惊骇!

上了车,呆坐在驾驶室,惊魂甫定后,有一股深郁沉愁徘徊于胸间,仿佛自己被裹挟着卷入历史的旋涡不能自拔。骋目眼前衰颓的枯枝败叶,在冬月的寒风中纷纷零落成泥,越发给人一种孤冷清寒的况味。此时此刻,我对青山依旧,物是人非这句话有着更深刻的理解。谁说不是呢?时代在变革,逝者如斯,山上的一切也顺应社会发展而发生变化。世殊事异,情随事迁。就如眼前的景物,若往前遥想,待到明年春天,这里又是一片艳阳,露红烟绿。想到此,心中又有了美妙的意绪,脚板猛踩油门,车子呼呼地顺着沿山公路向东逶迤而去。

前方,盘马山被断开两截……

再前方,南坡山岩被劈,似刚宰杀的牛腓新鲜地敞露在阳光下……

——车行至杨府硐庙前停泊。

庙门前有两位老者,面色和善,笑容可掬,见我向他们靠近,凝视着我,欲说还休。我主动说明了来意。说起杨府硐,我小时来过,十岁光景,与母亲一起。记忆中的杨府硐在盘马山的最东端,背紧靠山根,后门相对一洞穴,此乃杨府硐“硐”之来历。

那时,人们对杨府硐谈“硐”色变,风言杨府硐“险”。此“险”非险之意,即有阴魅、灵异之含义。譬如有一守庙人说,昨晚几时他窥见庙里的某神从神龛里闪灵,绕庙堂一匝后又回到了神龛里坐着。这就叫“险”。老家一句“老爷闪起来了”即此意。杨府硐亦如此,坊间经常流传着某人某时在硐里瞧见妖魔鬼怪之类,或甚么灵异之事,相互传递得神乎其神,听了让人不寒而栗,两眼直放光,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有人家也不敢回。这已是早年的跌闻了。

杨府硐旁侧山上还有一洞,说是洞,实则山之裂隙,口小里大;步入洞口数米,地面有一岩洞挡着。岩洞清旷幽深,深不见底,乡人传言,该洞通四海龙宫,可谁也没有进去过,说明洞之神秘。跃过岩洞,内有两间房屋大小穹顶的静空地带,列有天然石桌一张、石凳四条、石床一张。该石床人称仙人床,何为仙人床?其中有个传说:很早很早以前的某一天,山中云雾缭绕,有七个妖娆女子路过此山。七个女子风姿绰约,衣袂飘飘,她们刚往山上走去,便杳无踪影。乡人诧异,遂派人探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些女子,竟然觅得一洞穴,洞内还有石凳与石床。人们认为,这是七仙女下凡,就把此洞叫七姊妹洞,亦称仙人洞。七姊妹洞在我生活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附近乡人几乎月月有人供奉,供桌上镜子、花露水、雪花膏等比比皆是,洞中香气氤氲,幽静缥缈,仙女闺房名不虚传。

记忆中,坊间流传杨府硐的灵异、七姊妹洞传说的美好,至今令人驰思遐想。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迷惘:杨府硐庙背靠的山体空空如也,遥瞻茫如空落。听老人说,庙后的岩石被砸后运到某个地方去了,也有的说卖钱了,总之,山尾被削是真,用途语焉不祥。老人悲戚地说,何止是洞被砸,山上的观音石、老鹰石、蛤蟆石等全都夷为平地。老人的一席话,与《嘉庆太平县志》盘马山“南有仙人洞、观音岩”的记载是吻合的。

我的心微微颤抖:当时为何把这巧夺天工的天然景观给砸了呢?此时,我被一种感怀已久的情愫驱策,盘马山那曾经完整的山系在我脑海底下飘浮上来:盘马山自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记事起就如一条绿色的蚕,肥硕饱满,头西尾东,在脖子处还有一根如戏曲舞台上的雉鸡翎,神采飞扬。所谓的“雉鸡翎”就是一座小山,人们称其瓜篓山。读初中时,我迂回于瓜篓山弯弯曲曲的山形到学校读书。孩提时,隔三差五听到瓜篓山传来放炮的声响,那声响如空谷之音,响彻云霄——那是在砸岩。我和发小惧怕隆隆的放炮声。久而久之,我们掌握了放炮的规律,当听到第一声炮响时,我们就屏气噤声,慌慌张张把两只耳朵掩住,转瞬就隐隐约约听到第二声、第三声……这是连环炮。改革开放后不久,瓜篓山烟消云散。

关于盘马山的历史传说异彩纷呈,不一而足,无非都牵扯到马。我以为,这些传说无论把盘马山形容得怎样的妙趣横生,也只是个传说,没有环境意识,不珍惜先祖留下的山川草木,所有传说皆为浮云。

愿我心中的山永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