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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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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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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年糕

战蓝海

年关将至,孩子们欢心雀跃的,脸上无不掩映着灿烂的花儿,屋檐上飘拂的炊烟仿佛也含着香味儿,空气中杨浮着的澄色的光仿佛也和煦了许多——我们已经听到了新年的跫音——家家户户女人们忙碌着磨米粉,张罗着做年糕——这是近半个世纪前故乡古宅里年关那温暖的画面。

做年糕一年一次,那时做年糕可不像现在用机器做,都是女人准备米粉,包括掺米、泡米、磨米、湿粉等;男人捣糕、揉糕。那时,也不像现在做的都是白米糕,生活窘迫,还做番薯渣糕。番薯渣糕顾名思义就是番薯渣,或番薯渣与米粉掺杂做的年糕。番薯怎么还有渣呢?没错,有的。每年霜降后从田畈里挖了番薯后,母亲就把鹅蛋大小且无鼠啃虫咬,无腐烂的挑出来挫山粉。挫山粉用的是挫石。挫石不大,大小如骨牌凳(家乡一种木板凳)的面,多为青石料,石面有波浪形的锯齿状。母亲把挫石搁在长桶里,握着番薯不停地在挫石上前后摩擦,灰白色略微稠黏的桨汁汩汩地从石面溢出,与番薯渣渗漓到了长桶里。把带桨液的渣子用纱布包扎过滤,留下的渣,家庭特别贫困的不羼米粉,一般家庭多多少少羼以米粉就可以做番薯渣糕了。汁液沉淀凝固后晒干便是山粉。后来石挫被机器替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生活条件有所提高,番薯渣糕从乡人的餐桌上渐渐消失。改革开放后,机器也逐步退出家乡的历史舞台——山粉超市里有售的了。

做年糕都是邻居们几家合伙一起做,互相帮助,又热热闹闹。对我们孩子来说,做年糕俨然如过节。听大人商量说某一天要做年糕,我就与发小们到自家的灶头找空火柴盒,把它攥在手中,跳跃着到后门池塘边的竹林里寻觅“嵌目珠”。“嵌目珠”是方言口语,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谁也不知,是一种爬在竹子、树丛上藤萝结的类似于豆荚的一种东西。冬日,北风吹来,干枯的藤蔓在竹稍摇曳,我们把竹子攀下来摘;缠在树枝上的,就爬到树上,摘下“豆荚”,剥开,把里面的“嵌目珠”取出来,装进火柴盒里。“嵌目珠”乌黑发亮,一粒粒如红豆大小,惹人喜爱。我们各自把“嵌目珠”珍藏好,默默地等待着做年糕。

做年糕先把米粉溜到饭蒸(甑子)里抹平,搁在一旁。在盛满水的大锅底下,支起柴爿、碱菁,风箱哧呼哧呼的鼓动,灶孔里传来毕毕剥剥的爆裂声,火焰在撕心裂肺的呐喊,顷刻间,水开了,把饭蒸端到大锅上,在饭蒸顶端再遮盖一顶箬笠。继续大火,直到锅边的水沸沸扬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饭蒸上、锅边蒸腾的热气凌空升起,屋子里烟雾弥散,遮漫着整个灶间。米粉烧透后,由男人端着倒到石臼里捣。

古宅明堂里有两只石臼,前透、后透各一只,后透的石臼摆放在三槐堂廊檐下——我家隔壁。发小福初家与他的几个伯爷合伙一起做年糕,每年在廊檐下捣糕时那梦魂似的情景至今还在记忆里绕怀。

我的床在二楼,紧挨着前窗。窗是木的,有两扇,几乎每天撑着,像开着的两张嘴。从窗口可以眺望到道地、四围屋顶的瓦楞,视线跃过屋脊便是一片天空。床与三槐堂一墙之隔。墙是砺灰渣抹成的,灰白粗糙的灰渣因年久而斑驳、脱落。挨着木柱,有一条罅隙,我睡在床上从罅隙里能窥见到三槐堂及廊下的一举一动。福初他们四户人家合着做年糕,量多,为了赶时间,几家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村墟夜臼,捣糕时“轰──轰──轰──”的响声便把我从睡梦中吵醒。醒来发现,一束昏黄的暗淡的光线从罅隙里伸进来。我从被窝里顺着光线瞰望到楼下在捣糕。他们还咕哝着,但听不真切。冷风顺着光线从罅隙偷偷钻进来,轻抚在脸上有一丝丝寒意。烧熟的粉团在石臼里,两个正劳力分别抡起约20斤重的石杵(乡人叫捣齿头)轮流捣碓。另一人坐在矮凳上,手不停地翻腾着石臼里的糕团,发现石杵上黏有年糕,或年糕黏在石臼上,就用手蘸一把身旁盆子里的水,使石臼底部或石杵保持湿润光滑。捣年糕一饭蒸一饭蒸地循环着,刚把饭蒸里热气腾腾的熟米粉倒到石臼里时,烫气四溢,白雾翻滚,人隐隐约约的。蒸气挤压着灯光,火苗飘飘忽忽,整个场景忽明忽暗。煤油灯的光影稀淡,人物的晃动,就如在某场谍影片里黯淡角落里的某个片段,抑或如旧时的木偶剧,给人以无限遐想。年少时我曾傻傻地想:捣糕时抡起20多斤重的石杵,次次擎过头顶,并非谁都能做到的,不仅要有气力,还要互相配合默契;如果一人走神而失手,石杵与石杵发生碰撞,那不是如地球撞击火星吗?再还有,旁侧醮水的人,打个盹,手抽慢了,一旦被石杵砸到又会怎样?真的不敢去想!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明堂里从无发生类似我“傻想”中的事。我是杞人忧天。

历年来,我家都是与发小依群家及另外一户邻居合起来做年糕。母亲在前一天就把米粉准备就绪,等待次日的到来。第二天凌晨起床,母亲首先是炒馅头(馅料),因为忙着做年糕,早饭就地取材──嵌糕。嵌糕就需用馅头嵌进去。这馅头也是极其简单:猪肉炒红萝卜或猪肉炒洋葱、豆腐干炒芹菜、咸菜炒面。把所有的馅头炒完毕后,母亲就一路小跑着去邻居家烧火。

我们小孩子起床后,一改平日的慵懒作态,个个精神抖擞的,眼睛放着光,像似要干一番震天动地的事。我们聚集在邻居家的堂前,瞪着眼看揉糕,也等着吃嵌糕。蒸熟的米粉经过在石臼里翻江倒海,千锤百炼,一团米粉便鲜亮软糯,润泽如玉,就被抱到一块如床板大小的砧板上。男人们穿着汗衫,举首奋臂,每人用刀在大块的糕团上切一刀揉搓,一番东揉去、西搓来,就搓捻成了一根根白白胖胖的年糕,白如凝脂,醇厚芬馥;蕃薯渣糕就像早年猪栏里躺着的小黑猪崽,黑黑胖胖,可爱极了!那时的手做年糕不像现在的机器糕的形状,圆,直;而是扁,粗。我们小孩子,一个个蛮老实听话,仍然杵在一旁,瞪着眼——已瞪了一年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房小,人多,屋子里显得拥挤。大人们忙忙碌碌,挥汗如雨。我们当中的孩子终于还是顶不住眼前美食的诱惑,从原先比较绅士的,不声不响的,开始有了蠢蠢欲动,喉咙里响起了咕咚咕咚的吞咽涎水的响声,嘴巴轻微的翕动着。一会儿工夫,有人又发出蜜蜂般嘤嘤嗡嗡的鸣声。大人们是清楚孩子们心思的,为了打发我们,不给他们捣蛋,就为我们嵌糕,一人一筒:切一小块年糕,揉成小棒型,轻轻压扁,在两侧用手掌滩薄,呈一张椭圆形的薄片,在上面撮上各种馅头。雪白的糕皮、黄色的猪肉、红色的萝卜、粉色的洋葱、绿色的芹菜、赭色的豆腐干,空气中氤氲着扑鼻的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在那个还不能餐餐温饱的岁月,瞅着就让人馋涎欲滴,闻着就让人销魂夺魄。大人把糕片对折,捏紧,让馅头箍紧地在年糕片里相互搓挲,使其散逸出催化味蕾的神奇原素。我接过胖嘟嘟的嵌糕,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大口,就见到了馅头里香喷喷的猪肉,随之,一股浓浓的肉香、菜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搅挠味蕾的香馥馥喷薄而出,霎时,喉咙里琼浆溢出,汩汩下咽。在嘴里,我力求慢慢咀嚼,多享受这一番人间的美味,却就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咕咚一声,咽到吐子里了。毕竟我们尚小,是不会在意自己吃相的美丑,自然对吃相不会罩着掖着,吃得快的一些同伴,摆出一付狼吞虎餐的饕餮相来,嘴吧嗒吧嗒的响。

“撸坑狗(方言,形容像狗吃茅坑里的屎那样迅速)!慢慢吃,没人与你争”!一个大人在一旁嘀咕着,哂笑着。

当大人给末位嵌糕时,那孩子已一扫而磬。我和发小捧着嵌糕边吃边来到三槐堂,进了家门,一桶嵌糕已荡然无存。

在我读高中前,想吃嵌糕,要等上一年。读高中时,嵌糕不仅只在做年糕时能吃到,我就从父母讨的零钱中偶尔挤出一两角钱到小菜场嵌一筒糕,以膏馋吻。嵌糕作为温岭小吃中的隽品兴于何时我并无考证,如今已遍布家乡的大街小巷,据说还远播海内外,人们想得其一解口腹之欲,只需分分钟的事。

回到家后,我们各自取来装在火柴盒里的“嵌目珠”,又踅转到了做糕的现场。捣成的糕团经大人们的手揉搓后,演绎成了一根一根的年糕,但揉搓过程中,每一根糕都有一个糕头,土话叫糕二头,形如桃子。别小看这糕二头,这是衡量大人揉糕水平的高低。糕二头大,水平差,反之则佳。糕二头大的,一般都是小后生摘下的。他们刚上手不久,尚未精准掌握手上这把“肉刀”下手的位置。因此,每当小后生摘下那偌大的糕二头时,爱开玩笑的大人就拿他们开涮:

“阿林:你看你大伯爷、三叔、四叔做的糕,糕二头一点点大。”

“怎么了?”阿林一脸茫然。阿林两年前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在生产队争工分。

“怎么了?你摘下的糕二头咋这么大?”

阿林瞅着身旁咧着嘴笑嘻嘻的大伯爷、三叔、四叔:对啊!为什么他们摘下的糕二头怎么这么小呢?

“你这小子想入非非!想老姲(方言,音“燕”,妻子)了吧?”爱开玩笑的大人见阿林满腹弧疑,继续把他往“坑”里拖。

“没……没有啊!”阿林涨红着脸嗫嚅着。

“没有?你没说真话!”爱开玩笑的大人把阿林摘下的糕二头捏在手中,一边端详着,一边向旁边的人展示,不依不饶,“你这个糕二头像不像老嬬人(方言,女人)的奶?是不是你有意为之?”

“这这……这……”阿林百口莫辨,不知如何是好,脸像火烧一般的红。

“行了!想老姲就想老姲!你啊,也该讨老姲了!”爱开玩笑的大人这才罢休。

这早年流行在乡野的粗俗之语听起来庸鄙,似乎也折射出某些道理,要想糕二头小,也是要经过社会磨练才能做得到。

大人们在揉搓时,把部分糕二头揉搓到后一根年糕之中,也留几只与一根根年糕摆放在一起。之所以留下几只糕二头,老人有一种说法,打冷雨后吃了糕二头就不会感冒。现在闻之,此乃姑妄听之。当我们孩子再次出现在大人面前时,手里玩弄着火柴盒,大人们就心知肚明──这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保留节目——做年糕生肖。我们有的说做兔,有的说做羊,有的说做鸡,甚至有的说做龙……于是,糕二头在大人掌中缓缓转动,就如变戏法,一会儿,兔、羊、鸡、龙像模像样地摆列在孩子前。龙的工序繁琐,要用剪刀在龙脊背上一刀一刀呈现龙的鳞片,用筷子在龙的身上刻印出龙的鳞纹,最后用“嵌目珠”嵌在羊、鸡、龙的眼睛位置上,用红火柴头嵌在兔子的眼睛上,画龙点睛,有了眼睛,这些年糕做的兔、羊、鸡、龙就有了灵气,栩栩如生了。我们各自端着自己的“动物”就在明堂里到处炫耀。

吃年糕在正月,大都在午餐,汤糕居多。童年时,我曾想:餐餐吃白糕条是幸福的,再浇些酱油就是锦上添花,瞅着黄澄澄的,那色泽,多诱人啊!更是无比幸福!每当碗里掺有番薯渣糕,我就一条一条剔到母亲碗里。母亲把白糕条夹到我碗里,边夹边浅浅地笑,柔声柔气的:“我喜欢吃番薯渣糕!”番薯渣糕是何等的难吃,吃到嘴里,因粗砺而涩涩的,难以吞咽,母亲竟然说喜欢吃!身为人父后,我才真正懂得母亲说“我喜欢吃番薯渣糕”这句话的潜台词。唉,唉,这天下啊!也只有父母才对自己的孩子这么说。

像在古屋里那样做年糕我已很久很久没有遇到了。今年的年关已近在眼前,我想回老家一趟,倘若正遇见文章开头的场面,会是怎样呢?想必我绝对闻不到炊烟的香味,绝对体味不到空气的温暖,就是乡人热忱地把嵌糕塞给我吃,也绝不会有童年时的喜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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