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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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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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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冬天

战蓝海

我的童年是在浙东沿海的一个村庄里度过的。那时不叫村庄,叫生产大队、生产小队。房舍也不像现在,一排排,直溜溜,那时真的叫原生态村落,无论是自然生态还是社会生态。同姓的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姓张的叫张家里,姓江的叫江家里。我们姓王,就叫王家里,整个家族三十多户人家同住在一个类似于三进四合院的古宅里,也就是一个生产小队。

自记事起古宅已是陈旧寒伧,生活窘迫,屋里昏暗而空荡,北风萧萧,风从后门进前门出,人在屋里如坠冰窖,彻骨寒冷。冬天,白昼短暂,夜来得急,薄暮冥冥,为了省煤油,农闲季节,乡人们早早地睡下了。不知有多少个长夜是这样度过的:寂寥的冬夜,人们进入梦乡。在睡梦中,我被明堂里的某一金属器物的撞击声惊醒,侧耳细听,屋外的风嘶嘶鸣叫,风伴随着丁零当啷金属器物碰撞石头、稀里哗啦柴禾堆倒塌的声音。金属器物在院子的道地上转绕,被烈风裹挟着从南刮到北,又从北刮到南,在廊檐下疯狂扫荡。当金属器物撞击到其他物件时,其他物件也随之摔倒,如扛筒、扁担,也加入到山呼海啸中。这凌厉的风,如魑魅魍魉降临到寒夜里,幽灵般肆无忌惮地在廊下、瓦楞上怒吼着,凄厉可怖,令人战栗。风什么时候停歇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被窝里只是蜷曲着,紧缩脖子,在迷茫怔忡中捱至天明。我曾凝思过:这离奇之夜,明堂里的人是不是与我一样?可我从来没有问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父亲短促而沉浊的鼾声里感受到应是醉梦沉酣,他太疲劳了。惊诧的是次日起床后,乡人们若无其事,安之若素,池塘边还是那两棵乌桕树,还是那一行苦楝树,像似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于我,仿若做了一个梦。

天亮我下了床,揉搓着惺忪的眼睛,似醒非醒地梦游般来到楼下堂前。屋里幽暗,只有靠窗格子地方露出一片淡白的光;家什、番薯纵横杂陈,几乎无驻足之隙,又觉手绊脚牵。一箩箩硕大的番薯挨挤着,皮已削去,在暗淡朦胧的环境里闪着一点儿光影。父亲围着他那蓝布围裙在刨番薯丝,发出“嚓——嚓——”的声音。番薯丝唏里哗啦地落在竹箩里。父亲没有理睬我,一声不吭地做着他的事。我瞅了会儿便慵懒地出了屋门,神一般兀自伫立在道地上,发觉各家各户男人或女人们都在刨番薯丝,“嚓嚓”之声此起彼伏。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昨天晚上来势汹汹刮的是西北风,土话叫“起豹头了!”“豹头”撕扯起来昂昂的,天干物燥,利于刨番薯丝。站在道地中央,天蓝蓝的,异样的深碧,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几颗星星还在澄莹的天上眨巴着眼睛,似乎与我打着招呼“晚上见!”。

晨光稀微,斜照在屋脊上,也映在瓦松及叫不出名字的杂草上。我沐浴在晨晖里旷展着视域,前方二叔、二叔婆在池塘边洗番薯。洗番薯是把带泥土的番薯撂在长桶里,在里面灌满水,再用旧扫帚须用力在番薯表面左右来回的刮刷,二叔就吃力地做着这样的动作。瞅着瞅着,仿佛二叔就成了一部机器,胳膊机械地左右摇摆着。

父亲与母亲扛着一箩砌叠得尖尖的鲜番薯丝从我身旁晃过,向着东边的田塍方向。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帮助父母晒番薯丝。

漠漠的田野,满目萧然,冷落苍凉,澹薄的阳光映照着一簇簇嫩绿的草头,稻茬上枯黄的稻叶错杂地在草头上空恣意地炫耀着,风儿吹过,朝着同一风向拖着长长的尾巴,袅袅地飞舞着;草头边缘绿油油的柔细的青草,在轻软地摇漾着。秋虫候鸟收起了歌喉,青蛙、蛇蛰伏在泥土里、洞穴里。田园里除了细微的风声,一切默然,像似都商量好的,到这个季节动物们都把自己伏匿起来。双目驰逐于旷野,给人有一种静默凄黯的美。乡人们在田头用竹竿子搭起的番丝簾上,番丝一根根鲜亮鲜亮的,被风儿吹皱了的柔软地蜷缩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只有在这里还能领略到这寒凝大地的生机与活力。冬天,水寒,风刺骨,空气凛冽。父母把鲜番薯丝倒在番丝簾上,呼吸的气息在空气中冒着一卷卷热气。这种景况,数十年来,我见一次少一次——如今,家乡似乎已没了冬天。我伸出小手抖抖擞擞地把一堆堆番薯丝拨撒匀称,手指接触到寒湿的番薯丝,一阵阵冷气沁入骨髓。

童年的冬天是寒冷的,也是快乐的。下雪天,朵朵雪花,斜欹的在空中飞舞。大人们闲了下来,后生在三槐堂的石磨上打扑克,看热闹的黑压压一片,不时还暴发出呐喊声;老人们在聊气候、聊年成、聊光阴的故事,有的在编竹器。我和发小们就在道地上撒欢。女孩子,伸出小手接雪花。我们男孩子仰着头,张开嘴,任雪花飞荡。雪花晶莹剔透,在眼前翩翩起舞,如圣洁的精灵潜入我们的口中,凉丝丝,甜滋滋的。凝望着满天白茫茫的天穹,又如母亲在磨米粉,雪在空中飘呀飘的,静寂地落在瓦楞上、道地上、田野上。雪越下越大,盘马山越来越模糊,直至渺茫一片,完全被风雪吞噬掉。

古宅类似于东厢房与西厢房中间的房子走廊是凹进去的,其区域由五块长方型石板铺设,我和发小们就在这里玩游戏、下军棋。这五块石板就是游戏“造屋”的图形,不玩造屋游戏了,就在上面玩捉子、捉梭、走三阵、游鱼、金木水火土,还有一种叫一五七·二四八•••••••三六九0 的游戏(这些儿时的乡野游戏现已绝迹)。一边天空默默无声,洋洋洒洒下着雪;一边我们小朋友心花怒放地蹦着跳着,脸蛋红彤彤的,浑身热气腾腾。当瓦垄被雪填满时,天地一片银白,满眼白雪皑皑,我和发小们就跑到道地上打雪仗、堆雪人。雪人的眼眸用桂圆核;剪六六粉袋的一个角做一顶帽子,覆在雪人头上;砍一根细竹,在一端沾上从门窗上揭下的旧对联纸片做的小红旗,搭在雪人手上。我们远远地列队站着,用雪块投掷雪人,看谁能最先把雪人的帽子或红旗击倒。雪不停地下着,雪人手中的旌麾迎风飘扬,似一束火苗在摇曳,在这个银色世界里显得尤为鲜艳夺目。我和同伴的嬉闹声飞溅在冰天雪地里,与晶莹的雪花缠绕着在天宇间纷纷扬扬……

翌日清晨,雪止,明堂四周的屋檐挂着白晃晃耀眼的冰锥,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长的一尺有余,粗的似孩孺手臂一般,可惜的是没有相机,若将其拍摄下来,那将是大自然绝妙的景色。我攥着竹竿,去敲击冰锥。冰锥嘎嘣嘎嘣断裂坠地,摔在阴沟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捡一截在手上,噙在嘴里,冰得舌头麻酥酥的,为此,我曾没少挨父亲的训斥。

化雪比下雪寒冷。轻飔拂拂,晨曦苍白,日光像没有颜色,只有亮度,没有温度,手露在外面砭人肌骨,手背绽开一道道的裂痕,还有纤细的血丝。母亲在小店买了两分钱一盒的嘎啦油,抹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揩摩,油光锃亮的,有一股油腻的香味沁入鼻端,真好闻!

序雪轩阳,煜耀在廊檐的照壁上,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光线也渐渐往地上挪移。道地上的积雪一团团如棉絮铺展着,雪照云光,在阶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当走廊里铺满太阳的耀晔,明堂里苍颜白发的阿公阿婆穿着裹裹的,个个像棕子,有的拄着拐杖,笨拙地迈出屋子,到走廊里去晒太阳。阿婆们蹒跚地拖着竹椅摇着三寸金莲眯着眼与阿公们坐在一起,相互间悄声细语地说着我所不懂的像似上古的语言。近半个世纪的人生沉浮,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人到暮景残光,心如槁木,与世无争,能与三五知几远离喧嚣的红尘,浮躁的世俗,能过着如阿公阿婆清贫、安逸、脱俗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清新净世的福泽。

站在阿公阿婆侧畔比我小几岁的阿云裤腿露出一截黑滋滋的脚脖子,手插在裤兜里,双肩一高一低,往上耸立着,还轻微瑟缩着,像风吹拂而摇摆,脖子缩在肩胛里,眼睛无神地盯着天空,仿佛心中在默默地祈祷太阳光更强烈些、更强烈些。让我铭记在心的是阿云鼻子下两条黄鼻涕,当长长地飘荡着即将坠地时,他敏捷地“唏溜”一声,便把鼻涕吸进了鼻孔。明堂里的人都哂笑这两条黄鼻涕为黄龙,当人们打趣地对着阿云说“两条黄龙又要起飞”时,且又被他母亲听见,他母亲便不知从何处踢踢踏踏出来,板着脸,气呼呼地来到阿云前,伸出结实而有力的手,用拇指与食指用力地揪住儿子的鼻子,一拧,一摔,麻利地把两条滑溜溜的鼻涕揉成一团抛到了道地的冰雪之中。阿云的鼻头顷刻间红堂堂的。母亲离开后,走廊里就骤然响起了阿云壅塞的哭音。都说女大十八变,何止是女孩子,男孩子也如此。我当兵离开家乡时,阿云还是个孩子,五年后回家探亲,刮目相看。阿云长得高挑,英俊潇洒,用玉树临风形容也不为过。有一次,在大庭广众前我开他在童年时的玩笑,他羞赧着脸:“哪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事!”矢口否认,我只是嘿嘿一笑。

太阳升到两丈高了,屋瓦上的雪水从开始的滴滴答答到哗啦啦地飞泻。那时,乡人们有接雪水的习惯,还流传着雪水能入药的说法——清热解毒。明堂四周的屋檐下,家家户户放置着水桶、长桶等盛水的器具,雪水就在庭院里跳起了轻柔的雪之水圆舞曲。

天寒地冻,池塘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所谓的“厚”也是相对而言,自然不能与北方的相提并论。家乡最厚的冰约莫三四厘米,孩童也不堪其重。河岸是一丛丛茂密的竹子,年复一年的繁植,泥土板结成纵横交错千丝万缕的根须,根须不断向外侧生发,形成一堵“悬崖”(土话“瓜篓牵”)。“悬崖”下是犬牙差互的嵌空,里面各种枯蓬断草般的根须毛毛剌剌地缠绕着。夏天,哥哥与其他后生们在塘里游泳、捉鱼。他们用腿脚用力拍击河水,并向着“悬崖”方向包抄过去,鱼儿被赶到了“悬崖”下,成了瓮中之鳖。河水结冰后,嵌空里的根须就如微型的石花洞,丛杂怪状,“石笋”、“石柱”、“石鼓”……比比皆是,晶莹剔透;又仿佛似微型的冰雕世界,冰花、冰柱、冰锥……冰清玉洁,龙蟠虬结。如此奇妙景象,只有在特定环境的特定时间里上天才能赐予,否则难以觅得。我和发小在菜畦、墙脚拾来碎瓦片,站在塘边的苦楝树下,微微蹲着,呈马步状,对着冰面用力把瓦片摔出,随着“喳喳”的响声,瓦片远的能漂出数十米,犹如碧空中划过的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瓦片飞到岸边嵌空的“冰雕世界”,发出咔嚓咔嚓似玻璃破裂的声音。我们把这个动作,自命名为“打冰漂”。

打了冰漂,我们回到家拿来锄头,在冰面敲出一个个窟窿,挑一块大小适中的冰,搬到岸上,用菜刀削去棱角,加工成一个轮子。在轮子中心用菜刀的一角剜出一个孔。在竹林里砍一根细竹,削掉旁枝和桠杈,在竹子中间用刀背锤软后窝成两个弯角,把竹子穿过冰轮的孔心,夹住,就制成了一个乡人所称的“霜冰乱盘”。

村口塘边拐角处有两棵粗大斑驳的乌桕树,乡人不叫乌桕树,叫稻桶港,不知这个名字是如何来的,反正祖辈都这么称呼的。乌桕树枝节横生,交横绸缪,树干往河中心滋蔓,河水充盈的时候,枝叶浸泡在水里,经常有鱼儿在枝叶间嬉戏。寒冬腊月,叶子被岁月镀上一沫紫红,鲜艳无比。紫红的心形的乌桕叶一串串在凛冽的寒风中舒展着,发出簌簌的曼妙的音响,似西下的夕阳拨洒的一片红。池塘边耸立着一棵棵枝干颀长的苦楝树,树冠的枝条尽情地伸展着;夏秋时节,树林阴翳,绿影婆娑;霜降过后,树叶衰黄,渐次脱落,柠檬黄椭圆形的树籽一串串簇满枝头,色彩灿然,任风霜雨雪的抽打仍高挂枝头,远眺如一只只微小的铃铛。风轻云淡,岁月流馨,我和小伙伴三三五五地滚着霜冰乱盘掩映着疏朗的枝桠,踏着绚烂的日影年复一年飞奔在纡回曲折的池塘边。韵远趣清,那清脆的笑声、你追我赶的稚嫩的呼喊声在火红的乌桕叶子、柠檬黄的苦楝树籽间飞旋,及至霜冰乱盘被阳光消融,或不慎被碰得粉身碎骨。这孩童那填溢着喧哗和繁热的景况给草木凋零、残年暮冬的村野增添了人间的活力和明媚的格调,也永远摩荡在我年少的心海里。

我怀慕那个遥远的童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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